第三首:“潇湘别院晚沉沉,闻道多情复病心。悄向花阴寻侍女,问她曾否泪沾襟。”这里的“潇湘别院”与“怡红院”相对,具有《红楼梦》外的意思。《红楼梦》中红怡绿快,《红楼梦》外风雨凄凉。这两首诗在写书中的二主角宝黛的同时也透露了“一芹一脂”当时的生活状况:他在那“怡红院”里做着红欢绿快的好梦,娣娣姨姨语笑春风;她在那风雨凄清的“潇湘院落”病体恹恹,珠泪不干。其不与书中人事全符,是自然的事。
第四首:“追随小蝶过墙来,忽见丛花无数开。尽力一头还两把,扇纨遗却在苍苔。”写的是一个女子追随小蝶过墙来到一个无数丛花盛开的场所,遂尽力折了许多花而把纨扇忘却在草丛之中了。其第三句“尽力一头还两把”,应是尽力采了些花朵,除插头外还拿了两把,因而把原来手中的扇子遗忘了。方之《红楼梦》包括各种抄本仅只有第二十七回宝钗扑蝶与之相类,但也有多处不同,书中说的是折扇,而明义诗中是纨扇,书中是听了红玉坠儿话为金蝉脱壳而忘了扇子,而明义诗中则是因为采花而遗扇。其不同处我以为当是真事和假语的不同,??而这正是内行人的题诗之所以有价值的地方。否则只是用诗句复述书中的故事情节又有什么意思呢?书中的描述已极为详细了!我颇疑当年芹脂燕市遇合就在此地,而上述扑蝶、摘花、遗扇的情节就是当年梅溪的一段行事,曹雪芹在著书时做了剪裁挪移和加工改制才写成了杨妃戏彩蝶的故事。所谓脂批“实有这一句的”,“移东挪西任意写去却是真有的”,等等,而明义借此诗把书后的真事点出来了。
第五首:“侍儿枉自费疑猜,泪未全收笑又开。三尺玉罗为手帕,无端掷去复抛来。”这首诗描写的内容和红楼故事间的差异就更大了,很难确指某人某段。一般多以为是第三十回宝玉以袖衫拭泪,黛玉遂将一方手帕摔给宝玉事,但书中并不是“三尺玉罗”,也无“掷去复抛来”的描写及破涕为笑等情节,且将第一句“费疑猜”归袭人、紫鹃,而将第二句破涕为笑归之黛玉,变换主语,亦是不当之文。我认为明义此诗也是写的书后之真事,是“一芹一脂”燕市遇合的情景。事情大概是这样,彼时梅溪正在某豪府家为“侍儿”,好容易得遇知己,这个知音又恰恰是她的“梦中人”,她童年的旧友??才气横溢的曹子,自然是喜出望外,但又怀疑他已有妻子,自己的梦想成了泡影,因而“独立在花阴下呜咽起来”,最后终又弄清他依然真诚地爱着自己,不负她的一片苦心,“素日认你是个知己,果然如此”,不仅不厌反而更怜自己的风尘境遇,格外关心,因而转悲为喜,深感欣慰。这即是前二句的内容。而二人表达心意的方式就是后两句写的借玉罗三尺传情,寓心事于手帕之中,包括题诗其上而“掷去复抛来”,私相传递。这里先是“费疑猜”,终又破涕为笑,“泪未全收笑又开”,借“三尺玉罗”传情的始终是某府的侍儿孔梅溪棠村一人。这些情节后来被雪芹分别写在了第二十四回“痴女儿遗帕惹相思”及第二十六、第二十七、第三十、第三十四诸回中。明义也用此一诗把《红楼梦》后的这一段公案,这么多回的内情给我们点明了。
第六首:“晚归薄醉帽颜欹,错认?儿唤玉狸。忽向内房闻语笑,强来灯下一回嬉。”我认为是继续写《红楼》内情,写他二人燕市哭歌遇合时的曹子。这幸遇、这重逢自然是他盼望的,他一直惦记着旧友的下落,盼望她早日来燕,但万万没有想到,生活竟会是这样严酷,昔日出身高贵、长于“绮罗丛”中的少女,已经成了一个风尘漂泊的身份低下的女流,忆昔抚今,不能不令他万感交聚,借酒浇愁,直到很晚才醉酒归来,甚至连猫儿狗儿也辨认不清了。人谓“儿”(小犬)、“玉狸”(猫儿)是代指某两个丫鬟,余以为非是,与第三十一回宝玉错将晴雯当袭人的情节也不相干。这时房中传来了一阵笑语,这笑语自然是出自那位“抱衾小婢”,“娇懒惯”了的小鬟,她看到“二爷”归来了,不由得发出欢快的笑声,她与全家人都在等待着他,这个两房三代人的希望。对此他不能不“强来灯下一回嬉”,嬉戏一回。这也正是上诗记的梅溪之所以要“费疑猜”而下泪的本因。这一点在下面之第十首中仍有记述。
第七首:“红楼春梦好模糊,不记金钗正幅图。往事风流真一瞬,题诗赢得静工夫。”是明义代雪芹抒发感慨,忆昔感今,面对今日之穷愁潦倒雨雪风霜的景况,回想当时的富贵生涯和童年韵事,包括下边第八、第九两首描绘的生活细事,怎能不令他深感往事如烟浮生若梦,惟有诗词长存。其中第二句“不记金钗正幅图”,我颇疑系指雪芹出示《红楼》给明义看时,也因岁月飘忽,连自己作的“金钗正幅图”也有些记忆不清了,惟有题诗和词曲永不遗忘。明我斋感乎此而借以寄情。方之《红楼梦》,则第五回“梦演红楼梦”和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宝玉“恍恍惚惚倒像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哪年哪月了”可以作为此诗的注释。
第八首:“帘栊悄悄挂金钩,不识多人何处游。留得小红独坐在,笑教开镜与梳头。”及第九首:“红罗绣缬束纤腰,一夜春眠魂梦娇。晓起自惊还自笑,被他偷换绿云绡。”两段即是二人当日“秦淮旧梦”和“燕市重逢”中的“往事风流”之一斑。《红楼梦》第二十回及第二十八回描写了这两个细节,但已分别写在了麝月与袭人身上,所谓做了艺术加工是也。
第十首:“入户愁惊座上人,悄来阶下慢逡巡:分明窗纸两?影,笑语纷絮听不真。”是题诗第四、第五、第六首的继续,而第七、第八、第九首则是其中的插话及插话的补充,现仍回正题,继续讲雪芹梅溪的遇合。诗中的主人即是一见了他便大吃一惊的座上女儿??孔梅溪,所以趁天黑便悄悄来到他的阶下逡巡,结果她分明看见窗纸上映着两?影,女人的耳环影,又听到纷絮的笑语隐约传来,虽听不真说的什么,但是女子的笑声则确定无疑。这正是前诗中写的雪芹薄醉晚归强来灯下与小鬟嬉戏之时,因而使她不能不“费疑猜”以为他已有妻子而凄然泪下。“独立在墙角边花阴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
为说明上述推断的合理性,下面略为详细地谈谈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密意,潇湘馆春困发幽情”的回末总评,全文是:
喜相逢三生注定,遗手帕月老红丝。幸得人语说连理,忽又见他枝并蒂。难猜未解细追思,枉多疑,空向花枝哭月底。
这里边就提到了“相逢”,“遗手帕”,“他枝并蒂”,“猜”,“疑”,“哭”等字。倘使也硬套红楼故事,前两句可附会小红遗帕,后两句可附会黛玉伤感,而中间的“幸得人语说连理”、“忽又见他枝并蒂”则毫无着落了,而且一条批语这么东拉西扯、忽彼忽此,亦是行文之怪事。其实这一条批语是一气直下,自始至终说的他二人(红玉、芸儿、宝玉、黛玉都是替身),点明是回书后的真事的。命运注定了他二人在经历了人生剧变之后,终又于燕市相逢了。通过遗帕传情终于暗达了二人的心意,详情自然是梅溪认出了这个一派英风高谈雄辩的人就是她的秦淮旧友,因而故意丢帕示意,后来终于接到了他的复帕??当年保留的信物,领会了其中的深意,不禁使她五内沸然,也不顾嫌疑避讳等事便提笔写下了那三首题诗。最后“幸得人语说连理”,有人作了说合,此人当是雪芹乳母,所谓“李嬷嬷”、“赵嬷嬷”者是也。却不料在她偷偷去芹家窥视时,不意竟有女人耳环影现于窗上并且有笑语传出,因而使她猜疑不解,而痛哭起来。书中描写当然距真事很远,因为那是假语村言,而黛玉“独立在墙角边花阴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则当是史笔,因为其中含有真事。
由此可见,明义的题诗、红楼石语及脂砚斋评是完全一致,相互呼应的。至于这一回的寓意,“蜂腰桥设言传密意”是曹雪芹在人生的狭路中设假语村言以传达他心中的密意,“潇湘馆春困发幽情”是说梅溪,她在那风雨凄凉的“潇湘院落”里“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这里不细说了。
第十一首:“可奈金残玉正愁,泪痕无尽笑何由?忽然妙想传奇语,博得多情一转眸。”是写曹雪芹著书的缘由的。《红楼》的许多章回、许多段落都是表达这一内容的。例如第二十五、第二十六回就是如此。一般读者之所以读不懂《红楼》及内行人的诗文,往往都是囿于《红楼》故事,总想把其中的词语和书中的人物联结起来。如“金”、“玉”、“麝月”、“檀云”等,殊不知《红楼》诗歌恰恰不是如此。倘使我们根本没有看过《红楼》故事,仅从诗人角度,如读唐诗宋词那样,只把它们当曹雪芹和孔梅溪的诗歌去分析理会,那就洞若观火,《红楼》真事及“一芹一脂”生平实事就尽在眼前了。再没有比这更简单容易的事情了。对一些知情人的题诗也是如此。全诗前两句说雪芹面对梅溪“金残玉愁”、备受折磨而“泪痕无尽”的景况真不知如何是好,不知怎样才能博她一笑。后两句说曹子忽然妙想何不如此如此,写一部“两面皆可照看”的奇书,一方面演说当时的人情风俗,另一方面结木石因果作幻境情人,给自己不幸的爱人以一点欣慰呢?于是他就放笔写成了这一部奇书,这真是奇想妙想,而且的的确确是“忽然妙想”,说别人用语不当,实际还是自己领会不确的缘故。这样他终于博得了那位绛珠不断的“仙女”,那位多情痛心的女子回眸一笑。所谓“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等等。
第十二首:“小叶荷羹玉手将,诒他无味要他尝。碗边误落唇红印,便觉新添异样香。”及第十三首:“拢取金钗当酒筹,大家今夜极绸缪。醉依公子怀中睡,明日相看笑不休。”就是曹子杜撰的“风月繁华”故事中的例子,是第三十五回玉钏进羹及第六十三回怡红夜宴两段。其背景真事,前为婚后夫妻生活滴点,后为婚宴的暗写。真玉和伶女成婚,脂斋作为新娘此时确也“太热了”,而“恨不一冷,及冷时思此热果然一梦矣”。
第十四首及第十五首:
病容愈觉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
犹恐意中人看出,慰言今日较差些。
威仪棣棣若山河,还把风流夺绮罗。
不似小家拘束态,笑时偏少默时多。
关于这两首诗,袁枚在其《随园诗话》中已作了说明,我在《甄家红楼引论》中亦引用过,其文曰:
……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明我斋读而羡之。当时红楼中有某校书尤艳,我斋题云:病容憔悴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犹恐意中人看出……
和我的看法一样都认为是讲背后的真人真事的,而这个真人就是尤艳的“某校书”,或“女校书某”,她的真名字就是孔梅溪。袁枚说书是雪芹所著,其中“备记风月繁华之盛”,而其中的真女即是“某校书”,这当然都是据明义所说,有的是明义原文,有的略有出入,无关大局,其错在把明义尊称的“曹子雪芹”误为曹楝亭“之子雪芹”,并把楝字误为了练字。这里最重要的是他指出了红楼中有“某校书”,而明义这两首诗是咏她的。这当然也是明义说给他的,并不是什么“看朱化碧”,“心中有妓”,郭沫若的讥刺是欠妥的。
其中前一首主要是写她的心性,后一首主要是写她的仪表。前一首说她虽然病势很重,但仍然关心意中人胜过自己,怕他担心而慰言今日较好,所谓“纯用体贴工夫”。后一首写她天生丽质,虽“风流夺绮罗”,非“小家拘束态”,但仍威仪棣棣、不苟言笑,所谓“憨言寡语”,“安分随时”,自然稳重。看来明义对二人极熟悉,了解得极深细,是重要的史料,为两敦所不及。对此二诗,时人多以为前咏黛玉后咏宝钗,这虽不对,但仍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孔梅溪正是一个兼钗黛之美的女子,除地位卑微,为诸位明公大人轻视外,她的才识、仪容、心灵和思想,无一不远超钗颦,集中了她们所有的优点。至于说是咏凤姐,那就差得太远了!
第十六首:“生小金闺性自娇,那堪折磨几多宵。芙蓉吹断秋风狠,新诔空成何处招?”本首是叹真女平生遭际的。人谓这首诗是咏晴雯的,这当然是不错的,但只在“晴雯”实即黛玉之情文而“黛玉宝钗”只是与宝玉生死不分的钗黛(读女子)即真女孔梅溪的化身时才是正确的。否则,以为晴雯只是晴雯,诔晴雯只是诔晴雯,而不知“虽诔晴雯,实诔黛玉,若云必因晴雯来,则呆之至矣”。明义诗也是如此。否则晴雯不过是一个不幸的丫鬟,何曾生于金闺?她的心性也不是娇而是骄,是傲,真作咏晴雯也是不合的。全诗都是写真晴雯、真钗黛、真女梅溪的。诗说她本生于金闺绣户,从小娇生惯养,形成了她娇弱的天性,怎么能经受得这般无穷无尽的折磨摧残,父母早早被害,本人又沦落梨园,陷身烟花,最后好容易得遇知音又因谗被逐,虚老庵堂,恰如一阵秋风吹断了池上芙蓉,除每日昏昏长睡外,什么心思都无了。她的情和文都死去了,夭折了,所以他,曹雪芹才作了《红楼梦》,作了“芙蓉诔”为其招魂,希望能召回她的情感,再返人间。然而一月月一年年过去了,任他想尽方法,呕心沥血,终不能令她还魂,重续红丝。
第十七首:“锦衣公子茁兰芽,红粉佳人未破瓜。少小不妨同室榻,梦魂多个帐儿纱。”是忆昔,补叙二人小时的亲密情谊,曾经同室而宿,同榻而眠,感情极好,但却没有不白的事情。
第十八首:“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是伤今,面对真女的不幸归宿,令他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感叹。怎样能寻到传说中的返魂香,使她沉痼得治,再续红丝,和她小时的情侣??她的“玉兄”重新团圆?和《新史料》中的种种诗歌一样,均表现了明义的真挚情谊,是十分难得的。《葬花词》云:“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些诗句现在真差不多成了谶语了。这里重要的是个“似”字,“似谶”并非“是谶”,并没有真到“花落人亡”、“红颜老死”之时,但已红颜尽逝、情感先亡了。因而明义这位热肠人才急切地写出怎样使她重续红丝的话来。以为只是写书中假人是根本不对的。
最后第十九、第二十首是明义直接写给《红楼》读者,明确回答《红楼》内情的诗作,其十九首云:
莫问金姻和玉缘,聚如春梦散如烟。
石归山下无灵气,纵使能言亦枉然。
这里,明义告诉我们莫要问“金姻”(宝玉与宝钗的婚姻)和“玉缘”(宝玉与黛玉的情缘)究竟怎样?因为曹子《红楼》仅对少数亲友传出八十回,全书未完,许多人都想知道故事的结尾究竟如何?宝玉是否与宝钗结婚了?黛玉是否病逝了?等等,因而明义回答说不必问,因为这都是假话,假语村言,相聚和分离全都如烟似梦,根本无有,因此问之无意义,左不过是故事。至于石头即真宝玉他自然是有的,他就是《石头记》一书的记者曹雪芹,他后来归到西山脚下,穷愁潦倒,没有什么灵气,纵使“能言”、“善谈吐”、“奇谈娓娓令人终日不倦”也是枉然。
第二十首:
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
青娥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
此是承前诗,继续写石头即曹子,虽然他的先人为江宁织造,他从小生于皇帝行宫,因而写成了“风月繁华”的《红楼梦》,但他并没过几年“馔玉炊金”的富贵生活,而是很早即被抄没而陷入了贫困之中,以致“王孙受损”而瘦骨嶙峋,不成样子了。至于那一位真女,真的“青娥红粉”,她后来归入何处去了呢?明义用了当年石崇(字季伦)和其爱妓绿珠的故事作了回答。雪芹愧如石崇,梅溪惨若绿珠,终于沦为妓女。她的经历比绿珠更悲惨,精神比绿珠更崇高。当年的石崇是比不上今日之曹?的,虽前者是富有的,而后者是贫穷的。
3.明义题红诗的意义和价值。第一明义题诗清楚地表明了“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的《红楼梦》是“曹子雪芹所撰”,其中的“风月繁华”是以“江宁织府”为背景,以雪芹自身经历为基础创作成书的,取消或部分取消曹雪芹的著作权,反对写的是曹家,写的是雪芹自己,是不对的。第二,这些题诗在描述《红楼》故事的同时,着重表达了故事后边的真事,为了解雪芹梅溪的生平提供了新内容。对了解雪芹《红楼》一书的创作情况及雪芹对素材的裁剪加工有了更具体的了解,对后人的创作活动是有益的。第三,证明了我们对《红楼》一书的理解是符合实际的,表明了我们指出的那些新材料的可信性,为进一步搜寻“一芹一脂”即雪芹梅溪的文集和更多史料提供了方向和工具,对正确撰写曹雪芹和孔梅溪传或“白雪红梅”的故事,都具有不可忽视的价值。
1983年12月10日
三、对明义《和袁枚自寿诗》的界说
随园旧址即红楼,粉腻脂香梦未休。
定有禽鱼知主客,岂无花木记春秋。
西园雅集传名士,南国新词咏莫愁。
艳煞秦淮三月水,几时衫履得陪游?
这即是明义的《和袁枚自寿诗》。其第一句明白指出“随园旧址”??随园的旧址,故址即是《红楼》,就是当年曹子及其爱人梅溪生活的场所。为什么不说随园即红楼?因为曹家即当年的“江宁织府”已改建为乾隆时代皇帝的行宫,人们是不能住也不能参观的。而随园则是曹?的继任者隋赫德在新处模仿曹府式样建造的新织府。但园亭结构、禽鸟花木都一仍其旧,意在保存原样,改名隋园??隋织造之园。后归袁枚,又改隋字为随字,有随心或随便之意。明义因不便于写行宫,又因是和袁枚自寿,故使用此词,是很恰当的。第二句“粉腻脂香梦未休”,是说曹雪芹就一直在梦这座园林??园中的脂粉香娃??生活于其中的素裹红妆??正、副、又副等“金陵十二钗”。“梦未休”,是不休止的梦,梦了十余载,最后泪尽而逝仍未有梦完??《红楼梦》未最后梦完,作完,他就离开了人间,遗憾地死去了??从而给所有读者也留下了无穷遗恨。现在只有这座花园??随园,虽然是仿制品但仍在人间,且为名人所有,亭台如旧,花鸟依然。“定有禽鱼”,指比目鱼、并翼鸟,“知主客”,知道并认得当年园中的“主”??和“客”即雪芹和梅溪,他们曾在此共度了五年时光;“岂无花木”,怎么会没有花木??并蒂蕙、连理枝??仍会记得当日的情景。“春秋”??时光、岁月、生活,当年的春天和秋天。花木禽鱼会认识、会记得他们,记得他们当年的往事和爱情。这即是颔联的含义,或有别解,亦未可知。颈联:上句“西园雅集传名士”,其“西园”与“东山”一样常用,乃成语,这里应指敦诚之“西园”,他们(两敦、三明、数永)曾雅集其中,时曹子亦在,大家为雪芹小说倾倒,为他的盖世才华及风雅谈吐折服,从此曹子声名大振,如鸡群中的野鹤,在他们这些年轻才子间传开,以得与他结识为荣,以不得与他结识为恨。下句“南国新词咏莫愁”,是注明《红楼》内幕,“南国新词”,曹子“秦淮风月忆繁华”,“废馆颓楼梦旧家”写成的“南国新词”即《金陵十二钗》??《红楼梦》一书,它吟咏的主角、女主人,则是一位歌女。袁谓“红楼有女校书某尤艳”云云,即指此。“莫愁”是古时一位歌女的名字,这里用来指梅溪。有人认为“莫愁”指的南京莫愁湖,余以为并非如此。那样全诗拉杂松散不论,仅从律诗对偶看,“南国”对“西园”是地名对地名,而“莫愁”对“名士”虽同是实词,然出句为人名,而对句为地名,总不及人名对人名、名士对歌女更为贴切。否则上半地名对地名,“南”对“西”,“国”对“园”,“新”对“雅”,“词”对“集”,“咏”对“传”都极工整,下半却是地名对人名,“莫愁湖”对“名士”,颇为不伦。与“定有”、“岂无”一联对看,更是如此。且呼应首联之“粉腻脂香”,“新词”呼应“红楼”,“咏”呼应“梦”,而主人,主语则是雪芹,他是随园故址的主人,也是明义等人心中的“名士”。把“莫愁”解为歌女,“一芹一脂”、“白雪红梅”,鹣鹣鲽鲽,不是比解作湖名更合理吗?虽然合理不等于真实,但不合理更难与真实画等号。那“莫愁湖”的得名,恐怕也是莫愁女殉情于此的缘故吧?结束语:“艳煞秦淮三月水”,现正值三月,秦淮河上,随园风景更是艳煞??美丽至极;“几时衫履得陪游”?什么时候,“几时”能“衫履”??衣服鞋袜,这里指接踪随影,形影相近的,“得陪游”??得陪您,随园主人,在曹雪芹梦未休的秦淮旧地,一起游览呢?明义(我斋)“读而羡之”,仰慕雪芹,想游览他的故居,观赏想象芹脂当年遗迹的心理是显然的。当然他不能去真的“织府”,那已是乾隆皇帝专有,且已改建,随园虽是仿制品,但一花一木绝似当年雪芹旧家??故异日得以参观,也就极称心意了。
有些人对明义和雪芹相识持怀疑态度,尽管他是惟一的一个写了那么多题红诗的人,他对《红楼》和雪芹的指谓也都正确无误“曹子雪芹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其先人为江宁织府”,“大观园即今随园故址”,又云“或指今随园故址”,都是对的。从真事说当然即是,但从艺术加工言,小说不同于历史,所以后改“或指”更切“其先人”一词也极恰当,因为包括其曾祖、祖、父、叔四人。且他在“其书未传”时,已“见其抄本焉”,但人们仍疑,虽然都承认明义胞兄明仁、堂兄明琳都与雪芹相识,有交往。这有敦敏、敦诚《懋斋诗钞》、《四松堂集》可证。其实雪芹与富察氏三兄弟的关系,近于两敦,这从敦敏《芹圃曹君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可知。当敦与曹已相隔一年多、音讯全无的情况下,雪芹却在明琳的“养石轩”(是为芹特设否?)中高谈阔论,而不去见敦,也不传信给他,关系之远近亲疏,可见一斑。因此明义的话是可信的,《红楼》是咏的歌女。袁枚从明义那儿了解的“红楼有某校书尤艳”云云也是可信的。他引的明义的诗,确见于明义的《绿烟琐窗集》,仅只个别字有出入。他的错误只是把“旧址”当成了“新址”,把明义尊称的“曹子雪芹”误为曹楝亭之子雪芹,并把“楝”字误为了“练”字而已。
敦沫若院长生前曾有诗刺之曰:
随园蔓草费爬梳,误把仙姬作校书。
随园蔓草费爬梳,误把仙姬作校书。
醉眼看朱方化碧,此翁毕竟太糊涂。
醉眼看朱方化碧,此翁毕竟太糊涂。
诚然风月记繁华,非是秦淮旧酒家。
词客英灵应落泪,心中有妓奈何他。
诗中明指袁著为“蔓草”,说他是“醉眼”,“太糊涂”,因而“看朱化碧”,以红楼为青楼,把仙姝当妓女,是对“词客”雪芹的极大污辱。“风月繁华”都与随园无关,而袁之所以误,是因他“心中有妓”的缘故,是他心术不正,因而把事想歪了。但袁枚毕竟是据知情人明义说的,非自己胡猜,有明义诗可证,袁引的两首七绝也确见于《绿烟琐窗集》,非袁编造,《和袁枚自寿诗》也文献有征。相反,想当然,说《红楼》是写的不染凡尘的仙姬,而不是沦落风尘的歌儿妓女则不见得高明,??也未必真是词客的知音。对末一句“心中有妓奈何他”,应改为“心中无妓奈何他!”视风尘女子朝云薛涛之流、素素梅溪之辈??不幸沦落的歌儿妓女为下贱,为下流人而耻与为伍的高人??可惜这与世俗之见一模一样,和把薛涛朝云等奇优名娼视为与许由、陶潜、明皇、徽宗、枝山、伯虎等高人、帝王、文士为同类的曹雪芹、王?登、冒辟疆们是截然不同的。至于说曹雪芹毕竟是18世纪的人,没上过医学院,缺少医学知识,因而把斑疹伤寒误为了遇鬼,而传染疾病的虱子是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带进来的云云??郭对第二十五回《逢五鬼》、《遇双仙》的解释,我就不说了,是非对错自有公论??如是对院长不恭,亦无奈何之事,诸公鸣鼓而攻余,可也。
以上界说未必正确,尤其中间两联,未必定是,欢迎明公及朋友们指教。
1995年元月30日
四、曹雪芹和孔梅溪的文集在哪里?
通过上面的分析,《红楼梦》的甄真贾假已然弄清,真宝玉及应怜真女即曹雪芹和孔梅溪的生平及撰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过程也已揭明,《新史料辨证》也已讲过,现在可以开始探寻曹雪芹和孔梅溪的文集在哪里了。
据敦诚《四松堂集》,芹诗有《题琵琶行传奇》“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一诗,据张宜泉《春柳堂诗稿》《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韵》知雪芹诗中有《西郊信步憩废寺》或《西郊信步》一诗,用的吟、深、阴、寻、林韵。据明义《绿烟琐窗集》知芹、梅集中有《无题》七律七首以上,七绝两首以上,并有《七夕》及《回文》等诗词,据敦敏《懋斋诗钞》有《镜中灯》七律二首,详参《新史料辨证》一文,诗韵不录。为从清乾隆、嘉庆年间佚名的文集中鉴别出一芹一脂即雪芹梅溪文集提供了工具。
我深信雪芹梅溪的文集必有人收藏,且极有可能已付之梨枣,只是和雪芹一样,都不会明白地亮出曹雪芹或孔梅溪著字样,很可能用的是白雪集、红梅集、真玉集或甄女集等名目。
事有凑巧,1963年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在故宫文华殿展出了《红楼梦》及有关的书籍和文物。在受《红楼梦》影响而产生的书籍中,刚好就有一本书,题名《甄女词》,著者一栏,恰正是“佚名”。当时我因为还是个学生,身份低微、衣着破旧,且初涉《红楼》,自然无缘得睹全豹,仅看了展开的一个对页。由于目睹,知书为一带有双行批注的刊本,篆刻清晰,且批注较长,似乎刊刻者颇为重视。展出两页,除批注共有两首半诗,当年亦曾记录回,但又在“文化大革命”中佚失。经过多年雨雪风霜,天旋地转,现在尚能记得的只有前边一诗的后五句,其文如下:
……,日月星辰顿觉闲。
翠帐绿窗寒寂寂,碧桃红杏水潺潺。
常持清净莲花叶,禅客无心锡杖还。
诗明显为出家人的诗句,另两首也是佛语,又书名《甄女词》,当然也是出自一名女尼或道姑之手。
若此种种,也就太像我们《红楼梦》中姓氏湮沦的应怜甄女??真女孔梅溪了。这一《甄女词》莫非即是她的诗集吗?
据了解当年展出的组织者为曹孟浪、刘世德、杨乃济等。不知这一本书今日是否仍在人间?在哪一图书馆内?或已在“文化大革命”中毁掉了呢?当年的展出者把它列入受《红楼梦》影响而产生的作品内,其中虽我未见但必有涉及《红楼梦》“大观园”红楼人物、诗歌及“雪芹”字样,否则当不会列入。把上述各点相加起来,它能不是真女孔梅溪的诗集吗?
倘此论成立,《甄女词》确是梅溪的诗集,那么将其取出一阅,种种尚未解决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了。
值得强调的是,那是一本带有评注的篆刻整齐的刊本,刊刻者既将《甄女词》刊出,《甄玉词》或《甄士集》自然也当刊出,而不会不刊的。查清这个刊刻单位,在他们的其他书目中找出曹雪芹的文集也将不会是难事。
我期待着梅雪文集的重现人间。
附带说一下,梅溪是雍正后期苏州最著名的歌妓,曹子称其为红伶妓头??伶之红者,妓之班头,自然是第一歌妓,查一查当时的伶人传或名妓录,据我们今日已知的一切,是不难辨明哪一位是孔梅溪?她当年的艺名是什么?是否是秦棋官?由此更可以推知哪些新结论?等等都是值得一做的。
另外,曹雪芹雍正六年回北京住在哪里?潞河老家在哪?逢梅溪的“谢家”是哪家?她避入的“广寒宫”在哪里?团聚后的新家在哪里?是否即“小花枝巷”?曹雪芹出任州同在哪一州?苏州?常州?还是杭州?曹?流放地是黑龙江还是新疆?都是我目前尚不能断定,需要进一步验证的事,望后来者有以教之。
至于他二人后来居西山樱桃沟“退谷”、“水源头”一带,(周汝昌先生指出的)即“竹谷西边涧水东”,我是毫不怀疑的。
1996年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