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茜大步走上来,身子堵在我跟前。我朝左边走,她就挪到左边,我朝右边走,她又挪到右边,她恶狠狠地瞪着我,说:“你给我站住!”
我站着不动,与她对峙。
她背着新书包,脚下穿了双很新的白色波鞋。
“说,你妈最近勾引谁啦?”她恶狠狠地说。
我不说话。
她瞪圆了眼睛,说:“跪下!”
我照旧不招惹她。
“你给我跪下!”她呵斥道。
我不跪,我继续站着,她肥胖的身子挡在我跟前,步子根本就挪不了。
“说,你妈勾引谁啦?”她又一遍呵斥,比刚才的声音更大。
我狠狠地瞪着她,说:“勾引你爸了!”
夏茜一耳光扇在我脸上,恐吓道:“你再说一遍,勾引谁啦?”
我被她的样子吓住了,不敢重复说。
她再一耳光落在我脸上:“说,说勾引谁了!”
“勾引你爸了!”我很气恼地回答她。
她又一耳光打我脸上,比先前的那一耳光狠多了。我连着两耳光给她扇回去,说:“勾引你爸了!勾引你爸了!”
我俩在街口子上狠狠地干了一仗,我扯着她的辫子抓着她的脑袋往墙上撞,她狠狠地抓我脸。“小娼妇!野种!窑子!”夏茜不服气,一边抓我一边骂!
“你妈那个逼!你当老子是病猫!”我用脚狠狠地踢她肚子,她被我紧紧地按在墙上动不了,她见占了下风,就破口尖叫着:“杀人啦!杀人啦!快来人啊!杀人啦!”
这时夏叔叔闻声赶过来,我一分神,夏茜就趁我松手那会儿跑掉了。
此时才发现,我的鞋子掉地上了一只,大概是刚才踢夏茜的时候掉的,夏叔叔把鞋子捡起来,要我穿上,要领我去上学。面对他的好心,我狠狠地瞪他,一下子哭起来:“谁要你送!谁要你送!谁要你送!”
说完,我拎着一只鞋子,抹着眼泪转身一高一低地跑了。
夏茜是我的仇人,她欺负我十几年了。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毕业,她足足欺负了我十二年。没办法,我读小学、念初中、上高中,都在那个镇周围,搬来搬去的,始终搬不出偏岩镇。
夏茜的长相并不如她名字那样秀气,她也不是那种可爱听话的女孩,她长得又胖又结实,体形活像她妈妈,脸上圆嘟嘟的,眼睛里总是藏着不怀好意。
我恨她,她总是想着法子欺负我。
她经常坐在我后面,拿一本书狠狠地砸我脑袋,我转过来瞪她,她又埋头装作什么事没有一样,很认真地写着作业。我把头转回去,她趁我看不见,继续拿书砸我脑袋,我又转身咬着牙瞪她,她又立马埋头,脸上发笑地在课桌上写写画画。这样反复来了好几次,她再次砸我头,我眼泪涌出来了,我不转身瞪她了。她见我没恼怒,继续砸,继续砸,继续砸!然后在后面哈哈大笑:“傻子!傻子!脑痴哟!”
我被气得趴在桌上哭。
有一次,我穿上母亲给我织的新毛衣,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在教室里嚷嚷,说:“今天小西施穿这么漂亮的衣服是有目的的哟!”
“什么目的,什么目的?”同学们齐声围着她问。
“你们看,这是什么东西!‘亲爱的陈俊,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欢你’,小西施喜欢陈俊,她穿这衣服是故意给陈俊看的!”夏茜说。
不知道夏茜哪来的证据,又是什么时候伪造的证据,她拿着那张她自己写的情书满教室宣扬诵读,她越读越深情,一副极大夸张的表情,同学们笑得前俯后仰。
她坐在课桌上,很兴奋地念着那封“情书”。同学们笑得越欢,她的语言就越讽刺。我想扑上去打她,但我又不能打她。因为上次我俩打架,她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她对我母亲说了通颠倒黑白的话,她说:“你们家小西施打我,我没招惹她,她平白无故地打我,要不是我爸及时赶来,我早被她打死了!西施阿姨,你要不信,你问我爸爸去!”母亲听了,生气得要命,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拉楼上痛打一顿,她一边打一边教训着:“我拿钱给你读书,你在学校干什么?好的不学,学打架!还骂脏话!啥老子,你这个老子有多大……”
有时候,夏茜放学回家,故意在我家门口转来转去不走,她喜欢看我给客人端茶端水的样子,每次我在店里忙活,她就扶着我家的门低声唤:“喂!小西施,出来玩啊!出来玩啊!”我斜她一眼,继续帮母亲干活。
有时母亲看见她,就随口问她:“夏茜,遥遥最近在学校挨老师骂没?”
夏茜说:“挨了,她上课找男同学讲话,被老师罚站呢。”
于是,接下来,我又会被母亲拉到楼上责打一顿。
她时常告我的恶状,并且好多都是无中生有,她就是故意害我的。我若是没被挨揍,她就不痛快;我若是在楼上哭喊,她就会很高兴,嘴角轻轻一扬,一蹦一跳地走开了。
她三天两天在我家门口转,有时候母亲看见她,还没问她,她就上来主动说:“西施阿姨,小西施她在背后骂你,说你是恶鸡婆,还说你是寡妇!阿姨,寡妇是什么意思呀?”“西施阿姨,小西施把期中考试的卷子藏起来了。”“西施阿姨,小西施今天和男同学打架了!”
……
夏茜天生就属于想象力丰富的孩子,她会找出很多导火线,如果有十个状,至少九个都是假的。我扫视一眼夏茜,再看看母亲,母亲脸上已经有怒火了,她觉得我太不懂事,总是在学校里招惹麻烦,更不肯听我的解释,啥话不说就把我往楼上拖,而我只能百口莫辩地接受挨打。每次我被母亲拖着上楼,回头看她,她的脸上就浮现出一丝卑鄙的笑。
5
我恨夏茜,她恶毒。我更恨母亲,恨她对夏茜的信任而置我于不顾。自从夏茜在我身边出现,我就变得那么的不幸。夏茜在我们之间挑拨离间,让我同母亲的关系,日愈恶劣。
明明期中考试卷子没发下来,她偏要跟我母亲说发下来了,母亲说我不诚实;明明我没去游戏室打游戏,她偏要跟我母亲说我去了,还说她亲眼看见的,母亲说我狡辩……不仅这样,夏茜还时常给我制造些灾难,她趁我不在教室,就把我的书本撕了,或把其他同学的书本放我书包里,栽赃我是小偷,她的那些“制造”让我害怕,老师对我失望,母亲被多次请到校长办公室接受“教育”。有一回,老师对母亲很委婉地说:“这孩子性格太自闭,也不肯和同学交流,要不你带她转学吧!”母亲说:“我回头再好好教育她,看她能改点不。”
夏茜时常把一些矛盾搬到我和母亲中间,母亲似乎越来越讨厌我,她时常骂我:“我上辈子欠你吗?生了这么个孬种!你整天要在学校里惹多少祸事?”因为夏茜,因为那些恶意的小报告,母亲彻底地厌恶我。在她眼里,我已经是个坏孩子,她也越来越不讲情理。由此,她对我的要求越来越多,严格得让人窒息。例如我考试语文没考上98分,数学没考上100分,她就会打我。例如做作业,有一个红色的叉,母亲就打我手心,她拿鸡毛掸子打,说打不疼不长记性。若是我错题多了,她就问我:“为什么那么多叉?”
我说:“粗心了。”
“为啥要粗心?”她问。
“不知道。”我说。
“为啥不知道!”她问。
“不知道!”我说。
“你知道啥?你光知道吃,光知道玩,你的学费我挣得容易吗……”她说着就火气上来了,给我一阵乱抽。
那年学校新开了课程,英语课,一周一节课。回到家,她问我:“学得怎样?”
我说:“嗯。”
“嗯啥?”
“学会了。”
“都学会了吗?”
“学会了。”
“是不是百分之百都学会了?”
面对她的咄咄逼问,我委屈得没法,眼里噙满了泪水。
“好!那下次考不上一百,你自己找棍子去。”她冷笑着说。
面对她的冷笑,我感到恐惧,我又想起那晚的事。
第二天,我上完课回来,她一边在厨房做菜,一边问老话题:“学得怎样?”
“嗯。”
“嗯啥?”
“学会了。”
“百分之百都学会了?”她问。
我迟疑了些,说:“有些没学会。”
“那为什么不问老师?”她问。
我回答不出来。她锅里的菜也不管了,楼下的客人也不招待了,又把我拖到楼上,拿棍子打我。她恨铁不成钢,多年后,当我学会很多词语之后,我才明白这个叫“蛮不讲理”。
在家被挨打,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她打我,不肯等候我的回答,就直接上来抽我了。有时候母亲打我,打着打着,她自己倒哭了。她一边举着鞭子抽我,一边很气愤地哭:“我为了啥?我为了啥?我辛苦挣钱给你交学费,你这样对我!我为了啥?”
看着她哭得莫名其妙,我也哭,她的脾气越来越坏,她容不下我的丁点儿错误,她听不得我的丁点儿解释,很多事情,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与她的矛盾,在棍子、恶状中日益积累,只要有夏茜在,就没完没了。
这天,太阳又出来了,母亲坐在门槛上理菜。她坐在我的左边,我怯生生地在她右边坐下。
她说:“华蓥山的水好呢,好多人挑回来煮饭,都说米饭香。”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又瞅瞅她,感觉她是另一个人,不是我的母亲,倒像是我的姐姐。
“可惜我挑不动,家里没个男人。”她继续说。
我看看她,她还是那么漂亮,坐在阳光下还有几分雅静,可惜这个漂亮的女人只有在阳光好的时候,才稍微正常一点。
“我发现你最近咋不说话了,你是不是自闭?改天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她一边理菜一边说。
我说:“我没病!”
“那你咋不说话,闷着干啥?”她说。
我回答不上,也便不说了,继续埋头自己做事。理菜的时候,她还在我耳边絮絮叨叨了些,像耳边风一吹就“哗啦啦”地过去了,我还想着那事,想那晚的事,那事在我心里噎着,噎得我说不出话来。
“你看人家夏茜多好,对人又有礼貌,阿姨前阿姨后的,街上谁不夸她,你吧,憋死个人也不说话……”母亲继续在耳边念叨。
“夏茜那孩子,身体也长得好,哪像你,怎么吃都不长肉,老街上的人说我虐待你,没拿给你吃,我怎么没拿给你吃,你要吃啥,我没给你买过吗?家里的水果断过没?你自己说……以后我老了,你也这样对我吧,也拿给我吃吧,我保证感谢你。”
“你老是动不动就生病,上辈子我欠你,这辈子我还你,你啥时候能像夏茜那样,蹦蹦跳跳,活泼些多好……”
……
6
转眼,夏天来了,知了在黑水滩河边叫个不停。我也不知道为啥黑水滩河叫这名,太阳好的时候,没听母亲说过。但是黑水滩河水并不黑,反而清澈见底,它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哗啦啦”地从屋子背后流过,从老街西边流向东边。
我同母亲的生活,也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任何一个季节都改变不了我与她的生活节奏与关系。还是一些老事情:“饭馆”、“干活”、“夏茜的煽风点火”、“母亲的失望”、“母亲的暴力”、“我的自闭”。就这些,我熟悉得能把它们一天一天地背出来。
而从这个夏天开始,我每天都在接受挨打,挨打的频率就像吃饭一样是必需的。为什么呢?因为母亲从小就教育我,要做一个爱干净的人,衣服袜子得天天洗、天天换,同样,人也要天天洗澡。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要命的爱好,而她,的确也是这样做到的,厨房日复一日地被打扫、清洗,床单一周换一次,花台二十四小时不见花泥。
她的这个爱好让人要命,并且最大限度地强加于我。家里没有热水器,母亲说用水要节约,水费挺贵的,于是我就得去阁楼背后的黑水滩河里挑水回来热着洗,每次洗完澡,我不能穿衣服,只能乖乖地站着,等她来检查。
“洗干净了吗?”她问。
“嗯。”我赤裸裸地站在她面前。
“嗯啥?”她问。
“洗干净了。”我羞涩地回答。
“好!”说着,她就撩起胳膊走上来,双手伸上来狠狠地搓我背,搓我胳肢窝,搓我大腿,专门挑我够不着的地方。看着一条条面条似的泥灰被她搓出来,她说:“你不是洗干净了吗?”她越搓越生气,一两次洗不干净,她站在门口骂骂就是了。她说:“一个女孩子家的,怎么那么不爱干净,撒尿的地方也得洗。”后来,次数多了,她就懒得跟我理论了,就拿棍子抽我,想抽哪儿抽哪儿,我被迫退到墙角,她步步紧逼,继续抽打我。一条条棍子深刻地印在我的腿上、胳膊上。“洗澡都洗不干净,你有啥出息?你学习也不好!干活也笨手笨脚的!你能干啥?”她一边抽一边骂。她恨不得我立马脱胎换骨,变成她期望的那样。
第二天,她又来问我:“洗干净了吗?”
我怯怯地说:“没洗干净。”
“那等你洗干净了再唤我。”说着,她自己又下楼招呼客人去了。
她去了,我站在原地不动,我心里骂她,骂她假正经,骂她是野女人,我骂她不知羞耻,骂她变态,我骂她很多很多。我想我现在唯一可以骂她的筹码,就是那晚的事了。
从那个夏天起,我就已经在她面前没有任何自尊和秘密。我每天必须怀着迎接的态度挨打,因为我每天必须洗澡,我不能不洗澡,每次洗完澡,穿上衣服去学校上课,老师总是看我的胳膊和脚踝:“又被打了?”我不回答,低着头坐座位上,现在所有的人都是我的仇人,总有一天,你们会遭报应的。
“活该,你本来就不该活着。”夏茜经常这样说。时间长了,夏茜在学校里拉帮结派合伙欺负我。夏天的时候,夏茜的那一帮派人员闲来无事,就七手八脚地扑上来,撩我胳膊,撩我裙子,说:“看看你今天挨打没?”我时常要受到她们恶毒语言的鞭笞,她们骂我妓女,骂我野孩子,骂我是垃圾堆里捡来的。她们言来语去地骂我。我是她们娱乐的对象、耍弄的对象,我一次次地在她们的哄笑中狼狈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