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睡觉。
“姐,到楼下来接我,帮我付车费。”她在电话里说。我挂完电话,用手抓了抓头发,穿着拖鞋就直奔楼下。在下电梯的时候,我心口有种沉闷的感觉,说实话,我真的不希望她来,更不乐意去接她。
她穿着一双五寸高的红色高跟鞋,双手抱着臂膀站在出租车旁边,一脸冰冷:“怎么这么久,我站这么久不热吗?”
我装作没听见不理会她,帮她去后备箱提行李。这个女人的东西真多,足足有两大麻袋。她也没过来帮忙,只是在一旁冷漠地看着我。怀孕了嘛,她不动手帮忙也是应该的。帮她付完车费后,我们一起上了楼。一般而言,和她在一起,基本上都是她双手闲着,手里除了拎一瓶饮料,就再无别的东西。我在前边“吭哧吭哧”地拖着两包重重的行李,感觉如两坨铁一样的沉重,塑料编织袋摩擦在地上,整个楼道“吱吱吱吱”。我还听见她的高跟鞋,在我身后“噔噔”作响。
“坐吧。”进屋后,我对她说,“我给你倒杯水,吃过早饭了吗?我去打豆浆。”说着,我就去厨房找黄豆打豆浆。在一阵噼里啪啦的忙碌中,我用余光扫了她一眼,她先是用高跟鞋踢了踢编织袋,看给磨坏了没有,然后打量了一下我的屋子,最后就坐在床沿边,点了一支香烟。
“你不是怀孕了吗?还抽烟。”我一边洗豆浆机一边问她。
“反正也不想要,掉了才好。”她朝地上抖抖烟灰回答我。她从见到我到现在,就没跟我说过一句好话,也没笑过。那张冰冷的脸像张白纸一样,没有一丝血色。
我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没有电视节目,因为我很贫穷,还没去付过费,再说我也不喜欢看电视。她没有主动说话,我也找不到什么可以说的,屋内气氛慢慢进入尴尬。
“我看书去了,要考试了。”我起身朝课桌前走。我屋子很小的,只有七八个平米的样子,除了能放一张单人床、一张短小的课桌以及一个布式的衣柜,就再放不下任何东西了。现在,她的那两包东西,再加上她这个人,屋内拥挤不堪。我跳过那两包行李,坐在课桌前,随手翻了翻昨天未看完的书。
她在我背后仍旧没有说话,能听见她轻微咳嗽的声音。其实我是看不进去书的,总感觉背后有一张脸,很诡异地注视着我。
2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我又去厨房弄豆浆,想着家里没什么菜,于是就把唯一的两个皮蛋剥了,加了点醋和青椒拌了拌。我心里想着,她要嫌弃才好,不吃我一个人吃。我一边剥一边想着她以前对我说的话——“我从来不喝白开水,矿泉水也不会喝的。我只喝饮料,那些没味的我都不喝”。
她不喝白开水的习惯已经有三年了,自从她和黄晓在一起之后,她就没喝过白开水。怎么说呢,大概就是她大三的时候吧,她谈了男朋友。她对黄晓说:“小时候我就想喝饮料,看着柜台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瓶子,腿就走不动了,父亲不给钱买。”黄晓也对她好,就把饮料一箱一箱地扛回来放在阳台上,从此,她喝饮料的习惯就养成了。
其实,她从来不喝白开水这算不上什么。只是,她说这句话是另有意思的,意思就是她和黄晓在一起过得很好,不用去上课,不用洗衣服,不用做任何家务,每天干的事就是吃饭、逛街、打牌、打游戏、喝饮料。所以,她的花费比较大,大概是我的五倍以上吧。她说这些话时,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些优越感。
她从认识黄晓之后,我们姐妹俩就很少联系了。原因是每次给她打电话,就听到电话那边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跟她说不上三句,她嘴里就会冒出“碰,碰碰!我和了”,“什么烂牌呀?见鬼了”之类的话。有时候她会给我打电话:“喂,今天英语课啊,点名的话,你去帮我顶着。”“去公司请假嘛,我被学校开除了重要还是你上班重要啊!”“你没工作还可以再找啊,我被开除了我爸还不打死我!”然后就“咚”的一声挂了电话。
后来,她给我电话我躲着不接,第二天再回过去告诉她昨晚我开会。我是再不想帮她逃课,我并没有想过害她,或者希望她被老师逮着,我只是不喜欢她对我说话的态度,所以,在我帮她顶了足足一学期之后,我就时常不接她电话。我以为她会来公司找我,或者问我发生了什么事,结果没有。她又给其他同学打电话帮忙:“喂,小魏吗?今天我生病了,你能帮我去点名吗?我回来谢谢你啦,亲一个啦!”她是用这种语气跟她的同学说话的。所以,那个夏天,我望着天花板想了想,有时候她不需要我也没关系的,她可以需要别人。
3
我端着一杯热腾腾的豆浆,然后又端了一盘皮蛋,往桌上一摆。
“我这儿就一个杯子和一个盘子,因为平时都是我一个人住,没多的。你别嫌弃,筷子也只有一双,你先吃吧。”我对她说。
她转过头来,看看桌上的盘子,用狐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看得我心虚。其实,我对她说的都是实话,我的确很贫穷,生活过得很简单,我家的确只有一个杯子、一个盘子、一双筷子,我没撒谎。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害怕她的目光。
我以为她不会吃,或者直接把盘子挪过去。因为她平时吃得比我好多了,定会不习惯的。只见她端起杯子,“咕噜咕噜”地喝了两口,又用筷子夹了两块蛋清放在嘴里,自顾自地吃起来。
等到她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剩下的就是我的。我吃完后,虽然没吃饱,但也至少顶了会儿饿。我把餐具都收拾完毕后,对她说:“我看书了,要考试了,你自己也找本书吧。”其实,我多想对她说“你自己玩吧”,但总感觉这话不太礼貌,我就稍微客气了些。
我知道她是不喜欢看书的,但我装作不知道。我继续坐在课桌前,继续看刚才未看完的。
“有笔吗?”她在背后问我。
我转过来看她,现在,她已经躺在了床上,背靠着枕头,半坐起来,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
“该不会又只有一支吧。”她冷笑着说。
我转过来,将桌上唯一的笔扔给她,回答道:“没有,我有很多笔。”然后我继续埋头看书。这书是看不进去的,谁又能够接受背后的注视呢?我胡乱地翻了几页,怎么感觉,她一来我屋里,我的所有生活都会被打乱。这个刁钻的女人。
“有纸吗?”过了一会儿,她又在身后问我。
这次我没回答她,往书桌上扒拉了两下,然后又在包里找了找,找出一个工作笔记本,递给她。
“你吃不吃橘子嘛,桌上有。”为了缓和气氛,我故意很友好地问她。
“不吃,要吃的时候我自己会拿。”她头也没抬地说。我看见她正低头写字,在我的工作笔记本最末一页写着一些字句。我知道她要写什么,这么多年,我太了解她了。只是,我在想,这么多年,我到底哪里得罪了她,我实在是搞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从头到尾,总是让我讨个没趣,我们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4
那年我七岁,奶奶带我来到了重庆,我们家是在一个宁静的小镇上,那是一片工厂的家属区。当地那些孩子,总是很顽皮。那时候是夏天,重庆的天气火热火热的,孩子们含着冰棍在厂房里东跑西窜。要么爬到高高的药炉上,要么就藏在狗洞里,成群成群地玩耍。
这些孩子是不会跟我打成一片的,因为我刚从外地回到重庆,说着一口河南话,他们听不懂,再说他们总是欺生。
不跟我玩也没关系,我就拿着呼啦圈,在自家楼下转个不停。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我天生就会转呼啦圈。那时候,我转呼啦圈一两个小时不停是常有的事。而我认识她,也是从呼啦圈的事情开始。
有一天,吃过晚饭后,大人们都去河边乘凉了。我像往常一样,拿着呼啦圈在楼下转。这时,有四五个孩子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围着我说:“喂,乡巴佬,把你呼啦圈给我们玩玩。”
我抓着呼啦圈,说什么也不给。
“乡巴佬,听见没有?把呼啦圈拿来!”一个孩子气势汹汹地说。
我死死地拽着自己的呼啦圈,退后了两步,睁大眼睛看着他们。
他们说了两句,就直接动手上来抢了。那些孩子咬我胳膊,我就吐他们口水。他们七手八脚地扑上来,抓我的头发,拧我的耳朵,掰我的胳膊,我死死地拽着呼啦圈又哭又叫怎么也不放。就这样,我们厮打在一起。正在我哭得厉害的时候,她鼻涕溜溜地跑过来,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砖头,给那几个孩子,一人一脑袋“啪”地一砖头砸去。
当天晚上,有四五个家长都找到她家告状:“你看看你们家孩子,把我儿子打成什么样了,额头都肿了。”“陈二,你女儿也太浑了,把我孩子打了,我孩子又没招惹她。”“你哭什么哭,说,是不是她打你的,她怎么打你的,是不是用砖头砸的,砸的脑袋!心真够狠的……”
她的父亲在门口给邻居赔笑,一个一个地赔。因为都是一个厂里的职工,彼此都认识,那些家长们在门口气不平了好一阵,骂了好半夜才走。后来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她的父亲喜欢钓鱼,就顺手拿钓鱼竿在她身上乱抽。我听见她在楼下哇哇大哭,不停地向她父亲求饶:“爸爸,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爸——我求你!我求你饶了我吧!”“妈妈,救我——”
那次,她被她父亲打得很惨,我在楼上听见她足足叫喊了有半个多小时。听着她惨烈的求救声,好像每一鞭子都落在我身上一样。我躲在房间里,吓得不敢出门。小时候我的性格很懦弱,尤其害怕跟生人说话,更何况还是她父亲,是大人。
第二天在去学校的路上,我见到她的胳膊一道一道地肿起来,腿上也横七竖八地洇着红色的瘀血。
5
她是我童年唯一的伙伴。从那件事后,我们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们一起去上学,并且后来还成了同桌。乡镇学校的老师不会说普通话,所以每次上课的时候,我总是傻傻地盯着黑板,盯着老师的嘴,只看到老师的嘴是一张一合的,耳边“噼里啪啦”地好一阵快。我从外地来,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面前总显得有些自卑,她就在课堂上,悄悄地凑到我耳边,用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给我做翻译。
夏天真是热啊,不管朝哪个地方跑都躲不过热。她天生就是个男孩子的性格,穿男孩子的衣服,剪男孩子的头发,她总会拉着我:“走吧,我们去河边游泳吧。”
我摇摇头,说:“妈妈不让去。”
“我们偷着去,那边可凉快了。”她引诱我说。
我还是摇摇头,说:“不过,我可以陪你去,给你看着,万一你爸爸来了,我叫你,你就跑。”
于是,我们就一溜烟地去了河边。事实证明,她的胆子的确很大,那年她才六岁,就敢一个人下嘉陵江游泳,还不带游泳圈。我呢,我就坐在炙热的太阳下,坐在滚烫的沙滩上,帮她晒衣服,给她望风。
说她像个男孩子,有时候,她又爱美得要死。那时候,电视里天天放着《新白娘子传奇》,有一次她跑来,从家里偷来两张偌大的毛巾被,扔一块给我,说:“给披上,我们俩演白娘子吧。”
“好热哦。”我接过毛巾。那毛巾虽然不算厚,但也是毛巾呀,再说这大热三伏天,恨不得往凉水里泡,还披上一层?
“哎呀,披上嘛,要不就不像白娘子啦。”她自己先披上了。毛巾多余的部分,搭在手臂上,就像古代人的长衫一样。她对着镜子,摆了摆白娘子的兰花指,问我:“漂亮不?”
我点点头。
“真的漂亮还是假的漂亮。”她在我面前转了个圈。
“真漂亮。”我很认真地回答她。
“那你当小青,我当白娘子啊。你得服侍我。”她说。
我又点点头:“嗯。”
6
这一次她来我家,就是要我来服侍她的。她和黄晓在一起之后,怀孕两次。这一次,她在电话里跟我说:“我和他分手了,上你家住些时间。我怀孕了,你得陪我去医院把孩子做了,等我好了,我就走。”
我说:“你和他分手了,那也得让他把问题解决了再走啊。”
“我和他的事情,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作主,你就别管了。”她淡淡地说。是的,她自己的事情自己作主,我管不上。
现在,她半坐半躺地在床上,从纸上传来“沙沙沙”的声音,她很认真地写着。
“你在写什么呢?”屋子太安静,我没话找话说。
“给黄晓写信呢。”她回答我。
“写什么信呀,直接发电子邮件嘛。”我说。
她没回答我,继续“沙沙沙”。
一会儿,她又说热得很,想开空调。我把空调开上了,又回到课桌前,继续看书。现在我更发愁了,我是先看工具书还是看点小说?这是个冗长沉闷的下午。我感到心情浮躁,心口堵得慌,整个房间一点儿生气没有,只听到窗台上那台旧空调“呜呜”作响,虽然屋子里慢慢降温,但仍然气氛凝重。
中途我有些坐累了,准备起身倒水喝。我看见她靠在床上睡着了。我上前看她写的字:“黄晓,昨天我一夜没睡,今天很疲惫。现在,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总之,我又累又疲惫。是的,我很懒,你的父母接受不了我。难道,这真的是我们分手的理由吗?为什么两年前,我们在玉清寺的日子是那样快乐,那时候你对我多好。中午下班后都会赶回来为我煮饭……”
7
我想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人为她煮过饭。
第一个自然不用说,是她母亲。因为她父亲是个极为严厉的人,平时不苟言笑。第二个就是我了。最后,第三个才是黄晓。
我为她煮饭的时候,我十三岁,初中一年级。
那是个中秋节的夜晚,她上我家做作业,做完作业后,她挽着我的胳膊,笑眯眯地说:“我真不想回家。”然后她又对我眨眨眼睛,摇摇我的胳膊:“要不,我今天就在你家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