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1
当我醒来的时候,很快发现了自己的不幸。我被一个光溜溜的胖男人搂着,这个男人在我耳边打着呼噜,满嘴酒气。在黑暗中,我无法看清他的脸,也不想看清,只希望他能快些走。然而他在我身边睡得死沉,看样子是要打算睡到天亮。
我推他:“喂,天快亮了。”
男人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嘴里含糊不清地梦呓了两声。
我用力推他,且压着嗓子说:“该走了,快点!”
他总算被我极不耐烦地推醒。“这是在哪儿?”他问。
我说你小声点,我屋里还有人呢。他忽然腾地坐起来,一副恍然回过神的样子。他在黑暗中急着去找他的衣服,轻手轻脚地穿上,然后像只黄鼠狼一样慌慌张张地逃离掉。
他走后,屋子又归到深夜的寂静。我躺在沙发上打算继续睡。可我却像一块烧饼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一边慢慢睡,一边慢慢等天亮,昨晚的酒意还未消散,还有酸物在胃里难受地折腾,我虚弱地蜷在沙发上,并问自己是不是有点疯了。
2
“苏青?你在吗?”是春燕在楼上唤我。
“在。”我忙应着,但刚应完,就立刻生来后悔,我应该装睡的。
“你咋睡楼下呢?”
“我……”
“苏青……”她又喊了一声。
“我怕听你打呼噜,就睡楼下了。”我忙敷衍道。
楼上的春燕再没说话。稍过片刻,忽然听见从楼上传来踢踢踏踏的拖鞋声。
真糟糕,她下来了!还没等我穿好衣服,她瘦小的身影伫立在楼梯中间,低头看着我:“你咋睡沙发?”
我不做声,因为我回答不上来。
她摸着黑往下走了两步梯子:“咋了?是不是出啥事了?”
“没!没有!”
“那你咋了?”
“我……我没事。”趁她过来的时候,我赶紧往被窝里钻。外面天色很快就会亮,若她再多待一会儿,一定会发现我的脸色异常。
“你在哭吗?你哭了吗?”
“没有!我没哭!”
她不太相信,走到我跟前并用手摸我的眼睛,没摸到眼泪,她的语气不禁变缓:“我还以为你想你爸爸,又发呆了。”
“我真没事,你快去睡觉吧。”我催促她。
她并没有走,而是站在我身前一言不发,天哪,她可千万别掀我被子,正当我紧张之时,她忽然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没事就好,我去睡觉了。你昨天回来得太晚,快休息吧,别发呆了。”说完,她便上了楼。
第二日
1
近中午的时候,春燕才真正地起床,口杯和水流声在厨房“刷刷”作响。不隔一时,她一边拿刀削平果,一边问:“昨晚你几点回来的?”
我也开始漫不经心地坐起来,梳理头发,嘴里回答道:“三点。”
“我知道你回来,我都听见了,我看你不想打扰我,我也就不想打扰你罢了。”她说。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她知道了?
“你昨晚咋睡到半夜就跑下去了?你下去干啥?”她又有了模糊的疑问。
完了,她肯定是知道了。“我真没事,真没事,就是想睡沙发,你知道的,我一直睡沙发的。”我进一步圆谎。
“沙发总不能睡一辈子的,我也总不能陪你一辈子的。”她叹了口气。
“我想喝豆浆,你去打豆浆吧。”我故意把话题岔开,希望她能快些脱离这个话题。
她再没追问,起身去了厨房,我心里忐忑得厉害,索性再次往沙发上躺。我不时偷看她的脸色,她在厨房里翻了好几个柜子也没能找到黄豆,看样子她不记得黄豆放哪里,于是她半痴半傻地立在厨房里,像是在做一些加减乘除的心里默算,尔后又紧皱着眉头去翻碗柜,这才把黄豆翻出来。她好像——好像——好像真不知道。
2
春燕是我的室友。然而在三个月前,我们未必熟悉。她今天之所以能成为我的室友,全是因为三个月前父亲的葬礼。那天在父亲的葬礼上,我在山头足足哭了一下午,也就是在我哭够哭累再哭不出眼泪的时候,她给我打来了电话,她说:“苏青,对不起,很冒昧。我是春燕,我们之前见过面的。”
“我听刘毅说,你爸爸走了。刘毅今天没能来,是因为……”电话那边传来一阵哽咽声,“我妈妈……她……她前天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我愣头愣脑地问。
“她……她前天去散步,然后……犯了哮喘,一口气没上来,就走了……”电话那头的嗓音断断续续的。
“我给你打这个电话,是想跟你说,刘毅今天来不了,他得帮我办丧事,真的很抱歉。”
挂电话之后,我并没想出来她到底是谁,看着这个陌生号码,我半天才记起她是我大学同学刘毅的女朋友,我们也仅仅在一次同学聚会上见过。默默思考,脑子里一团糨糊,细细回想这段不合时宜的电话,也就是说我的父亲和她的母亲是同一时期出的事?可同我又有什么关系?真奇怪。
没过两天,春燕又给我打来电话,她说自己很难过,想要搬到我这里来住。我在电话这头有些不知所措,她同我并不熟悉,甚至在那场同学会上,我没和她说过一句话,但现在她要搬过来住,我实在是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去拒绝她。
春燕来我家的第一天,我们并没有提各自父母的事,没有说亲人离去的伤痛,倒是说了些毫不相关的话题。她每次说话的时候都嘴角含笑,根本不像很痛苦的样子,然而正是这种微笑,消除了我们陌生的屏障。
“你的沙发,咋这么乱?”她来的第一天就这样问我。
“我睡沙发。”我回答说。
“不是有床么?”
“我睡沙发。”我再次重复了遍。其实我还想解释得详细点,但一时觉得气氛不合适,和她还没有到可以交心的地步,就干脆简短地回她。
事实上,我睡沙发完全是因为父亲的离开。在父亲去世后的头一晚,我倒在那张大床上,临到天亮也没睡着。后来我发现是床太大,自己身子娇小,总想拿个什么东西靠着睡,我把目光挪到沙发上去。那一整天,在亮晃晃的白天里,我竟然在沙发上睡着了,还睡得很熟。
从此之后,我再也离不开沙发,仿佛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角落。第一次很认真地打量了下自家的沙发,真好,这沙发漂亮不说,长短刚好合我的身子,坐起来又厚又软,且还有两个靠枕,只需要将头偏向沙发的靠背上,整个人就有了依靠之地。
“这是啥?”我指着她的行李包,她的行李包很大但很瘪,里面没有换洗衣裳,只有几套内衣和几个瓶子。
“螺旋藻。”她一面倒腾着包一面说。
“这个呢?”
“维生素ABCDE,还有氨基酸。”她依次将这些瓶子罐子摆放在茶几上。
“你卖保健品了?”
“没有,从我母亲去世后我的身体就很差,三天两天的感冒,还犯鼻炎,我就靠这个来维持的。”
“那得多吃点饭。”我建议道。看着她空空的行囊,我有些好奇地问:“你为啥没带外套?”
“我……我懒得收拾,就穿你的吧。”她说。
春燕搬过来后,我依然是我自己。除了我们第一天有寒暄、谦让,后来的日子,我们都各自属于各自。我们很少交流,有的只是没完没了的睡觉和没边没沿的抑郁。我知道,如果我们坐在一起分享痛苦,分享我们的不安全感,分享我们的经历,只会令彼此更加无助与绝望,所以我们拒绝走近对方。
我们有好几周都没出门了,但我们愿意,我们没有受到亲人的拜访,我的父亲没有兄弟姐妹,她的母亲没有姐妹,我们是独生子女。我不知道还会有谁给我打电话,除了公安局偶尔会打来电话,跟我说取证的事,其他时间,我的手机静得像一块石头。
那真是一段毫不相干的生活,她过她的,我过我的。但在这些毫不相干中,我观看到了她失去亲人之后的所有举动。我渐渐发现,她和我所预想的不一样。原本以为,天底下只有我一个人会脆弱到这个地步,我以为她是一个在生活上能够自理的女孩,却没想到,她一到我这里就纤弱多病,生活完全处于瘫痪状态。她时常不吃饭,还三天两天的感冒,感冒后也懒得吃药,免疫力下降,嘴上长疱疹,或者犯鼻炎。不仅如此,这个女孩还极不爱收拾房间,经常进卧室不换鞋,东西乱扔一通,轮到要找东西的时候,又翻箱倒柜地找不着,总不记得药品丢哪里了,像患上老年痴呆似的,记忆力减退,神情呆滞。我不止一次怀疑她,她会不会和我一样,会英年早逝,无疾而终。
她说:“一个人,懒得动,不动了就抑郁,抑郁了就不想动,如此地反复循环。”她住进我家后,除了生病、睡觉,就是醒来之后的脾气暴躁。她暴躁得很奇怪,像一只朝玻璃乱撞的苍蝇,家里没水喝了,她发脾气,手机没电了,她也发脾气,还有一次,她和快递员为了一点儿小事情吵得不可开交。快递公司给她捎东西,她非要人家送到家门口,快递员说手里还有货物,送上来不方便,希望她能自己下楼取,她踩在门槛上破口大骂:“你积点德吧!”她发脾气的时候,我习惯坐在沙发上很淡漠地观看她,我甚至觉得她就是那个变相的我,只是我们各自表现的方式不同罢了,然而,我们同那些四十岁更年期的女人没有太大区别,瞳孔里没有一点儿鲜活的亮光。
3
我与春燕排解的方式是大不同的,父亲去世后,我最常去的地方是酒吧。我基本上是白天睡觉,晚上去酒吧,然后在次日凌晨醉醺醺地回来。春燕知道我去酒吧,但从不过问。她一向都这样,过得没头没脑,昨晚我稀里糊涂地带了个陌生男人回来,我们在沙发上做爱,她竟然没察觉到。她只关心她自己的事,吃饭、睡觉、生病,然后在孤独中毫无节制地放任自己的忧郁。
“你该去煮饭了。”我喝完豆浆后,她把桌上的杯子勉强收拾一番,然后压着一张满是黑气的脸,从我沙发前走过。
我装作没听见,她也装作看不见,去了厨房。
“我们应该好好地吃一顿饭。”她洗完杯子,人跟没长骨头似的倚在厨房的门边上。
我转了个身,把脸埋进被子里。
“我们不能这样了,我们要好好地吃饭!”她嗓门大声了些。
“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她见我不理不睬,就冲我气吼吼地说道。
我伸出被窝看她,很专注地打量她。看着这个几星期以来,她都没有换过内衣,她身上穿的那件睡衣如同丧服般的松松垮垮,我很愿意原谅这位精神受到刺激的女人,并给予同情。我起了身,去了厨房。
说实话,若不是春燕来了,我是绝不会下厨煮饭的。一是因为我压根就不会煮饭,父亲离开我后,我便知道自己娇生惯养的日子是到头了;二是在我父亲去世后,我和春燕差不多,拒绝门外的一切事,拒绝对方,最后严重到拒绝自己,我们压根就没吃上几顿米饭。饿的时候,也就是在冰箱里翻些红枣、饼干、芝麻之类的东西来充饥。
去厨房煮饭的时候,她整个人都陷到沙发里,她要在那里收拾情绪。良久,她走过来,靠着门,说:“我陪你煮吧。”
煮完饭后,她随便吃了两口,只觉心下惨然,便放下筷子,说:“我去睡觉了。”
我说:“好,好,好。”我连续地重复着好,茫然不知所措地呆坐在沙发上。
春燕躺下后,屋子又回到死一般的寂静。我在沙发上翻着手机上的日历,还剩七天,如果再找不到C先生,我决定就此结束掉我的生命。这个念头是在昨晚萌生的,至于那天会不会到来,我猜想,也许会,也许不会。但多半是会的。我的生命到底会不会结束,这完全要看上帝的意愿——我只是想给自己打一个狠赌,仅此而已。
其实,第八日的意义除了我的离开,还有另一层含义,那就是我与父亲的重逢。我的父亲在三个月前,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地离开了我。掐指一算,再过一周,就是他去世一百天的日子。我们老家有一种风俗,在亲人去世后的第一百天,要在他断气的地方,为他烧纸做百日祭。说不定到那天,我可以追随他而去,可以彻底将我今天这种无法承载的痛苦结束掉。
第三日
1
一个人在最颓废的时候,时间是拖不动的。春燕曾对我说:“睡着后,就啥也不知道了,就不会痛苦了。”春燕还说:“如果你想把生命浪费得再快一些,那就睡觉吧,由生向死地睡。”我对她的话表示赞同,睡觉的确是个很不错的解决方法。我们没命地睡,直到睡眠毫无意义,直到身体向我们发出饥饿的讯号,但当我们糊弄到食物后,我们又继续昏睡。
这天傍晚,我家的门铃突然响了。“叮咚——叮咚——叮咚——”我把头蒙住,每次都是这样,无论谁来敲门,收水电费的、查气表的、发广告传单的,我都懒得理会。哪怕自己睡得很糟糕、很粗俗,或者噩梦连连,我只会当作是家中无人。谁知那敲门的人迟迟不肯走,越按越急,声响越来越大,不得不把我吵起来。
我裹着睡衣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孩,她冲我很急地说道:“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奶奶病了,我的手机没话费了,可以借你手机打个电话吗?”
看着她那双变形弯曲的腿,我脑子里一阵搜索,哦,是她,没错,她有一只脚板还是反脚板,我不会记错。这个女孩叫谢萍,我在电梯里认识过她。那晚我去酒吧,我们搭了同一部电梯,当我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这个漂亮女孩的腿是畸形的,右脚掌朝外生长,但她丝毫未掩饰自己的缺点,还穿着一条羊绒裙,反而将腿的缺陷毫不隐讳地展示出来。
“你住我隔壁?”当时的我出于好奇,就同她搭讪。她冲我笑,很灿烂阳光的笑容,那种笑容似乎是在回答我:“是的,我们是邻居。”
“你的腿?”
“是小儿麻痹症。”她并不回避这个问题,扬起一张圆圆粉粉的脸,说,“不要紧,一点都不影响我的生活。”我们在电梯里聊了几句,也正是这短短的十几秒,我了解到,她是和她奶奶住在一起,她们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了,是奶奶把她一手抚养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