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夜晚十点,春燕已经熟睡,她睡得很好,从楼上传来微微的呼吸声和很小很小的呼噜声,那声音,像一只小猫一样轻。春燕,再见。我暗自对她轻轻告别,裹上围巾出了门。
夜晚的江边很冷,风在我耳边“呼啦呼啦”地吹着。好几天没进一颗米粒的我,脸色更加憔悴。恍然间,我发现自己很悲情,我一步步走向那里,仿佛是在奔赴一场死亡的邀约。我的父亲就是在这里遇害的,那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他和他的合作伙伴陈叔叔,为了去谈一桩生意,然后被人骗到江边,歹徒抢走了他们身上的所有现金,以及后来对我父亲下毒手。
我朝祭奠的地方走,这一刻,我感到很满足也很幸福。一直以来,我都放不下,我根本就无法想象,我的父亲,当初是以怎样的心境来迎接死亡,我更无法想象,他离开我后,在另一个世界他有多牵挂我。这些问题一直纠缠着我,我脑子里总会浮现出父亲在另一个空间的生活状态,他在那里会过得好吗?他能重新开始生活吗?这是我一直都很担心的事。而今我再不用担心了,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对我来说,这绝对是我人生中最悲喜交加的时刻,在寂静的黑夜,仿佛世界已经在我之外,我将自己抛到了漆黑、冰凉、荒无人烟的自我迷幻之地,在这个没有任何人会呼喊到我的地方,我直奔死亡。我知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谁会爱我如生命。
然而,正当我沉浸在这种幸福之中时,我的情绪被一个人的身影突然打断。是一个陌生女子,她孤零零地伫立在江边,把头垂得很低很低,在远处,离我十米之外的距离,望着江水一言不发。
她要做什么?难道是跳江吗?
“打扰一下。”我走上去,对她询问道,“你在这里有事吗?”
女孩子转过脸,借着一点月光,我察觉到她的脸色并不好,有些体力不支,面无血色。我很不解地看着她:“我父亲是在这里去世的,你现在应该离开,我要为他做祭奠。”
“我知道,你叫苏青吧,我叫陈玲玲。”她伸出一双手,要同我握手。
“你认识我?”我双手插兜,不肯同她有太多的交流。
“我父亲和你父亲是在同一天遇难的,也是在这里。”她指着脚边的一块空地,“我也是来做祭奠的。”
我怔了一怔,说:“哦。”偷瞄了她几眼,看样子,她也悲伤很久了。
“你看起来气色很不好,是太伤心吗?”她问我。
“难道这种事,你会很开心吗?”我反问道。
她对我攒眉苦笑。我们将各自的香蜡纸烛依次铺好,在一块空地上形成两堆,正当我准备拿打火机点火的时候,她忽然制止了我,她的手好冰凉。
“还有五分钟,等一下。”她努力挤出一点友好的微笑给我。
这个人大概是想念她父亲想疯了吧,做祭奠,还要精确到分秒不差?
“我想和你商量个事,说了你别害怕。”她先前那种微笑的神态顿时消失。
我一听,心里震了一震,难道她也想随她父亲去?
“我想,也许,今晚……我们能见到各自的亲人……就是说,你能见到你的父亲,你相信吗?”
我说:“什么?”看来她真是疯了。
“也许,你能看见他,但我也不敢保证。”她带有保留的神气对我说道。
看来她已经疯了,不过我要等她说下去。
“你要退后几步,要与这些纸烛保持七米的距离。然后一定要照着我的引导去做,你愿意吗?”她问我,“只要你愿意照着我所说的去做,你就能见到你父亲。”
我心里一阵蔑笑,仍带有挑衅地语气回道:“愿意啊!”
她从荷包里掏出一个鸡蛋放在纸钱边,点完香后,她看看时间,转过来对我莞尔一笑,她说:“好了,还有三分钟,我们很快就能看到他们了。”她把我拖到了七米以外的地方,说:“从现在起,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她紧紧地拽着我的手,说:“苏青,你现在看那里。”她指着远处。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黧黑的鹅卵石。
风“呼啦啦”地吹着,纸钱在不远处,随风不慌不忙地飘荡着。和这疯女人待在一起,我觉得很无奈,要知道和一个神经失常的女人是搅不清楚的。我希望她快些走。
她说:“苏青,你看那里,对,然后,再闭上眼睛,现在照着我说的去做。”
“你,现在……把眼前的场景想象成一片草地,天空很蓝,水很清,一望无际。你告诉我,看到草原了吗?”她在我耳边缓缓地说。
“看到了。”我闭上眼睛,想象着她所说的那片草原,照着她的指引去做。
“很好,那你现在试着想象自己已经走在草地上,或者睡在草坪上,拥抱天空,天空是不是很大?”她的声音越来越柔软。
“是的。”
“你闭上眼睛听,听风的声音,还有溪水的声音,听见了吗?很清脆。”
“嗯。”我紧闭眼睛,呼吸越来越缓慢,身体感到越来越柔软。
“好,你现在望着草原,如果草原发生了变化,你就告诉我。”
“没有什么变化,有阳光、水、空气,我没有发现什么变化。”
“很好,你就站在这里,静静地看着,很快就会有变化了,耐心点。”她说。
我顺着她的话想象自己是站在草原的尽头,天蓝草青,风轻云淡,眼前是这般宁静,仿佛所有的灾难都已经过去,留下这片春暖花开的美景。
“你看到了吗?就站在这里,如果你看到什么了再告诉我。”她把我的手紧紧地拽着并放进她荷包里。
我没有吱声。
一分钟后,在我内心经历千万个一刹念的臆想后,我的热泪流到了嘴角。“苏青,你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她在一旁轻声地问。
“是爸爸。”我哽咽着说。
“好,那你现在睁开眼睛,他现在就在你眼前的。”她说。
我慢慢睁开眼,就在此刻,我忽然发现我周遭的环境发生了变化。刚才那片黧黑的鹅卵石忽然不见了,眼前突然明媚起来,仿佛人间四月,天蓝草青,春风和煦,同我脑海中想象的一模一样。我惊讶地合不上嘴,在真幻难分的气氛中,一瞥之间,我竟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我捂住嘴差点没叫出来。
是父亲,那是父亲的身影,我永远都认得!他穿着那件我所熟悉的深蓝色大衣、围着一条黑色围巾,正从远处缓缓向我走来,仿佛上帝为我们打开了一条时光隧道,我的父亲正走在这段充满光亮的路上,踩着青青草地,和着潺潺泉水,脚步不急不缓。我没看错,那是我的父亲,那是他的身影!他离我越来越近,终于在不远处停下了。阳光把他的面容照得更加清晰明媚,把他的大衣照得崭新崭新的,他在阳光下向我略略点头,嘴角抿出一丝含义深长的微笑。
是爸爸!真的是爸爸!爸爸——我内心彻底崩塌掉,差点失去理智地朝他奔去。
他忽然对我伸出手止住,微笑着略略摇头,示意我不可以过来,他神色宁静地站在草地上,周围的空气是那样的干净,阳光落在他肩上,眼前的场景和人都是这般温和。
我站在原地痛哭不止。那是我朝思暮想日夜挂记的父亲啊!我们曾经有那么多回首不过来的往事。而此时此刻,当你真正站在我面前之时,我发现我什么都不能对你说。
爸爸,你看见你身旁的那棵青松了吗?它曾经是那样的坚强,在风雨中屹立不倒,而我却不能那样坚强了。爸爸——我想——我想——
父亲在那一头,始终用微笑的目光来安慰我,这种目光似乎能安慰一切。
渐渐地,我发现他脸上的光亮越来越少,仿佛太阳要被云层遮盖,一场阴霾即将到来,我突然紧张起来,再次有奔过去的念头。我的父亲再次伸出手制止了我,与此同时,他再次从容不迫地看着我,然后冲我挥手,示意我快些回去。他一边缓慢地往回走,一边挥手催促我回去,他的身影在草原的尽头越来越淡,渐渐淡入天际。
慌乱之中,我忍不住冲父亲挥手喊道:“爸爸,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一定会。”
我在这一头哭喊了一遍又一遍。父亲,终于走了,再也看不见。
云越压越低、越压越低,最后与天边的暮霭合二为一,一阵寒气迎面扑来,我断然清醒过来,刚才的草原忽然不见了,眼前一瞬间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江水还是江水,风还是风,那两堆烧化的钱纸在风中急乱地纷飞着,陈玲玲还在我身边。
陈玲玲将我扶起来,她亦悲伤地说道:“今天是我父亲的还魂日,我奶奶说,人死后的第一百天,会在死亡的地点和时间还魂的。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回到阳间,在祭奠的时候,在纸钱边放一个鸡蛋,如果火眼低的人,就能看见他们!”
她是在骗我。在感动之余,我很清楚,实际上刚才我们都没看到,也没有什么还魂之说,而是她对我做了催眠术。
陈玲玲继续说着谎,这回她从荷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我。“这是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盒子。
“是手表,送给你的。”她打开盒子,说,“来之前我就想到了你,我猜想,你一定非常难过,想把这个送给你,希望以后你每天每分每秒都会很开心。”她笑着将手表取出来。
我接过手表,这是一块崭新的手表,水晶玻璃的镜面在月光下发出淡淡的光芒,我紧紧地揣入怀中,一股莫名的温暖忽然流入我的心田,千言万语欲说还休,我微微低头含着泪水说道:“谢谢。”
她好像对我仍然不太放心,她说:“真希望以后你能好好地生活。”
困难从这里再次出现,有些东西不是说控制就能控制得住的,我哽咽着说:“我……我……”
她明白我要说什么,有太多的安慰我们都懂,上刀山下火海我们都可以去,可要我去放弃一个人,这又是何等的艰难。
她握着我的手,示意我面朝江水,她在我耳边缓缓地说道:“我们现在站在这里,闭上眼睛,想想明年的今天我们在做什么,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会做什么,然后,我们就过去,过去,再过去,直到十年后的今天为止。”“我们想想,十年后的今天我们会做什么,这样一来,我们就真能过去了。”她闭着眼睛,皱着眉头一遍遍地自我重复。
祝福
1
天亮的时候,我回到了所居住的地方。在人来人往的节奏中,父亲的面容占据了我的脑海,他的微笑让我卸下了这长达一百余天的思念,感谢陈玲玲,让我享受到人生最惊奇的幸福。我想我会像她那样,把生活中的每件事都安排得井然有序。
“嗨!苏青。”谢萍走过来,说,“真巧,能碰上你,我还以为碰不上你了,我已经搬家了。”
“你上哪儿去?”
“这房子,我和奶奶一起住了二十三年,如今她走了,我实在是住不下去,我……到处都是她的影子。”谢萍说。
我理解她。“可是,你要去哪里?”我追问道。
“社区给我安排了工作,他们让我去学刺绣呢,好像是学的粤绣。”她说,“我要走了,车快来了,大家都好好保重吧。”
就在谢萍转身走的时候,我忽然看到她一瘸一拐的腿,以及她有两盏孤独的肩膀,这种孤独使我能感同身受,我立马叫住了她:“谢萍——”
“嗯?”她转过来。
“我是说,你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来找我。”我有些不舍地看着她。
“不要紧,我会好好生活的,还有很多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她总是这样,遇上什么事她都跟我说“不要紧”。她说完对我很明朗地笑,向我挥挥手:“苏青,好好照顾自己,车来了,再见!”她正吃力地踩着她的O形脚,身体很奇怪地小跑着,挤上了一辆公交车,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在拥挤的车站中,她的背影缩小了很多。
2
谢萍离去后,我已听见从广场传来的钟声,那种声音能响彻云霄,似乎在为悲伤告一段落。我知道,当我穿过这拥挤的人群,我便可以重新开始生活。我要去春燕那里,去看春燕的新房,然后和她一起,重新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一条巷子、每一棵黄桷树,以及熟悉那些菜价、油价。一想到这里,我的眼睛就像是定焦镜头一样,把眼前的情景拉得很近、很清晰,我脑海里出现了春燕的脸庞,她一定是个文静温柔且美丽可爱的女子,她一定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女孩——那才是真正的她。她至少能在我今后的生命中,扮演一次重要的角色。无论这个角色的时间是长还是短,无论将来我们还会不会面对其他的离别——我都要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