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半夜的时候,我听见她的哭泣。
那是个大年三十的夜晚,外面的风把窗户吹得“哗啦哗啦”,已经是深夜十一点过了,我去关窗户,希望屋子里能够暖和些。忽然,我的手机铃音在深沉的夜晚响起。
“姐,你在哪里?”电话那边传来“呼呼”的风声。
“我在单位宿舍呢。”我说。
“你明天回老家吗?”她很大声地问我,风声大得几乎快淹没她的声音。
我说:“明天上午十点吧。”
她“哦”了一声,然后声音低微地说道:“我等你。”说完,电话便挂断了。我感到奇怪,平时她总会跟我聊上两句的,这次她挂电话怎么这么快呢?
我去烧水准备洗脸,水正在锅里“咕噜咕噜”地沸腾,她又打来电话:“姐,你在哪里?”
“我在单位宿舍啊。”我回答道。
“你怎么了?”我又反问她。
从电话那边传来一阵哭泣声,她哽咽着说:“姐,我等你……我等你来接我。”
“你怎么了,鱼儿,你在哪里?”
“我在河边的,小时候我们在石头上写字的地方啊。”她哭得更厉害了。
“你怎么在那里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姐,你一定要来接我,我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来接我了,你一定要来接我。”
我挂完电话,急匆匆地奔出了门。现在夜已经很深了,大街上几乎没有了行人,各家各户都关了门,也关了路灯。我拦了一辆出租车,说:“师傅,去井口镇的嘉陵江边。”
还没等我上车,司机摆摆手说:“太远了,返空回来,不划算的。”说完,就呼地开车走了。
我一连拦了六七辆出租车,没有一个司机愿意去。我知道司机不是害怕返空,是因为我们老家太偏僻,再说半夜去河边除了是抢劫还能做什么呢?我不得不拿出三倍的价钱,并掏出身份证,乞求司机的帮助。
当我抵达河边的时候,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了。冷冽的河风凶猛地刮着我的脸,在我耳边“呼呼”作响。我看不见河水,但能听见河水翻腾的声音。我摸着黑,一路上磕磕绊绊几次摔倒地朝她的方向奔去。我不停地在黑暗中喊她的名字。
跑了五六分钟后,我才看见她的影子,她站在一块石头上,像一棵随时都会被风吹下大河的小树。当我跑到她跟前,她的双脚已经踩在冰冷的水里,她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我一把抓住她,对她吼道:“你怎么那么傻!你怎么那么傻!”我气愤得几乎要给她一耳光。她猛地扑过来:“姐——”
我们俩抱头痛哭。
待到我们稍微平静的时候,我用围巾给她擦眼泪,然后把大衣脱掉给她裹上,再用手套擦干她的脚,替她穿上袜子,穿上鞋。“走,姐姐带你回家。”我牵着她的手,朝外面走去。现在,她像一个小孩子一边哭一边紧紧地拽着我,跟在我身后。
把她接回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进屋后,我给她烧热水温脚。她一边倒腾着水一边对我说:“姐,我知道你对我最好,当全世界所有人都抛弃我时,你不会,是不是?”
我说:“是,不过将来你有男朋友了,他也会和我一样,不会抛弃你的。”
“姐,今天我爸又打了我。”她说,“因为妈妈生病了,子宫需要切除,从我妈生病我爸从头到尾都没去过医院,今天他回来的时候说,你为什么不给你妈送饭去,你妈容易吗?都二十岁了,连内裤都要你妈洗。我反问了他,那你为什么不给妈妈送饭,我不会做饭。爸爸听了很生气,就拿皮带打我,说,家里让你读大学,你妈本来退休了,都还在超市里站着,一个月八百块的工资你要花六百。姐,你说六百多吗?姐,六百块真的不多,我们班的同学他们一个月至少都是一两千的。姐,你以为我很想读大学吗?都是他们逼我的,我早就不想读了。到头来,我什么都不是。”说着,她又用手捂着鼻子,很委屈地哭。
我简单地“哦”了一声,我无法跟她讲道理,因为她现在很伤心,我更不能说她的错误了。
“姐,我知道我很懒,家务事我什么都不会做。他们总是拿你跟我做比较,说什么你看看人家燕子,比你懂事多了,你个混账东西,给人家舔屁眼都不够资格!连狗都不如。姐,你说我听了这些话,我能不伤心吗?姐,如果你不来接我,我真的,我真的会跳下去,让他们后悔一辈子。”
她耸动着肩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拍拍她的背,假装安慰了她两句,心里想着:我们分开四年了,四年的时间没有在一起生活,究竟是你走远了还是我走远了呢?
14
究竟是你走远了还是我走远了呢?至今,我都还在想这个问题。从那件事情后,我就和她发生了多次摩擦,可我从未否认过她的观点,当然也未肯定过她的观点。因为从小到大,我没有对她说过一个“不”。
天亮的时候,她喊醒了我。
“姐,我疼!”一种很微弱的声音。
我睁眼醒来,她捂着肚子,脸色比昨天更差。
“姐,你快带我去医院,快!”
“可是,我今天要考试的呀!”我说。
“姐,我真的疼!你今天不要去考试了,快带我去医院。”她仍然用命令式的语气对我说。我心里想着:在子宫里割一刀,哪里有不疼的。
“你哪里疼,怎么个疼法?”我假装着急地问她。
“我肚子疼啊!火辣辣地疼,直钻心。”她有些不太耐烦了。
真不是我不愿意带她去医院,而是我四个口袋一样重,没有钱了。
我迟疑了一会儿,又穿上衣服,走出去,敲隔壁陈大哥的门:“大哥,我妹妹今天早上生了急病,这会儿发烧发得厉害!你能借我点钱吗,我下午回来就还你。”
我们又一次去了医院,医生说:“怕是人流没流干净,去照B超确定一下。”
她现在已经不能动了,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躺在走廊的椅子上,捂着肚子低声哭泣。
我又一次把她背进B超室。医生说:“人流没干净,还得清一次宫。”
我问:“什么是清宫?”医生没有回答我,这时候我转过头去看她,她忽然间不哭了,双眼空洞无神。许久,她才咬着嘴唇冒出几个字来:“黄晓,我会回来找你算账的。”
我坐在手术室外,又一次听到她的惨叫声,那声音让我整个汗毛都会竖起来,接着,我又听见像是用铁器刮着搪瓷嗞嗞嗞的声音,那声音格外刺耳,听得人鸡皮疙瘩一片一片的。她的哭叫和那古怪的搪瓷声交织在一起,我皱着眉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感觉脊背发凉。我脑海里再也无法把现在的她和那个曾经连月经都不知道的她联系起来。我内心有些失落。
15
我内心有些失落,是从她谈男朋友开始的。她谈了男朋友之后,就再不去学校上课,整天窝在家里搓麻将。
那段时间,我极少看到她。有一次,我扁桃体发炎,发着高烧去找她。那时她和她的男朋友住在玉清寺,在城市的西边。我坐了很久的车,一路上都在组织着语言,我该怎么跟她说呢?
“鱼儿,我想请你帮一下我,我现在生病了,可我还没发工资。”“鱼儿,你能借我点钱吗?我有点急事情。”“鱼儿,你过得还好吧?”一路上,我脑海不停地翻腾着,我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来找她的。如果实在是开不了口,就当是来看她吧。
我进门的时候,她正在搓麻将。她和一帮姐妹玩得很起劲,只是简单地斜了我一眼,然后看着手中的麻将,说:“来啦。坐吧。”
我想她大概是输钱了,紧绷着脸。我坐在她旁边,她用纤细的手指抓牌,嘴里含了一根烟,对我说:“抽一根?”
我接过烟。其实我抽烟已经很多年了,但我从不在她面前抽。但这一次,我想要抽一根。
她打了一把又一把,基本上是把把都输,她只是对我很简单地说:“你去看电视嘛。”“你吃点薯条吧。”
我头脑晕晕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窗外一阵微风吹过来,身体的虚弱让我感觉到寒冷。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回头望望她,她仍然搓着麻将,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在她的举手投足之间,我感觉到她的心情浮躁。
两个小时过去了,看样子她们是要打到晚上吃饭的时间了。我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去在她耳边说:“鱼儿,你能过来一下吗?我有点急事想和你商量。”
“等一下。”她有些不耐烦地说,然后继续摸牌。
终于打完一把,她把我带到阳台上,还未等我先开口,她压着嗓门说:“你怎么就这样来了,你看你穿的什么?鞋子那么脏,来也不擦一擦。你这衣服都穿好几年了,读书的时候就穿,现在还穿,刚才人家还问我是怎么认识你的呢?”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她的意思是我给她丢脸了。她曾经在别人面前夸她的姐姐有多漂亮,有多爱她,现在,我来这里不太妥当。
“说吧,你找我什么事?”
“我没钱了,想找你借点。”我硬着头皮说了。
“我哪有钱?我用的都是黄晓的钱,再说我今天打牌输了那么多,你没看见吗?那些都是黄晓的表姐表妹,我怎么跟黄晓说呀?你不是有朋友的嘛,你在外面上班那么长时间了,找你朋友借点嘛。”
她的回答让我目瞪口呆,我站在原地,一脸的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16
我终于明白了。
再好的朋友,哪怕是童年所认识的朋友,也会有让你失望的一天。我想之所以我现在这样对她,说着一些口是心非的话,都是由这件事而起的。而现在,这个胸大无脑任性自私的女人,就躺在我的床上,需要我去伺候。自从那件事后,我就怀疑着自己怎么了,难道那件事是我空想不存在的历史吗?后来我认为,无论我再穷,我也不能求她。我看着她熟睡的样子,很麻木地看着她,她还是以前的她吗?我失去辨别能力地看着她。
我几乎不敢出门,我心里发愁怎么去还陈大哥的钱。许久之后,我打开抽屉,将我前男友送的项链扔进包里出去了。我揣着一千四百块当项链的钱回来了,这条项链从四千多的买价到典当行,也就值这点钱。
“你妹妹好些了吗?高烧退了没有?”陈大哥在门口问我。
“嗯,她好多了。”我说。
“是你亲妹妹?你妹妹真漂亮,你们两姐妹长得真像。”陈大哥说。
我笑笑说:“是表妹。”
我把钱还给陈大哥后进了门。
她已经醒了,正在整理她的东西。
“我走了,以后不麻烦你了。”她一边整理一边说。
“你上哪去?”我问她。
“我给黄晓打过电话了,他求我回去。你帮我搬下东西。”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