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我的性格都太悲观了,我们在一起,只会更加悲观。”她在被窝里回答道。
我嘴里说了一声“哦”,忍住失意,连忙解释道:“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没别的意思。”
晚上的时候,春燕睡醒了,她看我还躺在沙发上,说:“我们去花园散散步吧,也许出去走走,心情会好点。”我没动,她走过来拉了我两步,我才跟着去了花园。
已经很久未去楼下的花园散步了,花园是什么样子,我并不关心,我心事重重,行尸走肉般跟着她。
她咳嗽了两声:“我又感冒了。”
我敷衍说道要按时吃药,实际上我心里很清楚,我的关心对她来说不起任何作用,她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吃药,除开这些,再无新生活内容。有过一段时间,我想拉她去酒吧,但细眼看她,她和我不是一类人,她是一个没有个性、毫无意志的人。
我们沿着曲折逶迤的小径走,走到花园深处的一排秋千椅前停下,春燕说:“我母亲,就这样,散步,走着走着,哮喘就犯了。”
我们坐在秋千上,轻轻晃悠着。我看到身旁有一棵黄桷树,一簇水灵灵的叶子打在我的刘海上,冰凉冰凉的。其实我很讨厌这种感觉,因为我永远记得停尸间的气息,那种冰冷的气息让你感到什么是最决绝的死亡,什么是恐惧,什么是永不可扭转的灭绝感。
“你妈妈在走之前,跟你说过啥话吗?”我问。
“没有。我们前一周还在一起吃饭,结果星期一,就出事了。”她轻轻地晃着秋千,“我赶回去的时候,她已经走了,不过她走得很安详,看起来不太痛苦。”
“不痛苦就好。”
“可是,我还是放不下,我觉得很遗憾,没能和她好好地说一段话……”她的嗓音低了又低,说,“我和刘毅,我们分手了。他讨厌我的状态,我们就分手了。”
我不做声。
“苏青!”她轻轻地唤了我一声,“你孤独吗?”
我不回答,因为我不知道,也许现在孤独,但再过两天,就不会孤独了。
“我很孤独,比你想象的还孤独。”她一边说,一边晃着脚尖,“这个世界上,我再没有亲人了。”
她提到亲人,我心颤了一下。我们都没有更多可以投靠的亲人,我俩顿时稀里哗啦泪如雨下,我坐在秋千上,我感到那片叶子在我头顶上越来越凉,我想起父亲,想起飘逝的雨滴,我想起任何一个可以被风吹走的生命,我说:“我也一样。”
“其实,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我再也见不到她的这种事实。也就是说,我哭一百次、一千次,无论我做什么都没用,都不可能再见到她。因为她不在人世了,所以我们无法再相见,我接受不了。”她说。
四下静默无语,也无灯光璀璨,在黑暗中,再不愿触摸彼此的伤口,似乎周围蔓延的是无言的沧桑和无奈,我尝到了人生最撕心裂肺的痛,以及思绪无边无沿地随风飘零,如人生之浮萍,始终无根无依。
第七日
1
这天,我枕了一个午觉,还未睡熟,春燕就把我轰了起来。“我梦见我妈妈了,我梦见我妈妈了!苏青,你醒醒!”她兴奋地摇我。
“你梦见她啥了?”我昏昏沉沉地醒来,脑子疼。
“我梦见妈妈对我说,‘你放心吧,不用挂念我,我能找到咱家,在幸福巷107号’,我问她咋知道的,她说是谢奶奶来捎话来着。苏青,你坐起来!”
“你疯了!你去精神病医院看看吧!”我极不耐烦地冲她吼道。
“苏青!”她在我耳边坚定地说,“我没疯!我会好好生活下去,决不会像你那样!”
“我咋样了?”我言辞激烈地回应道,“我没你那么神经质!”
我希望她生气,然后扭头就走,再不要她管我,但相反,她把我的身体强行地翻转过来,表情严肃地盯着我,说:“你简直太愚蠢了!你以为你带男人回来的事情我不知道吗?”
我一脸愕然地看着她,对于她的刺探行为,我没一点儿火气,反正明天我就要死了,她爱咋说就咋说吧。
“不过我原谅你!”她忽然脸上露出按捺不住的笑容,语气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说,“我去给你煮饭!我不和你生气!”说完就朝厨房奔,接着,就听见厨房传来锅碗瓢盆的声音,还有抽油烟机在厨房里吹得“呜呜”作响!
这是春燕吗?我诧异到极点,她在我的屋子里马不停蹄地走来走去,她要重新把我的屋子都收拾一遍,她还说收拾完后她就去买菜煮饭。我坐在沙发上横着眼看她,这种变化太大,我甚至有些不太习惯。
我以为她只是暂时维持一下子而已,大概管不了多久吧。可我的判断错了,临到晚上的时候,我看到了事情的积极性。她好像脱胎换骨般,一下子变了个人,她正在刷洗卫生间的便盆,又可爱又好笑。
她真的好了?她的心病好了?我怀疑这是不是她发疯的另一种举动,但我的确看到她干活很卖命,溅得满墙都是泡沫。
2
“你不该这样做!”面对我的交代,她立马跳了起来,用责备的眼光审视我。
“如果我是你,我会正儿八经地找个男朋友,全部的依赖全部的寄托,而不是像你这样混蛋!”她感觉与我这样的人做朋友是件很可耻的事,但她依然要和我做朋友。
“好了!你听着!给我听好了!我的事你别再管!你要不高兴,就自己搬出去!”我再一次希望她搬出去。
很出乎意料,她并没因我的话而赌气离家,她立马站起来,开始大谈感情的忠诚,大谈自己的观点,大谈对逝去的亲人的尊重,还是前面的那番话,如果我是你,我该如何如何如何,她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堆,甚至没考虑到我是否能听懂,因为她没有本能地想到,她幸运地被上帝安抚,而我还没有找到出路。
我们开始争吵,吵得我的嗓音都变了。在激烈的言辞前,我的论证是多么地站不住脚。是的,在亲人离世不到一百天,我就同陌生的男人做了爱,我没日没夜地去酒吧,我在酒吧那样不靠谱的场合爱上了一位很不靠谱的人,可这些又关她何干?她又是我什么人?
争吵告一段落,沉寂片刻,我再次决定要将她赶走。“明天,你搬走吧!”
她耷拉着脑袋,像一个受到冷落而感到委屈的孩子,她说:“苏青,我不怪你,你现在在生病,我不怪你。”她说这话,好似是下定了决心,哪怕就是把我看透了,她也要跟我做朋友。
我不知道我的悲伤是否被她看出来,但我已铁了心想让她走。“你明天搬走吧,我是说认真的,你留在我这里是毫无意义的。”
面对我的话,她的神色显出十分的困惑和忧郁。她继续劝慰,看样子她非要把我拽出来不可,她说:“总有天,你会醒悟过来的,自我蹂躏是件很愚蠢的事。好了好了,我原谅你了,我不怪你,是你的精神什么系统出了问题,和你本人一点关系没有。”
“苏青。”她抬头看我,“你看,我这都过好了,你也能。”说完,我感觉有一双很友善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还有谢萍,我们都不及她,她比我们务实多了。”她不禁有些感慨地说,“我想,是她把我打动了,她奶奶去世后,她稳定下来,一个人煮饭一个人收拾屋子,和往常一样。”
她的手没有从我肩膀上离开,像是另一种无法理解的语言,一种轻软的、温柔的安慰,这是我和她长住以来,第一次对她产生了真实的亲切感。我低下头,说:“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过好,我不知道该咋生活了,我爸爸和妈妈他们很多年前就离异了,母亲再婚后,到现在,只有我一个人。”
“我爸爸,他出去做生意被人害了,还被人碎尸扔进了江里。他在最后一次出门前答应我,要回来给我过生日的。”是的,我之所以不能承受,是因为父亲走得太痛苦,我窥见了父亲死后的一切,派出所递给我一大堆事发现场的照片,那些照片上印着他血肉模糊的肢体,满是疮痍的伤口和痛苦挣扎的痕迹。我的父亲就是这样去的,我难以把照片和我的父亲联接到一起。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父亲永远没有惊慌失措的时刻,他是一个喜欢蹙着眉峰坐在客厅沙发上沉思的人,我若去唤他,他就会立马抿出一种含义深长的微笑。
“如果你愿意,我会一直带着你,直到有天你找到男朋友为止,好么?”春燕再次握紧我的手,牵到她胸口的位置,含着眼泪,低声说,“我们可以做姐妹的,我们也可以成为亲人。”
她在跟我说交心的话,我那颗冰冻的心开始因她的话而解冻,我想她是孤单的,和我一样。但是,我依然没有忘记我的决定,因为我明天真的要走了,她并不是那个可以使我重获新生的人,或许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任何人能够让我再次重获新生的。
“苏青,我以前听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个心理病人,她想当一只蘑菇,于是每天不吃不喝,撑着一把伞,蜷在墙角,一心只想当蘑菇。后来有个心理医生,就撑了一把伞,蹲在墙角当蘑菇,到了吃饭时间,心理医生就去吃饭,病人问医生,你去做什么?医生回答道,我去吃饭啊!病人说你是只蘑菇怎么可以吃饭呢?医生说蘑菇当然可以吃饭啊!于是病人也吃饭了,吃完饭,他们又回来当蘑菇,一会儿,医生又起身了,病人问你去哪里?医生说我去逛街啊!病人说蘑菇可以逛街吗?医生说谁说的蘑菇不能去逛街。于是他们就去逛了街。久而久之,医生领着蘑菇做了很多事,渐渐的,病人能像一个正常人生活了。”春燕用双手握住我的手,她根本就不愿意放弃我,更加温柔地对我说道:“苏青,你明白我说的话吗?一个人的痛苦,是可以放在一个角落里隐藏起来的,我们要好好地生活,痛苦只是墙角的蘑菇。”
我心里一阵酸,这是她搬进我家以来,我第一次把她当作朋友看待,一位可以让我死后还去怀念的朋友。她花了一天的时间试图来说服我,这些道理我又何尝不懂,只是当我的意志和情感受到挑战的时候,我的确没有任何信心来攻克。我想,一个人要远行,那必定是要有重要的事情去做,春燕,对不起,或许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谈话,明天之后,我将追随我的父亲,我和我的父亲,将在另一个空间里,永恒会离我们很近,那里再不会有思念的痛苦,不再有人与人之间的一场场告别。
第八日
1
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天,今晚之后,我就要去父亲那里,与他重逢,尽管我身边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C先生没有来,春燕重新找回了她自己,但我并没有想过要重新赢得春燕的怜爱。
我暗自对自己说,我决不会给她带来任何恐惧,不会给她留下麻烦。但同时心里也很欣慰,欣慰她重新获得了阳光。
我依然蜷缩在沙发上,我并没有感到蹂躏身体的痛苦,相反我感到一种奇怪的幸福,甚至感到很满足。应该说明的是,我很快就要和父亲见面了。而春燕开始收拾她的包,她从这天起决定开始塑造自我,她坐在镜子前化妆,展开她尘封已久的化妆包。她用的是一支粉红色的唇膏,一面抹一面说:“你知道吗?我有很多漂亮的衣服,根本就穿不过来。”抹完唇,我看到镜子里的她终于有了好气色。
她冲镜子里的自己笑笑,信心满满地说:“明天,我就去找工作。”
“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什么?”我问。
“我想明天给我的朋友同学寄一张明信片,告诉他们我搬家了。”她说。
“群发短信不就完了吗?”
“意义不一样,我猜想他们收到精美的明信片也会很高兴。”
“我去给你煮饭。”她再次热情地对我说。
她一边在厨房煮饭,一边在厨房门边问我:“明天,我的房子就要装好了,我想邀请你来参观我的新居。”
我把所有的话都吞到了肚子里,咬着牙齿说:“好吧。”
对不起,春燕,我会失约。这是我迫不得已的选择。你心愿已了,而我还没有。我只有这条路可走,这个奇怪的世界,有太多的问题我绕不过去。对不起,春燕,你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快乐应该围绕着你。可是,我真的要走了。今晚之后,我将和我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重新开始生活,请你为我们祝福。我也会在另一个空间,祝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