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丽君准备耍个花招,从酒店后院进去,这样就能避开熟人。后院正在翻修,几个工人在院子里忙活,他们用一辆大货车运来几棵很大的银杏树,准备入土栽培。
已经是春天了,银杏树从北方搬运到南方之后,一路舟车劳顿极其疲惫,它们虚弱地躺在地上,枝干上打着吊瓶,像奄奄一息的病人。阳光出来了,影影绰绰地投落在树叶上,丽君没有记错,这是今春的第二道阳光。
这年立春比往年早,刚进二月,天气就转入暖和,丽君记得第一道阳光是出现在立春后的一个下午,那个下午太阳很温和,丽君在花园里散步,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看着两旁青幽幽的草地,她突然想起何鹏。她给何鹏发信息,说:“许久不见,今天太阳好,我们去铁山坪喝茶吧。”
何鹏回道:“咋不找个私密点的地方?”
丽君说:“只是请你喝茶,你家伙想歪了。”
何鹏又回短信说:“算了,不出来了。”就这样,丽君被何鹏委婉拒绝掉,她坐在草地上,内心莫名地生起一股失落。
然而,当第二道春光来临之时,几乎也是同样一个午后。丽君在草坪上散步,走着走着,感觉昔日场景再次重现,有些不甘心,她给何鹏发去信息:“今天下午,我请你喝茶吧。”
何鹏回信息问:“哪个酒店?”
丽君鼓起勇气回道:“桂园酒店。”
何鹏的短信突然像一支箭似的迅速飞过来:“好好好,我这就来。”
丽君看着短信哭笑不得,明显看出,何鹏只想和她成为情人关系,除开这种关系,他是不会见她的。
丽君稍略迟疑,她在草坪间徘徊,阳光依然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把脚下青草照得更青翠了。她内心很焦虑,要知道,何鹏是有家室的人,若是她真这样做了,那她成了什么?她可不是这样的人,但若不这样做,又该怎么做?难道真同他绝交吗?
最后丽君鼓起勇气朝桂园酒店走去,走在后院里,看着那些工人低头忙活,她慌慌张张地进了大厅,大厅里的服务人员并没有看出客人异常,同往常一样,热情大方地招呼着。
丽君拿着房卡,很警觉性地上了楼,她害怕被人认出来。第一次干这种事,怎能不慌张?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偷,正潜入到别人家里,鬼鬼祟祟地盗取别人的财物。可没有人知道她是小偷,因为时间正是下午两点午休的时候,过道里并没有什么人,倒是有几个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很礼貌地向她点头。丽君进房间后,不禁松了口气,打开电视,打开窗帘换换空气。
坐在床沿边,等待何鹏的出现,她越等,心里就越发慌。她思索何鹏往年对她说的那些话:“丽君,孤芳自赏最心痛。”“丽君,我明天将启程去拉萨,穿越川藏线,家乡遥不可及了。”“丽君,汶川地震的时候我在现场,所以你的伤痛算不上什么。”“丽君,我……”电话不算频繁,有时候一两个月一次,有时候半年一次,最长的时间应该是接近两年时间吧,丽君有些记不住,因为她认识何鹏有好几个年头了。
然而,这次何鹏从西藏回来,丽君发现他整个人都很陌生。曾经他对她彬彬有礼,而今再见她,他连说话的腔调都变了,油嘴滑舌,心怀鬼胎,时常给她发些暧昧短信,像是换了一个人。
半个小时后,何鹏出现了,他低着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走进房间。丽君的神情也很尴尬,脸上肌肉都绷紧了,怎么笑怎么不自然。何鹏拎来一袋水果,放在桌上,为了打破尴尬,两人便坐在床沿上,剥着橘子。丽君低头很认真地吃橘子,不敢侧脸看何鹏,她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出汗,剥橘子的手指也在发抖。两人坐在一块儿默不吭声,橘子也总有吃饱的时候,丽君又起身去洗手。
就在丽君起身去盥洗间洗手时,何鹏也跟着进来。丽君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啦啦”地流,何鹏趁机走过来,这或许是最好的一个转折点,他从她背后搂住她,她有些不习惯,当然会不习惯,曾经是多年的好朋友,无所不谈,忽然要把知己变为情人,还是没有结果的那种情人,怎么会习惯呢?她紧张得几乎不敢抬头看镜子中的“他们”,她心亏,身子扭扭,给了委婉的拒绝。
洗完手,丽君又回到床沿上看电视,这间旅馆真是有意思,除了一张床和一台电视柜,连张多余的凳子都没有。丽君只能浅坐在床沿边看电视,手中的遥控器不停地按,不停地换台。
“什么时候走?”丽君问。
何鹏扶扶眼镜,说:“明天。”
丽君又问:“那你的工资,谁给发?”
何鹏说:“电视台发一部分,西藏那边发一部分,国家也补助一些。”
“那啥时候回来?”
何鹏想了想,说:“可能回不来了。”
丽君不吭声,何鹏又说:“万一我死在那里了呢?”
丽君跟他开着玩笑,说:“你死了,我就去坟前看你去。”
何鹏的脸色有些微暗变化。他看着丽君有些满不在乎的样子,于是又强调着说:“不开玩笑,也许真回不来。”
丽君仍不当回事地说:“前几年你也这么说,这不也回来了吗?”
何鹏知道丽君根本就不了解那边情况。他内心也没怪怨,然后说:“你就不能满足我一次?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怕我卖你不成?”
丽君又很认真地回答他:“我光脚的害怕你穿鞋的?”说完,丽君就后悔了,她感到自己的话有歧义,她急忙补道:“我就觉得对不住你妻子,我不想这样。”
“可是,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这么多年呢?”何鹏的声音变低了。
“难道爱一个人就非要通过这种方式?真想不明白!”丽君反驳道。
何鹏回答不上,两人陷入一阵沉默。
“你以后有啥打算呢?”何鹏问她。
“没啥打算,好好过日子呗。”丽君说。
接着,丽君又反问他:“如果你真出事了,那你最遗憾的事是什么?”
“就是没能了解你的身体。”何鹏又把话题给拽了回来。
丽君忽然哈哈大笑,说:“真会骗人!”
何鹏说:“我是说真的。”
丽君不肯信,她明显感觉何鹏是在逗她玩,但她再没有探讨下去。丽君想,如果换一个男人跟她说这些话,她早就两巴掌掴上去了,可是现在跟她说话的不是别人,是何鹏,是相知多年的何鹏,到底有多少年,丽君记不清,也算不清。所以,对这样的老朋友,何鹏是好是坏,她心里清楚得很。
“丽君!”何鹏转过头来叫住她,“我想我可能会真的回不来,但是我很想知道一件事,十六岁那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你始终不肯结婚?”
丽君之前的笑容顿然停住,许久之后说:“你会回来的,回来后我告诉你,好吗?”
2
十六岁那年,丽君到底看到了什么?这已不是第一次问丽君了,可每当谈到这个话题,丽君都咬紧嘴不肯说。他们从认识的第一天到现在,多少个年头了,何鹏旁敲侧击问她,她始终守口如瓶。
第一次见到丽君,那是很多年前的事。那年她念大学四年级,在一个春日融融的下午,丽君背上书包从学校出来,去了电视台附近的一家琴行。她要去买钢琴谱,她想要练习《丁香花》那首曲子。那一年,这首歌在大街小巷流传着,走到哪里,几乎都能听见这首旋律。
老板说:“没有这曲子,卖完了,要不你再挑挑别的吧。”
丽君有些失望,准备离开琴行。就在此时,一个戴眼镜的青年男子走进琴行,问:“老板,有《丁香花》的吉他谱吗?”
老板说有,说着就从书架上取出这本书。丽君本来打算回学校,但因为这个男孩子的出现她停住了脚步,她一面假装在琴行里看钢琴,一面用余光留意他。
老板把书递给他,他付过钱。这时候,他并没有走,而是有些迫不及待地随手从架子上取出一把吉他,对老板说:“试试你的吉他。”他坐在玻璃窗一角,翻开吉他书,开始了《丁香花》的试弹。
阳光穿透过玻璃窗,把玻璃变成了水晶,水晶的光芒折射到他脸上,他的脸变得明亮。琴声在窗口那一角断断续续地响起,大概是上了吉他瘾,他在玻璃窗一角心无旁骛地唱着。丽君在钢琴边缓慢地踱步,她细听吉他声。很明显,他唱的时候有几处跑调了,她忍不住“扑哧”一笑,琴声戛然而止。
她走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能看看你的谱子吗?”
他脸色微红,又很礼貌地递给她。她在他身边很自在地坐下来,而他显得局促不安。丽君主动凑上去,指着琴谱问:“这个是C和弦吗?”就这样,两人开始慢慢研究谱子,他按照吉他谱的方式研究,她内心却在琢磨着怎么把吉他谱变成钢琴谱。
研究一阵后,她说:“能把这谱子借给我用用吗?我抄完就还你。”
他很客气地说:“好。”
她拿着吉他谱准备走,走到门口才想起一件事,她回头问他:“我怎么还你?你电话?”
“哦!”他连忙从衬衣上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名片递给她,说,“这是我名片。”
她接过后没看一眼,直接往书包里丢,为了博得对方的信任,她对他说:“我叫丽君,一周之后还给你。”他在后面愣头愣脑地立着,半天没动。
很多年后,每当何鹏想起这场相遇,他都认为是一种缘分,他想倘若他晚去五分钟,那么他们一辈子都不会认得。倘若他买的不是《丁香花》,他们也不会认得。一周后,丽君把谱子都记熟了,她花了很多心思,终于把吉他谱转变为钢琴谱,丽君说音乐都是通的,只要会钢琴和小提琴,其他乐器基本稍微学学,就能即兴演奏出一首外行人听得过去的段子。
丽君不是科班出身,更要命的是,她学的是城市下水道管理,她说就他们那个专业吧,就业率基本为零,只是因为当初进了一所非常破烂的学校,学校就直接把她调到这破专业上去了。在大学期间,丽君对那些下水道的事不感兴趣,她时常做自己喜爱的事情。她喜欢音乐,她自学钢琴,她每周都去琴行,五块钱一小时地租着琴行的钢琴,暗自摸索。然而,她也非常聪明,半个小时后,她就发现钢琴谱上面一行蝌蚪指的是右手,下面一行蝌蚪是左手,双手只要把每个蝌蚪符号对上了,就能八九不离十地弹出一段曲子。
谱子整理完后,她想起要把谱子还给他,从包里东翻西找,才找出那张名片,那张崭新的名片已经被她揉成了一团,像一团刚从锅里炸出来的油糟,她把那团名片整理开,用手压平,这才看清楚名片的姓名和电话,以及单位名称。
哦,原来他是在电视台上班?真是人不可貌相,看起来又瘦又矮其貌不扬的何鹏,竟然是电视台某新闻栏目的一名摄像记者。还处于大学期间从未见过世面的丽君,不觉地向这张名片投去一丝敬意。可是,在丽君的印象里,记者都是能说会道的,哪有像何鹏这样害羞腼腆的?
何鹏来拿谱子的时候,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他说:“我送你回学校吧。”
她回答说:“好。”
在路上,丽君走一步,何鹏就走一步,丽君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丽君说:“我们到那儿去看看。”
他说:“行。”
丽君说:“走吧。”
他也说“行”。
他就像一个仆人忠于主人,一路上不多言多语,只管低头走。两人走了一会儿,相处得非常尴尬,甚至还有些糟糕,她发现何鹏小脑不太发达,走路老是摔跟头。一个大男人走路,怎么老是摔跟头,要么绊着石子了,要么踩着西瓜皮了,要么丽君不小心把他挤到了很狭窄的坎上去,何鹏脑子也不转弯的,将就着在坎上走——一路上他都跌跌撞撞的。
3
丽君不记得第二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在几个月后,何鹏会时不时打电话问她:“嘿,丽君!最近好吗?在哪里?我来看看你。”何鹏来看她,她也不拒绝。时间久了,何鹏暗自嘀咕:“这个女子真奇怪。”
起初,何鹏以为丽君和其他大学生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而已,每天上学、放学和同学打成一片。后来,他发现每次约丽君出来玩,丽君都会到——她好像和同学的关系并不太好,何鹏这样猜想。
有回,何鹏又打来电话,兴致勃勃地说:“嘿,丽君!最近好吗?在哪里?今天天气好,到我家来看花吧。我种了一盆牵牛花,已经开花了。”
丽君在电话那边有些不高兴,她说:“不来。”说完就很干脆地挂了电话,何鹏举着电话傻了半天,接着连续给她拨了好几个电话去,她就是不接,何鹏搞不清她到底怎么了。
第二天,何鹏给她发去一封邮件,附上一张牵牛花的照片,他在信中写道:“嘿,丽君!还好吗?我昨天一个人在家看花啦,拍一张照片送给你。”丽君看着那朵紫色的牵牛花,颜色鲜艳得很,然后又“啪”一声关了电脑。
又过了一个月,何鹏再次打来电话:“嘿,丽君!最近好吗?出来玩吧!”
丽君说:“非典呢,学校不让出来,快闷死了,你等着,我翻围墙。”
何鹏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丽君,他站在学校围墙外面,又绕到他们约好的地方,仰着脑袋等待丽君出现。不到十分钟,她跑来了,她在围墙那边叫他名字,何鹏大声应着:“在这里在这里!我在这里!”丽君脚尖跳一跳、跳一跳地,脑袋冒上来又下去了,冒上来又下去。丽君确定看到何鹏在围墙外,她猛地跳起来双手摁墙,然后半个身子趴在墙上,何鹏吓得赶忙伸手做好姿势接,生怕她从墙头摔下来。但出乎何鹏意料的是,虽然丽君外表柔弱,但她身子灵活得很,她压根就没用上何鹏,而是撑上墙后,一翻身,双脚一跳就稳稳地站住了。
丽君拍拍手上的灰,说:“走吧。”
丽君走了两步见何鹏不走,问:“你咋不走呀?”
何鹏指着她的裙子,说:“今天,你穿的是裙子,你穿裙子翻围墙。”
丽君低头看看自己的裙子,说:“咋啦,没脏啊。”
何鹏说:“嗯。”何鹏跟上去,他不好意思再评论了。
何鹏说:“想去哪里?”
丽君说:“去山上怎样?去爬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