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我像往常一样脱下衣服去洗澡,洗着洗着,忽然感觉身体有些异样。我用手摸摸我的双胸,它竟然有些微微隆起了,还有两处小硬块。母亲照常来检查我的身体,她搓着搓着,就搓到了我的胸部,我感觉非常疼痛,就朝墙角缩,她一巴掌拍我手臂上:“躲什么躲?”她又把我拉回来,继续着她的“检查”。她的手脚很重,越搓越疼,我的眼泪从心里流出来。她仍然没有发现我身体的异样,不停地搓,直到搓出“面条”为止。
“你有点出息吧,都十几岁了,还洗不干净!”她现在懒得打我了,站在门口,端个凳子,要我当着她的面重洗一遍,指点这指点那的。
从此,我害怕洗澡,我恨不得她能干干脆脆地打我一场,也不要侵犯我某些部位的“疼痛”。每天我只要一看见她,她一出现,我的心就颤个不停。而她仍旧毫无察觉地,继续履行她的工作。终于有一天,我的胸部高得有些明显了,她也发现了,但仍然用力搓,还说:“女孩子发育了,这些地方就得洗干净!省得不讲卫生以后生病!”她搓,我疼,我的身体正在接受一场备受凌迟的屠杀。
又过了些时间,我发现我的胸部停止了生长,很长时间,它的高度都在一个线上,止步不前,我对此表示绝望。窗台上的那棵昙花长得还好,母亲每天给它浇水,有时还拿鸡蛋壳盖在上面,而我这棵树苗子已经停止了生长,一些女性的特质在她手里以及在她精神的摧残下,正在默默地死去。而母亲,她还在日复一日地搓着,似乎要把我的身体掐死掉。
后来,她给我买了背心,说女孩子大了就得穿这个。这天我穿好背心后下楼干活,正好饭馆里来了几个妇女,是来给她们家男人打米酒的,母亲一边称酒,一边说:“现在这些孩子都长了,她都长胸了。过来,我看看穿好了没?”她把我唤过去。
此时我正在扫地,我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一张脸变得绯红,拿着扫帚走过去,乖乖地过去,接受她的“检查”。
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撩起我的衣服,然后说:“这才对嘛,穿上就行了!”然后我又去干活,她一边收钱,一边对那妇女说:“她都长胸了。”那妇女点头笑笑,说:“我们家夏茜也长胸了,我也给她买的这种小背心。这些孩子哟,一年一个长哟,只怕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该钻黄土了。”
我回头瞅瞅这个又肥又胖的女人。心里想着,你男人都出轨了,你不知道吗?
7
实话,刘阿姨这个人并不讨厌,相反,她的名声在老街上被传得很远。她是我们小镇唯一的女铁匠,每逢赶集那两天,她家“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传得很远。她给邻乡的人打镰刀、烧剪子,每次做完后,那些菜刀、镰刀从火炉里出来,刀口在阳光下闪亮闪亮的。听镇上的人说,她的铁匠功夫是祖传,起初是传给她爷爷、她爹,后来轮到她这一代,家里就她一个闺女,没办法,总不能传给外人,于是她就接了这活。
夏叔叔不用说,自是她家的上门女婿,每逢打铁的时候,夏叔叔帮不上啥忙,就帮她烧炉子,或者在家洗洗补补,或是骑着摩托车拉点运输的生意,由于刘阿姨打铁生意好,名声远,很快,他们家就从木房子改成了贴瓷砖的楼房,还装上了蓝色的钢化玻璃窗,看起来,特别洋气。这样说吧,夏茜的家在我们老街上,算是首富吧。
平时忙完了活,刘阿姨便拎着一塑料袋瓜子,“嗑嗑嗑”地在小镇的石板路上转悠,转悠不了几步,就转悠到了麻将馆。那个女人除了打铁外,颇爱搓麻将,我经常放学回来,都能听见她在里面传来骂爹骂娘的声音。
但刘阿姨并不惹人讨厌,至少她没害过我,反而是她的女儿,还在学校变着花样欺负我,然后又在我母亲面前变着花样装懂事,给我制造麻烦。
我的母亲与这个又蛮又壮的女人,看起来交情甚好。我的母亲会织毛衣,还能钩花,有的编织得******,有的像菊花,有的像雪花。母亲还会勾勒图案,再复杂的图案她也能钩出来,什么星星、月亮、人物、动物,她都能做得很精致。下午的时候,饭馆不忙的时候,那女人就坐在我家门槛向母亲学习怎么钩花。
刘阿姨说:“我们家男人说让我向你学习咧!说你能干,一个人把孩子带大,还开个饭馆,不容易咧。”
“我命苦哟,都是被逼出来的。”母亲说。
“那你能给我们老夏织件毛衣吗?你别说你织的,我拿回去就说是我织的。”她说。
“好。”母亲说。
我心里想着:怎么能不好呢?给她心爱的男人织毛衣,多浪漫的事,怎么能不好呢?
刘阿姨又说:“咦?咱俩穿的鞋子一样的。”
母亲开始注意她的鞋子,母亲说:“我这买得便宜,二十八块钱。”
“哦,还是你会讲价,我这三十呢,你持家哟!”刘阿姨说。
“便宜没好货,我这鞋子穿着有点小。”母亲说。
“正好我这鞋子穿着有点大,要不咱俩换换。”刘阿姨说。
说着,她们俩便换了鞋子。
“惠芳,我说还是你不容易!这么多年了,你就一心把孩子拉大,看你把孩子教得多好,又会洗衣服又能帮你干活,多懂事。比我们家夏茜好多了,我们家夏茜懒,内裤都要她爸给洗。”刘阿姨说。
“唉,没办法,我还不是怕她以后嫁不出去。这孩子,啥都好,就是性格闷了点,打死她她都不说话的。”母亲说。
“惠芳,我说你拖着孩子也挺累,要不,你找个男人嫁了吧,也不至于这么辛苦。”刘阿姨说。
“算了,拖着孩子上哪找去,不好找。”母亲敷衍着。
看来,刘阿姨对那事还一无所知,我一边洗碗心里一边发笑:你老公出轨啦,你还不知道?惠芳要嫁也嫁你老公的,你愿意不?
但我不能说,只能把这些事烂在肚子里。
过了些日子,母亲的鞋子坏了,她把鞋往垃圾桶扔,啥话也没说。她被人欺负了,被刘阿姨欺负了,但她不希望被我看出来,所以她装作没事一样。
母亲是这样的,她的权力感只针对我有效。店里有人欺负她,比如打酒的人来了,又去了,然后又来了,说她少了秤,母亲便不情愿地给补上。比如客人开玩笑,说:“老西施,这几年没得男人,你守得住吗?”她也不敢生气。她只会对别人忍气吞声,唯独对我,要我服从她,不如她意,她就训我。有时候在楼下,她碰到些不如意的事,例如喝醉酒的男人吃她豆腐,她就“噌噌噌”地上楼来,一听见她的脚步声,我就毛骨悚然,心都抓紧了,她是来检查我的作业,她指着过去已经检查过的作业:“这是咋回事,那么多红叉?”
我怯怯地说:“那是以前的,你都打过我了的。”
我不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真忘了,她说:“你狡辩,我从来都没看见过这篇作业!”说完,她就撕我嘴,拽我的头发,拿我出气。
“说,这作业怎么那么多叉!”
我说不出来,也认不了错。后来我喜欢翻词典,根据解释朝她身上贴合适的标签,比如,这个叫“胡搅蛮缠”,那个叫“欺软怕硬”。
不认错她就继续打我。母亲自第一次打我起,我就没认过错。直到她把我打累为止,她一边打一边说:“看你不说话,不认错!打死个人你也不认错。”她狠狠地打我,强迫要求我认错,可我偏偏不认错,有次我被打出了鼻血,我还是没认错。
这样一来,不管是我做过错事,还是没做过错事,我都不认错了。母亲无法容忍我的不认错,于是对我的打骂遥遥无期,不肯结束。而我,就是那个不妥协的人。
8
每逢过年,老街熙熙攘攘的,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门庭若市。吃百家饭,去茶馆听相声,放鞭炮,摘蜡梅,老街热闹得很。我和母亲白天忙完后,轮到老街寂静了,我们也就只能关上门,冷冷清清地过年。
母亲没有兄妹,也没有远亲。这样一来,我也没有兄妹远亲。过年的时候,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屋子里没有暖气,只有我和她“叮叮咚咚”的声音,还有那些木料发出来的声音。我在她面前,即使是过年,也得规规矩矩的,不能撒娇或者胡闹。
母亲不太喜欢开灯,不管过年还是不过年,她都不喜欢开灯,阁楼上经常都是阴阴暗暗的。母亲说:“我挣钱不费劲吗?要节约用电。”我说我看不见,母亲就说:“你七老八十了呀,看不见?你哪只眼睛看不见!”母亲就是这样,没有一句好话,说完,她自己又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下织毛衣,我只能趴在窗台上,借窗户外边的路灯写作业。
我们俩很少能好好地说上两句,要么就是她吼我,一会儿这不好,一会儿那不好,要么就是我沉默,有时候,我感觉她就是个怨妇,一个人在屋子里絮絮叨叨,为一点儿小事唠叨,没完没了。我听她的声音听烦了,甚至她刚一开口说话,我就觉得她的声音刺耳,恨不得把耳朵卷上。但母亲她依然把自己放在女王的位置,她说的一切都是对的,我必须要听下去,并且彻底地服从。
母亲只会在心情非常好的时候、太阳好的时候才跟我聊天,我说过,这样的光景非常少,最多的还是春夏交替的时候,有时候运气好,连着两三天都能见着好的阳光。
她说:“黑水滩河那边有两棵树,叫夫妻树。”
我不说话,继续坐在她右边帮她理青菜。
她说:“前几天,北碚城里还来了几对小青年,在那两棵树上照相。”
太阳出来了,赤橙色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她背上。
我还是不说话,她也只是偶尔温存地待在我身边罢了,我干吗要应和。
“还来了一个画家,蹲在河边画画呢,画得蛮像的。”她说。
有一次,她又跟我说这些事,说完她问我:“你咋不说话?”
她说:“我发现你有好几年都不说话了,你哑了?”
我说:“同你没话说。”
“啥?你刚才说啥?”母亲说。
我不敢再说了,自从那晚之后,我便一心想着那事,同她说话时想,同她睡觉时想,有时候看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我也想。只要脑子有空闲,一看见她,我就会不由得想起,像一盘带子一样,不停地倒放着那个诡秘的夜晚。
“你刚才说啥?跟我没话说,那你跟谁有话说?”她有些恼怒了。
我看着她还是那么漂亮,而她即将要发一场与她美貌不相称的怒火,我又迷惑又绝望。我知道,我又惹她生气了,或许,漂亮只不过是你的外壳,一层皮肤而已,我不想再受她语言的指戳,于是我就跑,跑到偏岩的那棵黄桷树下。
这是一个虽生犹死的少年,少年哭得很厉害。少年想起很多事。想起前些日子,母亲带她去北碚城,母亲叫她站在一棵梧桐树下等她,然后母亲就转身走了。她尾随她去,偷看她的举动,发现她已经站在了车站,等夏叔叔的出现。后来他们相拥着去了舞厅。于是,她只好又站回原地,傻傻地等她,结果一等,就足足等了一下午,那个下午,她又渴又累,等到她回来之后,她不能埋怨她半句。她回来后,只是对她匆匆一瞥,说:“走吧。”
她又想起母亲在阳光下,坐在她左边的样子。她总是喜欢坐在她左边,两人手里干着相同的活,从来都是她当下手,她在她左边说,她在她右边听。
每当太阳好的时候,她才愿意同她和平相处,而她不愿意,因为那桩事总是噎着她的喉咙。而她又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无人可诉,那事就像野草一样,在少年的内心蔓延,疯狂地生长。
9
初三那年,我们小镇特别流行一种行头。就是把牛仔裤戳一个洞,再打上几个补丁,或者脚边上开一条一寸来长的口子,我没有这样的裤子,仍然捡着母亲年轻时曾穿过的衣服。母亲说:“读书穿那么好干吗?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以后长大了我会教你打扮的。”于是,我穿着母亲曾穿过的萝卜裤、踩脚裤、孔雀裙等八九十年代流行过的衣服去上学。走在空旷的操场上,我必须埋着头走快些。因为我怕碰到夏茜,只要一碰到她,我就遭殃。
这天,我害怕碰到她,她却偏偏与我“狭路相逢”。
“小西施,还穿萝卜裤呀?我们都穿牛仔裤了。”夏茜在身后说。
我不说话。
“哈哈,农民!土农民!就你这样还喜欢陈俊呀?难怪人家不要你!就像你妈一样,一辈子守寡。”夏茜在身后嘲笑我,她每天必须要用语言在我脊梁骨上狠狠地戳,否则她会很不称心。我甚至怀疑她,若是没有我这个弱者,她的童年是否就会从此黯然失色、为此不快呢!事实证明也是这样的,因为每当她给我带来灾难之后,她的笑容会非常忘形。
我不说话,一个劲地埋头朝家走。
夏茜仍然跟在我后面,不停地在我背后说这说那,我越走越快,她也越跟越快,就是不肯放过我。眼看着我要走到家门口了,她也便停止了。她又热情地跟母亲打招呼:“西施阿姨,还在忙啊,你别累着啊,我回家写作业去了。”
母亲一边在屋子里招呼客人,一边应着夏茜。我“咚咚咚”地跑上楼,翻柜子找剪刀戳裤子,我一想起夏茜说话的样子,她那卑鄙的笑,我就狠狠地戳裤子。“戳死她!戳死她!你去死吧!”我越戳越狠。母亲叫我下楼帮她干活,我没应,母亲便上楼来看,她见我把好好的裤子剪坏了,啥话也不说,拿藤条打我。
母亲打我,我不哭,她说:“你越不认错我越打你!你个败家的,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我不哭,我让她打。
她越打越狠,我紧闭嘴,咬着牙挨鞭子。母亲继续打我,撕我嘴,非要我哭,非要我开口。她越这样,我越不哭,我越不哭,她就越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