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手机借给她用,随后就听见谢萍给医生打电话,我在一旁听了很久,大概意思就是谢萍要把奶奶送到医院去,但电话那边好像不太愿意接收病人。
“他们为啥不接?”我有些生气。
“我奶奶……医生说没必要来医院了,去了也没法治。”谢萍神色黯然地回答道,“她患上了肺癌晚期,已经全身扩散,一周没进食了,医生说不会熬过今晚的。”忽然她又冲我们微微笑了下,说:“不要紧,我会想办法的。”
在一旁的春燕有些按捺不住,她走过来,颇有经验地说:“谢萍,我的意思是,你得做两手准备,一方面要好好照顾你奶奶,另一方面可能要联系丧事一条龙之类的,怕到时候会措手不及。”
春燕说的是实话,尽管听起来不太好听,但对于刚办过丧事的我们,知道办理丧事的复杂,那时候是由不得你痛苦,由不得你哭丧,你必须要像一个练达的成年人,克制住情绪去整理思路,去办理一些琐碎而必要的事。想一想真是无奈,我自小在父亲的庇护下长大,还没来得及通晓人情世故,就要独自面对一些残酷而决绝的离别——第一次为亲人送葬,太深刻了。
2
谢萍回去后,春燕坐立不安。她不太愿意去睡觉。她说她想去谢萍家看看,看能否帮上忙,我对她的行为大惑不解,她说:“我就是想去看看,去看看。”
我说:“要看你自己去看吧!”
她对我的冷漠表示很无奈,她在房间里若有所思地站了会儿,又穿着那件如同丧服般的睡衣出去了。一个小时后,忽然听见楼道有很大的动静,像是有人在搬东西,还有人在大声说话。
很快,春燕回来了。
“外面出事了?”我问。
她坐在沙发上发愣,然后目光呆滞地说:“谢萍她奶奶落气了。”
我说:“哦。”我又睡下了。楼道里依然有些吵。
春燕坐在我身边继续发呆,许久,她开口说道:“我刚去的时候,看到谢萍在给奶奶穿寿衣,那寿衣是奶奶在五年前亲手缝制的,奶奶每年夏天都会拿出来晒一次,然后折叠好,为自己备着,没想到这回给用上了。”
我了解她说话的语气,她的心比豆腐还软,一丁点儿小事就能把她的心捏碎。
“她们离别的场面真温情,奶奶安慰谢萍,说人都要朝那条路上走,黄泉路上不分老少,连皇帝也不能长命千岁,重要的是在一起的时候要开心。谢萍安慰奶奶,说无论奶奶去了哪里,自己都会好好生活下去。她们早就有思想准备了。”
在她缓缓阐述的时刻,我宁愿自己是哑巴。春燕又接着叹了三声“唉”。听着她的感叹,我告诉自己那些事与我无关,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一概不知,我什么都不回答,也不评论,我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等待,等待时间的倒计时。
“刚才,我和谢萍的奶奶说话了,我让她帮我一个忙。”她继续出神地说。
我心里不禁一震,一个快死的人能帮她什么忙?
“就在刚才,她快要断气的时候,我跟奶奶说,如果她到了那地方,就替我给妈妈捎个话,说我搬家了,搬到了幸福巷107号,我妈妈叫蔡翠琳。”她说。
我一听简直就要被她气疯了,这女人太不可理喻,我猛地坐起来,对她怒吼道:“你是不是疯了!你这人有病是不!有病就搬出去!”
春燕一言不发,她没哭,她像块木头似的发傻。
第四日
1
沉重的哀乐声在我们的睡梦中响起,奶奶昨晚落气后,谢萍请人搭设了灵堂,现在,在灵堂里,她重复了我和春燕三个月以前做的事,那就是让自己镇定下来,井然有序地处理好丧事中的每一桩事。耳畔边是熟悉的哀乐声,一阵又一阵地起伏。我想,死亡本身就是一段万劫不复的旅程,我们每个人都要为亲人的死亡埋单,这是无法避免的事。
上午的时候,春燕睡醒了,她下楼喝水的工夫,和我说了几句话。她说:“我妈妈,是哮喘走的,走得很安详。”她说话的时候,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我很想告诉她,这些她已经对我说过了。
下午的时候,她又睡醒了,下楼对我说:“不是我放不下,而是我今年才买的房子,准备和刘毅结婚的,房子快装好了,可惜她没住上新房。”
傍晚的时候,她再一次睡醒,坐在沙发上,跟我念叨:“家里的老房子很快就要拆迁了,我怕妈妈以后找不到我,我会搬家的。”
我想她大概已经精神分裂了,尽管昨晚我骂了她,但从另一个角度讲,我对她今天的这种状态深表同情。
2
晚上的时候,春燕站在窗户前,把头抵在玻璃上,很颓废地看着楼下。
“她奶奶躺在冰棺里了。”她自言自语。
停顿片刻,她眼睛像冰块一样的冷,盯着楼下说:“也许,我们真该好好生活了。”
我说:“那你搬走吧。”
她没把我的话听进去,眼睛始终盯着楼下,她要在那里站多久?难道她打算一直看着那口冰棺,然后与死者对视,偷偷揣摩生与死的意义吗?真是无药可救到极点。
“你看——下雨了。”她指着楼下。
我没动,下雨有什么好看的。
“你过来看,看谢萍。”她再次示意我过去。
我顺着她的目光探头往下看,是下雨了,谢萍在昏黄的细雨里忙里忙外,她本身个子就很娇小,再加上她那一瘸一拐的腿,看起来更加不容易。她正在给客人倒茶,而地上的积水已经把她那双蓝色的布鞋湿透了。她没去换鞋子,而是站在细雨里招待客人,手里还端着一盘糖果。招待完客人后,她又接待医生和社区的工作人员,配合他们的工作,开死亡证明,做社区人口登记、消防登记。
“她没必要把事情做得那么仔细,可她做了。”春燕说。
这时候的谢萍已经走到奶奶的遗像前,她在给奶奶烧纸。我们老家有风俗,老人去世的时候,晚辈要给逝者烧钱纸,越多越好,以备逝者在黄泉路上用,还要给逝者点油灯,油灯万不可被风吹灭,这样逝者在去鬼门关的路上就能看清路。可是谢萍做这些事要比我们难得多,在我看来,那简直就是一项体力加耐力的活,因为她的腿,她无法蹲下去,只好弓着身子做祭祀,保持这个姿势要一小时?两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有社区的人来帮忙,她对那人说:“不要紧,我自己来吧。”她很客气地轻轻推了下旁人,她说:“还是我自己来,已经很麻烦你们了。”
在这种情况下,公安局户籍办的人来打扰到她,不用问就知道,他们是来找她索要奶奶的身份证,他们要将死者的身份证收回,然后注销,谢萍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事,很配合地同公安人员做着相关程序。
我还没有敏感到这些细微的情节到底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春燕在一旁,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她真孝顺。”她转过脸看,说,“我去帮她,你继续睡吧。”说完,她下了楼。
第五日
1
时间过得慢极了,离死亡倒计时还有三天。春燕并不知道我的生命仅剩下三天,毕竟,我还没有愚蠢到会表达自己的想法。这犹如一个想要自杀的人,她是不会向世界大声宣布她要自杀的。我有听说过这样一桩事,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失去了婚姻,就跑到楼顶,从四十八楼直坠而下。那时候有人在一旁不痛不痒地说,不用那么费劲,从十八楼跳下来就足够摔死。而今我才明白,那是她的心意已决,犹如我的心意已决一样。
自从前晚春燕帮忙回来之后,我越看她越觉得诡异。她精神越来越恍惚,脸上没有任何一种表情,这两天她睡得很早,又起得很晚。
我问她:“不吃饭,绝食了?”
她的回答让我背脊发麻:“我在梦里等我妈妈。”
“要不,你去看心理医生吧。”我开始想法子打发她。
“我没病。”她说。
“你有病!”我故意对她大吼,“我可不想你死在我家里!”
她哭,她哭得太多了,哭得我都习惯了。她说她没有梦见她妈妈,她窝在被窝里不断地哽咽着。
我仍然狠下心来,对她说道:“你搬走吧!赖在我这里做啥!”
她没动身离开,反而一点儿都不介意我的语刺,继续蒙头睡,我明白她的意图,为了等她妈妈,她拒绝在路上浪费一分一秒。
2
骂完春燕后,我再一次心安理得地回到了沙发上。毕竟,她从一搬进来就是错的,我和她压根没太大关系。但也许,我发脾气的真正原因是因为C先生,C先生一天不来,我心里就多压了一块砖。
人与人之间真奇怪啊,有的人,当你第一眼见到他,你就觉得有一千万种的不可能。而有的人,当你第一眼见到他,你就会觉得你们会成恋人。C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从父亲去世后,我在酒吧里,第一次见到他,我竟然感到他就是我今后生活的全部——这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直觉。
我和C先生的情谊,不会比任何一对恋人的感情浅。那晚我在酒吧里买醉,C先生很有礼貌地向我走来。当我醉眼蒙眬地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清清瘦瘦的脸,以及那双明锐的眼睛,那种眼神似乎可以看到我内心深处,而我未必能看到他。
在灯光跳跃的喧闹中,他跟我说话的声音是那样轻柔,让我顿时觉得很安心、很平静。我们去了宾馆,在去宾馆的路上,他牵着我的手,我们多像一对相爱已久的恋人。
那晚我们在黑暗中,****了身体,我将我所有的悲伤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化作一种沉痛而****的肢体语言与他颠鸾倒凤,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是那样的恰如人意,以及那些恰到好处的细节,让我觉得有了最好的安抚。当我们之间共同体会到震颤的时候,我的内心终于决堤了。我哭了,我紧紧地抱着他,眼泪滴在他肩上。
我们在温暖的棉被中,彼此在耳边说着一些绵绵不断的情话,后来我们在黑暗中陷入了沉默,深深地沉浸到彼此的冥想中,默默相依,他说:“我永远记得那年暑假,那是一个阳光非常毒辣的午后,我和妹妹趴在课桌上写字,我清楚地记得是靠近大门左边不远的地方,当我母亲把我父亲的骨灰抱回来的时候,她双眼是流着泪的,走路也是不由自主的。现在想起来,那时候还小,不知道失去一位亲人对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而现在我已成人,才明白,上帝把我培养成一个有血有肉的灵魂,但又不断地毁掉每个人,真是滑稽。”
在天亮之前,C先生说:“明天还能再见到你吗?”
“会。”我慢应着。
“我们在哪里见面?你喜欢百合花吗?”
“在昨天的地方吧。”我回答说。
借着窗外的一点薄光,我看见他的微笑,他捧着我的脸,对我轻言安慰道:“每一个人活着,都有一个理由,而你的理由是什么?我希望那个理由是我。”
长久以来,我一直珍视着这段对白。这段对白像麻药一样,一直麻痹到今天,让我挺到今天。然而离别之后,我在酒吧里等他一夜又一夜,用目光搜索一个又一个人,我不断从一张脸移向另一张脸——没有他的身影,C先生没有来。而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太荒唐,我竟然忘记问他的名字,我不知道我一直都在等的那个人该如何称呼。
第六日
1
时间太慢了!太慢了!还有两天,我才能走向第八日。明天之后,我真不会在这里了,我并不害怕。人人都会有死去的那天,而我,只是提前去做这件事。死亡对我来说,它更像是一个很温柔的路途,将牵引我去父亲身边,我仿佛已经看到了父亲,那张慈祥的脸和那一双温暖的大手,我一定会和他重逢的,到时候,我的父亲就会牵着我,我们父女会非常缓慢地走在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不再有慌张、不再有惶恐。
混了六天的日子,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今天我哪里都不想去,既不想吃饭,也不想睡觉,可能是因为外面在下雨。这一周的雨水特别多。已经足足下了六天。白天下,夜里下,时大时小,时疏时密,有时候没有雨,但空气也很湿润,街道湿漉漉的。
睡醒后,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外面的世界变样了、陌生了,远处从公路上传来的车鸣声,似乎在安慰我时间还在流逝。我站在窗户边看外面。在我所能看到的窗户外,除了如流水逝去的车辆,还有那些陌生的人流在颤抖,我却被这样的人群所困扰,恍然觉得匆匆的行人和繁华的街道,是被人虚构出来的,抑或是一场梦。
如果一个人只剩八天的生命,他会去做什么呢?有的人会去旅游,有的人会选择去看望亲友,而我没有可以思念的人。C先生是不会来了,我再不会蜷缩在他怀里,让我独自朗诵内心独白,或者是什么都不说,静静默默地相依相偎。
难道那只是一场逢场作戏吗?已经无法得知真相。简而言之,我在最不幸的时候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安慰,连天气也没有给我一点安慰。在这种天气下,我突然感到自己很老很疲惫。
2
下午的时候,我思维混乱。我想出门买菜,再过两天,我就要走了,还是为春燕煮一顿像样的饭菜吧。拎菜回去的时候,春燕还在卧室睡觉,不知道她一下午是咋过来的,大概就是没命地睡觉吧,她还在天真地指望谢萍的奶奶去给她妈妈传信。
我上楼后,她在被窝里微微转了个身子,看来她刚哭过,我俯下身低声叫她,她露出瘦蛇一样的背脊,问:“咋啦?”
我在床沿边坐下,忖度着这个大胆的想法,一定要说下去,一定要争取一下。我试着说:“春燕,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只是如果,一切都是如果,真的是如果,仅限如果。”对这个问题,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非常谨慎地加上了“如果”。
“你说吧。”她蒙着头。
我沉默,望着她的背影,我乞求命运能再赐予我一次机会。
我说:“春燕,如果有天,我们三十岁了,我们都没有找到男朋友,你愿意和我一起过一辈子吗?我们去领养一个小孩?”
“不愿意。”我刚一说完,她就立马果断地回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