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鹏看着这个眼眸里藏着丝丝忧愁的女子,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怜悯之心。她是在撒谎,丽君过得并不好,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过不好,但他就感觉她过得不好。但是丽君从不愿意向他提及生活的事,更不愿意说细节了。
还没等何鹏主动表白,丽君就问了一个跟爱情相关的话题,她神情严肃地问:“何鹏,你有几个女朋友?”
“我……我女朋友多了。”他很紧张地回答。其实,何鹏根本就没听清楚丽君问的意思,丽君的意思是:“何鹏,你谈过几个女朋友?”结果何鹏听成了:“你有几个女性朋友。”何鹏一时紧张,就满嘴跑了火车。他张张嘴,想辩解,他又辩解不上。何鹏耷拉着脑袋,坐在树下,他的手脚不知往哪里放,索性扯了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撕了半天。
天色渐渐暗下来,丽君语气有些失落地说:“走吧,我们下山。”
于是,何鹏又像一位仆人一样,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同下山。
6
何鹏不记得这次下山后,后来的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他上网搜索关于丽君的文字,网上同名同姓的,能提到丽君这两个字的信息,足足有一万多条。他花了一周的时间,一条一条地翻阅,总算找到了丽君的资料。
他惊奇地发现,丽君的博客被隐藏在一个叫天涯的网站,他从那些只言片语中寻找她的影子,他暗自确定写日志的人就是丽君。丽君的内心,如何鹏所预感那样,这个女孩子,一定是个有故事有悲伤的女子。她不断地在日记里写着一些伤感而颓废的文字,却没有任何故事情节,没有任何完整的事情原委经过,只模糊感觉到她的文字始终停留在十六岁的回忆上,写着一些关于“生无可恋”的伤痕。
何鹏眼里立即蒙上了一层泪水,他说不出来自己为什么想哭,他不知道怎样跟丽君开始。他似乎又一次看见了丽君,一面是“丁零零”地笑,一面是站在黑夜之中,泪流满面地站在他面前——何鹏这次真哭了。
转眼又到了盛夏,何鹏看着窗台上的牵牛花快谢了,他没有邀请丽君到他家做客。他知道母亲不会喜欢这样的女子,因为之前那个在银行工作的女子,已经被母亲划为了最理想的媳妇类型。母亲说:“要找个会理家的,漂亮的不一定受用。”母亲还说:“最好是有个正式工作的,公务员之类的更好。”后来母亲又叹口气说:“唉,管你找个什么样的,算我多事吧。”
何鹏越来越想念丽君,他给丽君发信息:“嘿,丽君!还好吗?在哪里?”
丽君回来消息,说:“失业了,在家。”
何鹏说:“我们去金刀峡玩耍吧。”
这次再见丽君,丽君憔悴很多,她脸色有些枯黄,身子也明显瘦了很多,她穿了一件米灰色的纯棉衬衣,和一条咖啡色的七分裤,低暗的颜色让丽君的脸看起来更暗,她的笑容很疲倦,甚至还有些无力。
“最近在忙啥?”在路上,他问。
丽君说:“忙着找工作。”
他说:“工作慢慢找,别着急。”
丽君说:“现在工作不好找,工资太低了,真是绝望了,不知道以后干啥。”
何鹏说:“慢慢来,年轻人要淡定。”
丽君呵呵直笑,枯黄的脸露出一排洁白而碎小的牙齿,她说:“别倚老卖老。”
两人沿着金刀峡栈道走,一路上风景很不错,沿着沟壑踩着栈道一路前行,一面是悬崖峭壁,一面是涓涓溪水。偶尔还能逢上从山上落下来的飞泉瀑布,层层叠叠,如秀女飘飘长发顺直而下,溅起白色玉珠,轻轻地拍打到他们脸上、胳膊上。
“一派溪山千古秀,是说的这个吧?”丽君仰头看瀑布。何鹏在一旁看丽君,一米阳光从峡谷中流落下来,她仰着脸把阳光给接住了,在氧气与光线中,她的脸色又恢复到多年前的光亮明净。
何鹏有一种说不出的心动,只觉脚底下踩着一片云,轻飘飘的。
“你就该这样多出来走走,少些抑郁。”何鹏说。
“你为什么要说我抑郁?”丽君有些警惕性地问他,语气变严肃了。
何鹏这才晓得自己说漏了嘴,赶忙说:“我是怕你找不到工作抑郁,没别的意思。”
丽君不说话,有些气冲冲地往前走。何鹏紧跟在后面,生怕她走山路摔着。
两人走着,还好路上总有些值得驻足观赏的地方,何鹏找了些其他话题,方才把刚才的事冲淡了些。
何鹏已计划好,等到晚饭时间,也差不多该下山了。若下山之后,就说没车回主城区,然后请丽君留下来,接着在房间里,对她掏心掏肺,恳请丽君聆听。他暗下决心,这一回,无论如何,也要给自己一次机会,不能再自卑了,人总是要被拒绝的。
两人走到一个洞口,洞口旁立着一块碑,上面刻着“藏刀洞”。洞子口有一艘船,何鹏说:“我们去划船吧,想必这船也是给游人划的。”
丽君也觉天气火热,刚才走了好几公里的栈道,全是上坡路,汗水早已湿透了她后背,于是两人决定去划船。
泛舟湖上,两人进入一个拱形水洞,洞子把外面的世界隔开了,里面的温度分外清凉,这里的水和空气完全是平静的,没有任何声响,只听到他们的桨声和岩壁上滴落的水珠声。丽君轻轻用手摸着湿润润的岩石,她说自己仿佛触摸到了时间,那时间正在从她的指尖悄悄流逝。
何鹏也不禁很惬意地欣赏洞内的石笋和壁画。她时不时“咯咯”地笑,那笑声被洞子里的回音传得很远,就像当年何鹏在河边听到那个女孩子的笑声,被风带过来的样子。
“丽君,也许我以前见过你的。”何鹏终于开口了。接着,他打算把晚上的话在这里提前说了,这里没有外人,若是丽君拒绝,那船划回洞口也需要些时间。
这些话他已经在家里背了很多遍,他希望这次能够说流畅一些。丽君侧脸问道,说:“嗯?在哪见过?”
何鹏只觉得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不知该从何说起,就在这时,丽君的手机突然响起,吓得何鹏手一松,木桨“咚”的一声落进水底。于是,两个人就为了捞那块桨耽搁了半天时间。水看起来很浅,能看到水底的细砂,何鹏把胳膊往水里够,半个身子都快仰下去,就是够不着木桨。想尽一切办法,最后没辙了,丽君索性“扑通”一声跳下去,以潜水的方式把桨捞上来,然后又潜到湖边,爬到岸边一块石头上坐着。何鹏差点没被吓得半死,恍然失魂似的发着傻。
丽君坐在石头上,看何鹏傻乎乎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她的衣服已经湿透,刘海紧紧地贴在额头上,脸上被水浸后,泛着金色的光。她说:“何鹏!我可算知道你为啥讨不到女朋友,这么胆小,还不如我呢。”何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很尴尬,把船划过去接丽君。
何鹏说:“我们快出去吧,你会着凉的。”
丽君说:“不碍事,一出去,太阳一晒就干了。”
7
两人下山后,已经是傍晚。何鹏心里琢磨着,这次一定要争取,这是最后机会。他试探性地问道:“丽君,天色很晚了,没车回去,咱们找个旅馆住,明早再走吧。”
丽君有些着急,说:“不行,我要回家,我得找个摩托车去。”
正说着,一辆摩托车很巧似的“呼啦”一声开了过来,停在丽君跟前,大咧咧地问道:“要车吗?”
“回城多少钱?”丽君问。
司机说:“那么远,至少也要八十块。”
丽君说:“就五十块,爱走不走。”
何鹏在一旁看丽君和司机讨价还价,他不插手。当他看到司机以五十五元成交的时候,他知道彻底没戏了。
丽君并未察觉到他失望,转过来说:“走吧,我们一块走。”
何鹏想继续劝服她,但此时丽君已经坐上了车,何鹏嘴笨,只好硬着头皮上车。就这样,丽君坐中间,何鹏坐后面,一路沿着碎石嶙峋的山路,陪她一起颠簸。
此时太阳已西落,云彩在天空尽头蔓延,整个村庄被笼罩在一片玫瑰红中,丽君迎风仰起一张玫瑰色的脸,道路两边种着排排桑树,她看风景看得很陶醉。摩托车在田坎上慢腾腾地行驶着,风一吹过来,丽君的头发一丝丝地被吹起,像花瓣似的散开,何鹏闻到了稻花的香味,不,也许是丽君发丝的香味。
重庆的地理条件决定了摩托车的艰难,走不了两步,就开始爬上坡路,爬不了两下,又“哗啦啦”地下坡,一点规律没有。每逢遇到上坡,司机就很懊恼,他开着小破车在前面有些不耐烦地说:“贴紧点,身子都朝前面倾。”他是在心疼他的车,加挡又耗了他不少汽油,还磨损了发动机,丽君和何鹏就把身子往前面倾。下山的时候,摩托车颠簸得厉害,何鹏重力受不了,惯性地朝丽君身子前贴。他害怕碰到丽君,害怕她说他趁机占便宜,他双手紧紧地抓着摩托车的尾巴。丽君呢,全然不知情,很享受地坐在中间。
何鹏从未和她有如此近的距离,一路上又累又感动,感动得他差点忘记了她是不肯恋爱的。终于到主城区,下车后,何鹏才发现自己裤裆被汗水湿了一大片。不巧又被丽君看见了,丽君又装作没看见,何鹏心想,这下完了,她一定以为是别的。他红着脖子给了车费,又送丽君到车站。
丽君换乘公交车,何鹏人像蔫了一大半,用剩余的力气很吃力地站着,刚才坐车的劳苦已经把他折腾得够厉害,现在又有些无地自容地站在她面前。丽君在临窗看他,眼神怪怪的,好像希望他能说些什么或者解释些什么,可是何鹏羞愧都来不及,哪来解释?
何鹏放弃了。他恨不得立马转身就走,可车偏偏在原地打转,售票员还站在车门口扯着嗓门喊:“江北江北,马上走!马上走!末班车,江北,江北……”车没完没了地转,不知到底啥时候才能真正出发,丽君坐在窗边始终没说话,何鹏心里盘算着,如果车再打两转,他就上前叫丽君下车,他还想争取一下,车终于打了两转,他先心里有些迟疑,接着走上去,刚走两步,车就“轰”一声开走了。
何鹏在后面咬咬牙,丽君探出半个身子来看何鹏,夜色阑珊,昏黄的灯光不时掠过车窗,丽君看到何鹏站在远处,像一根矮小的木桩一样,一动也不动。
至此之后,何鹏再也没有联系过丽君,他想或许是没有缘分吧,接下来,他也该过自己该过的生活了。
8
转眼到了2006年,西南地区大旱。何鹏清楚地记得是这一年,他几乎把整个西南地区跑遍,采访,写稿子,去农村了解灾情。工作的忙碌,让他忘记还有丽君这个人。很长一段时间,何鹏都没想过丽君的事,他被那些灾情所困惑,他不断地朝电视台发回最新报道。
这天,何鹏在采访完后,在一户农家歇息,想通过农民的家庭实际情况,深入了解、采访。在同事眼里,何鹏是个踏实肯干的小伙子,虽然其貌不扬,但办起事来是非常的成熟有把握。
何鹏扛着重重的摄像机,走在农村的田垄里。天气热得厉害,毒辣辣的太阳烤着贫瘠的土地,何鹏的身体越来越疲惫,又渴又累地朝其他村庄去,他想再多走几户田,多拍摄些实地录像资料回去。
手机响了,何鹏来不及看手机,只想等拍完后再看。
大概半小时过去,何鹏才想起手机的事情。他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看:“我亲爱的所有,祝你们都幸福,我走了。丽君。2006年夏。”何鹏悚然一惊!丽君出事了!他急忙拨打丽君的电话,对方却传来关机的语音。何鹏忽然间觉得天都塌了。
当天晚上,何鹏连夜赶到小镇上,现在他还不能离开工作岗位,采访还有两天才结束。他跑到小镇上找网吧,在QQ上呼叫丽君,丽君的头像一直处于灰色状态。他又查看丽君的网络日志,日志上没有任何关于出事的消息,他查看之前的几篇日记,文中只写了一句话:“幸福是一寸光阴。”
何鹏想哭,他发现自己哭的起点很低,多次都因为丽君。
一周后,何鹏终于打通了丽君的电话。
“嘿,丽君!在哪里?最近好吗?”他见丽君接了电话,心里舒了一口气。
“还好。在家。”丽君在那一头有些郁郁不乐地说。
“我来看你好吗?你家在哪里?”何鹏追问着。
“不,算了,我……”丽君显然觉得很为难。
“那我们,我们去山上玩吧,南山怎样?”何鹏连忙建议道。
丽君出来了,何鹏一见到她,就仿佛知道了一切。她一定是有好几天都没出门,从哪里看出来的呢?何鹏不知道,他隐隐感到丽君应该又经历了一些刻骨铭心的事。或许是爱情,或许是别的。
他们和往常一样,去了山上。何鹏没有问她前些日子怎么过的,为了舒缓她的心情,一路上,他开始试着介绍一些花卉来。“南山的花卉最多,你看这个,是常青藤。”他指着路边的一簇绿油油的青色植物,“它是属于藤本植物,在欧洲特别多。”
“你再看这个,这个是薄荷,可以入药,像我们平时用的牙膏,还有一些润喉片,里面都有它的成分。”何鹏进一步地挖掘植物本身的意义,“它可是有传说的,传说薄荷爱上了冥王,你知道冥王吗?就是西方神话里专管地狱的,相当于我们中国的阎王爷,传说薄荷爱上了冥王,受到了冥王的妻子的惩罚,就把薄荷变成了一株很小很不起眼的植物,在路边任由路人见,但薄荷没有自暴自弃,反而散发出自己的香味,并赢得了众人的喜爱。”
丽君的心情,也因为这些精巧的植物逐渐恬静起来,两人一路上走走停停。
天气很热,已进入八月份了,这是一年当中最难熬的月度,尤其是生在有“火炉”之称的重庆。山路被太阳烤得热乎乎的,南山植物园的大量植物都已经严重缺水,像刚经历了一场火灾似的,树叶又黄又干。
何鹏说:“我们朝深山里面走,里面会凉快很多。”
丽君有些迟疑,说:“会不会走丢?”
何鹏说:“不会,相信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