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鹏说好。
两人径直往山上走。一路上,丽君怀疑何鹏是不是在家好好打扮了,因为这天何鹏的衣服格外整洁,比往常整洁多了,衬衣像刚熨过,没一点儿褶皱,皮鞋亮锃锃的,不沾一点儿灰。他还挎着一个蓝色的背包,那背包很新,像是刚买的。一个大男人还打扮得那么仔细,丽君暗自发笑。
“这里面是什么?”丽君指着他的背包。
“相机,给你照相的。”何鹏跟在一旁说。
丽君笑笑,又问:“多少钱呢?”
何鹏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道:“便宜,就五六千块钱。”
丽君心里暗自有些比较,她想着五六千块钱的相机应该不算太差,至少比她的数码相机好多了。
当他们到达山顶的时候,何鹏为她照相,这座山景色还不错,比他们想象的要好。“听说这座山叫铁山坪?真奇怪的名字,难道是铁做的么?”丽君说。
“重庆哪个地名不奇怪呢?九龙坡、沙坪坝、小龙坎、童家桥、九坑子、白马凼、毛线沟、观音岩,不都是坡坡坎坎沟沟凼凼的么?”何鹏努力发挥自己的幽默细胞,一口气数了好多个地名来。
丽君很轻微地笑了笑,表示赞同他的话。一路上,她笑容始终淡淡的,就像这样的天气一样,风轻云淡。
他们换不同景色照相,在草坪,在山顶,在半山腰,在田坎,有树的地方,玩久了,何鹏的话匣子也渐渐打开,他不再故意找幽默,而是自言自语道:“唉,这季节还是不太好,没花的,要有花,照片的效果会更好。”
丽君心想:已经很好啦,很好了。丽君知道何鹏照出来的照片一定很好,毕竟何鹏是摄影记者,怎么取景他准是内行。
一路上,何鹏又拿水又抱相机,还帮丽君背包,他俩越往山上走,丽君就越觉得热。此时已快正午,太阳比先前毒辣了些,汗水如露珠一样挂在丽君的额头上,她不禁小声抱怨道:“真热,你说重庆的天气咋这么奇怪?说变就变。”
何鹏急忙从书包里找矿泉水,丽君说:“你喝吗?”何鹏说自己不渴。两人继续朝阴凉的地方走,希望能探寻到一些出乎意料的风景,丽君在路上一连问了他好几次,何鹏一滴水没喝,他说他不渴。
这一天,何鹏都围着丽君转,不停地为她拍照,两人终于走到一处有清泉的地方,这地方稍微凉快了些,泉水正“哗啦啦”地从他们身边流过,随波摇曳的水草在水底清晰可见,还有蹲在水里的石头,散发着湿润润的光。
何鹏建议道:“咱们在这里避避热吧。”
丽君说:“好。”
丽君在水池边蹲下,一丝凉意朝她脸上扑来,她往水里照了照,水里呈现出她的倒影,她意识到脸上的妆容有点掉了,想趁机补补妆。其实也没什么好补的,她说她皮肤太白,眉毛又淡,看起来没啥气色,所以她化妆从不大动干戈,只是拿眉笔轻轻地描一描。
何鹏在一旁看她,他从未见过女孩子化妆,更未见过一个女子在水池边以水为镜。他忽然觉得丽君很美,一种不能描述的美,她的脸色有一种像水一样的温柔,连在水池边用手拢长发的动作也很柔软。他在一旁看得有些出神。
丽君将头发扎了个高高的马尾巴,脸色比之前变得更加明亮,她转过来说:“继续吧,我们继续照相。”
何鹏没有动身,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像那汪清泉一样清澈,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纺纱裙,亭亭玉立地站在他跟前,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目光忽然开始躲闪了。
何鹏唤她:“丽君。”
“咋了?”丽君问。
何鹏把脸转过去,手里端着相机,心里忐忑不安,也许,这是最好的表白机会。
丽君立在一旁,很不解地看着他。“你咋了?”丽君再次追问。
他不敢看她,仍然侧着脸,许久之后,他才怯怯地开口:“我能不能——”
就在此时,何鹏还没表白完,就听见周围有动静。接着,有一个中年男子背着一个中年女子,从不远处急匆匆地赶来。待他们走近了,何鹏才看清情况,那女人在男人背上奄奄一息,男人额头上冒着大把大把的汗珠,他正气喘吁吁地背着女人,一路疾跑。
“那女人大概是中暑了。”何鹏说。
“不,你看,有血。”丽君在一旁轻声说。
何鹏顺着丽君的目光看去,发现这乌红的血是从女人手腕处流下来的,难道是她自杀未遂?何鹏心里不禁一震,只见那血在地上一溜一溜的,越淌越多。
男人背着女人十分火急地往山下赶。待到两人的影子消失在树林之后,何鹏回过头,才发现丽君的神情很复杂,丽君的眼睛在太阳下雪亮雪亮的,眼里噙满泪水,额头的刘海被汗水给湿了一片。
何鹏说:“我们做新闻的做多了,这世界什么人都有,你也不要太难过。”
丽君不做声,脸色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的泪水几乎快涌出来,她说:“我回去了,不想玩了。”说着,就自顾自地下山。
4
送丽君回学校后,何鹏独自走出校门。有些沮丧,他不知道该怎样跟丽君相处。丽君到底怎么了?她的情绪变化怎么那么大?何鹏想不明白,突然也是在这一天,何鹏无端地想起自己的事。
何鹏的大学是在东北读的,东北的雪花和馒头是他最深刻的记忆,因为个子矮小,所以他性格自卑,总害怕往人多的地方站。大学毕业后,本来可以找辅导员分一份好一点儿的工作,可他胆小、脸皮薄,不敢跟辅导员说话。
后来,也许是因为何鹏的不世故,被分回家乡的一个玻璃厂工作,本来事先说好要当车间主任秘书,不料凳子还没坐热,就被下放到车间去,主任还对他语重心长地说:“小何呀,你年纪轻,文笔又好,将来前途无量啊。先到车间去干些日子,体验下操作,过几个月,我再把你调上来,这样一来,基层经验也有了,容易提拔。”何鹏就这样被下放,在车间的滋味很难受,刺鼻的气味、轰隆的机器、火热的温度让人难熬。何鹏心里不满意,他只是不吭声罢了。他知道他们是在敷衍他,但他还是表面很平静地、不争不退地干活。在车间待了三个月,空闲日子,他就背着吉他,去河边消遣,找块大石头,坐在石头上弹吉他,打发时间。有时候弹累了,就看白鹤从河面掠过,托着下巴像一个孩子似的思考未来。
他想,也许自己并不适合做什么官,而母亲给他取名为“鹏”字,是希望他能展翅鹏飞。但他心里很清楚,他对官场那套并不擅长,相反,他喜欢河边的鹅卵石,喜欢一些植物,喜欢一些安静的东西。
何鹏经常去河边,有次他在河边像往常一样坐在石头上弹吉他,有两个初中女生从他跟前走过。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下了吉他,装作一副看风景的样子,而那两个初中女孩子走过的时候,一个说:“咦,这里还有人弹吉他?”另一个女孩子悄悄地说:“嘿,他的脸红了。”何鹏一听,脸更红了。说他脸红的那个女孩子笑着从他跟前走开,笑声像风铃一样,在风里叮当叮当的、一串一串的。何鹏不敢抬头看她们,但记住了她的笑声。
后来些日子,他下决心离开玻璃厂,他通过报纸招聘给电视台投了简历,去面试的时候,考官口味不同,只觉他虽长相平凡,甚至还有些不起眼,但言谈踏实,一看就是个肯干的人,就录用了他。的确,他外表看起来很笨,为人也很谦虚诚恳,可他的同事喜欢他,他们确定何鹏是不会给他们带来威胁,于是很快与他保持着一种相互尊重的关系,他们还给他带来水果,很热情地教他如何采访、如何摄像、如何做选新闻素材、如何编稿。
做记者多年,接触的人多起来,也能从当中得到一些锻炼,尤其在采访中,他学到了不少与人打交道的技巧。但他对丽君的感觉说不清,每当他看见丽君时,就变得不会沟通了。每次看到丽君笑,他脑海里就会想起当年在河边,那个女孩子“丁零零”的笑声。因为丽君和他在一起玩得开心的时候,她的笑声也是“丁零零”的。何鹏很注意她的笑声,可他不敢跟她说,甚至不敢问她到底有没有男朋友,他猜她没有,又猜她有,最后越猜越乱。
走在校园里,行人越来越少,有少数几对谈恋爱的学生从他身边甜蜜地走过。何鹏想起丽君的一言一行,他从未问过丽君的私生活,但他总有一种幻觉,就是丽君泪流满面地站在他面前,他想伸手捧住她的泪滴,不让那些珍贵的眼泪从她美丽的双眸里流出来。何鹏也很奇怪这些幻觉究竟是从何而来,这个幻觉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走到一棵树下,想要歇歇。坐在花台上,看着黑暗中影影绰绰的树木,树木又不会说话,不会回答他。他想如果今天没遇到那个割腕自杀的女人,他一定要把那句话说出口。不能再自卑了,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弱点,现在好多男人不都是对女人死缠烂打吗?他这样想着。
5
再次见到丽君时,丽君已经大学毕业。他同丽君一样,也记不得具体年月,更不记得有多久没看到丽君。只记得是夏天,夏天的花儿又开了。
这天,何鹏在家加班,待到把事情处理完后,他看到窗台的牵牛花悄然盛开,忽然想起丽君来,其实不该想了,也就前些日子,母亲才给他介绍了一位女子,那个女子比他大三岁,在银行工作。他们匆促见面后,就再也没联系过,他对她并不太喜欢,至少说不是心动的那种。
刚巧,何鹏闲下来的时候,那个女子很及时地发来信息,说:“好久不见,出来玩吗?”他看着短信,想了想,然后就把这条短信多添加了几个字,转发给了丽君,“嘿,丽君!好久不见,出来玩吗?”
丽君回信息说:“在家收拾屋子呢。”
他望着短信踌躇半天,而后自认为很巧妙地回道:“今天我们去哪玩?你在哪?我来接你。”
没想到这一招还起了作用,丽君回了短信,说:“我们去山上吧,看杜鹃花谢了没。”
这次再见丽君,丽君明显有了些变化。头发烫卷了,眉毛修细了,衣着还是像以前一样,简单大方,粉色的蕾丝连衣裙,一双蓝色布鞋,光脚没穿袜子。
他们往山上走,每次走的山脉都不同,这次他们往歌乐山去。两人一边走,一边看风景。其实风景算不上大山大川的秀丽,但天气非常好,碧蓝色的天空挂着几片薄云,云儿在天空的怀里显得那样悠然自得。
“别小看这座山,它可是有文化底蕴的。”何鹏为了找些话题来聊,就跟丽君讲这座山的历史,“传说很久以前,有个靠砍柴为生的小伙子,他为了给父亲治病就每天上山砍柴换药钱,有次砍柴不小心跌进了谷底,他的孝心打动了一位刚好路过的仙女,仙女就在山头弹了一曲古筝,用歌声将他唤醒。从此之后,这座山就被称为歌乐山。”何鹏像导游一样,开始讲这座山的传说。
“那你说,那个仙女是在哪个山头唱歌的?”丽君打趣地问。
“这……”这把何鹏给问住了,何鹏回答不上来,回头看丽君,一缕阳光把她的脸照得很细腻,她的睫毛在阳光下一亮一亮的。
“那我就给你讲讲有历史根据的故事吧,咱们就说说红岩。”何鹏回避了那个他一知半解的传说,开始讲他最熟稔的红岩故事,欲在她面前表示自己知识的“渊博”。他们每走到一个地方,他就向丽君讲解道:“这里是某某某烈士遇难的地方。”他讲得尤其仔细,每个人物的背景他都一一道来。
一路上,两人聊得兴致勃勃,讲小萝卜头,讲江姐,有时候丽君会迷惑地点点头,有时候她也会否定。不料两人把景色走过了头,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大山深处,那些纪念碑没有了,只有一片葱葱郁郁的树木和弯弯曲曲的山路。
两人走进深谷中,阳光温柔地将山谷沐浴,树脚下的蘑菇在青葱的草地里自由生长,它们没有被囚禁的感觉,反而像是为自己找到了遁隐之地。还有隐藏在草皮下的微小动物,它们在土里发出一种独特的“咝咝”声,在自我的小小世界里像一个孩童般独自取乐。这一切都显得那样纯洁而宁静,而丽君呢?她一定是这风景中最美的人儿。她亭亭玉立站在一棵松树下,手掌上放着一颗松果,小心翼翼地端详起它来。
丽君捏着那颗松果,忽然又想起了刚才的那个传说,她俏皮地说:“说不定那砍柴的小伙子就是掉这里来了。”
何鹏呵呵笑,然后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头说:“那唱歌的仙女一定是在这里唱的。”
两人相视而笑,继续往前走,氛围更加轻快。丽君忽然在一棵核桃树下停住了,她仰头看树枝,何鹏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一个硕大的蜘蛛网,一只蜘蛛正在很费力地吐着丝,围着大网转了一圈又一圈,每一圈都那么缓慢吃力。何鹏不禁感叹道:“看,它的野心真大,真是人小志不小。”
丽君不做声,又往另一处看。何鹏又把目光挪到另一处,趁机又说道:“你看那些花,生命力也很旺,在悬崖上开,不肯放弃自己的生命。”
丽君脸色有些变化,她不吭声。何鹏很敏感地意识到,他说的话,她一定是听懂了。丽君没有接何鹏的话,装作听不懂,嘴里只说道:“走乏了,歇一歇。”
两人在这棵核桃树下坐下,谷子里很寂静,有听到树林里有麻雀扑腾扑腾的声音,偶尔有飞鸟从他们眼前疾飞而过。
何鹏嘴唇有些发干,而丽君则若有所思地坐在一旁,静静地晒着太阳。
许久之后,丽君终于肯说话,她说:“我觉得,爱情有时候就像麻雀,轻轻一跃,就跳走了。”
何鹏惶然地哑了。
丽君接着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了各自飞吧。”
看样子,今天这种情况又不适合表白。何鹏心里不禁有些懊恼,他一时词穷,找不出话说,又恨自己先前说错了话。
许久之后,何鹏想试一试,就鼓起勇气说:“丽君,你一个人会过得好吗?”
丽君苦笑一声,说:“为什么会过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