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朋友都没谈,怎么做孩子?难不成萝卜还能怀孕了。”我回答她。其实,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就后悔了,我该说我做过,并且告诉她一点儿都不疼。这样她就不会害怕,她更不会担心我会笑话她。
她一路上没有说话,双目空洞地望着窗外。
到了医院时,在经过一系列手续之后,我和她坐在冰凉的椅子上,看着过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她始终没说一句话。
我把手机递给她,说:“你,要不要给黄晓打个电话?”
她摇摇头,双眼毫无神色地望着地板,只说了句:“我希望是不疼的。”
我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冷漠了。我始终认为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我竟然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了,毫无表情地看着她,甚至觉得生活应该给她一些教训。
终于轮到她了,护士站在门口喊她的名字,她把手提包扔给我,说:“姐,我要吃肯德基,你现在去给我买。”
我“哦”了一声。医药费从头到尾是我给的,应该说她从进我家门口就没花过一分钱,好像是我欠她一样。她不是只喝饮料吗?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炫耀她的生活是多么滋润,她明知道我的工资只够我的个人开销,并且还非常拮据,她为什么又要装作不知道呢?
我心里不太痛快,慢腾腾地走出医院去给她买肯德基,然后还故意在外面溜达了一圈。昨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喝酒的事情我早已忘记了,我只记得曾经有一段日子她是怎么奚落我的,我越想越仇恨,索性就在外面溜达。忽然之间,我觉得我还是该回去,毕竟她是在动手术,离开了我,她会死的,我相信她一定会死的。
于是,我又加快步伐朝医院跑。我在手术室外等她,椅子依然是冰凉冰凉的。我听见从里面传来惨叫声,一声接着一声:“哎呀,我的妈呀!我不做啦!我要回家!”那叫声,是我从未听过的凄厉。
我皱着眉头,坐在板凳上,多次想离开,这惨叫声我是无法听下去。鱼儿,十六岁的时候,你在做什么?那时候正是春天,天空下着纷纷的细雨。我和你站在樱花树下,你把雨伞在手中转啊转,水珠呢,想抖多少就是多少,少女的快乐就这样简单。春雨湿了你额前的刘海,当春风吹来的时候,一片樱花正好落在你头上,你的笑声,不断地在雨里回荡,像风铃一样清脆。
鱼儿,十六岁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如今,你又在做什么?你正躺在手术室,两腿被医疗仪器高高地托起,医生正在你最私密的地方,用冰凉的仪器在你体内狠狠地掏。你身体的疼痛难以抑制,你的喊叫声一次比一次凄惨,而你的男朋友现在对你却置之不理……
四十分钟后,她捂着肚子,哭丧着脸,头发蓬乱地从手术室出来了。
我看见她每走一步,都有一滴血滴在地上。我赶忙上去抱她。我抱不动她,就背上她往病房里跑,又将她轻轻地放在病床上。我抱她的时候,她的身体是潮湿的,她浑身都在颤抖,额上冒着虚汗,几缕刘海凌乱地搭在眉前。她在我肩上对我说:“姐,那麻药,根本就不管用。真的好痛,好痛。”
“姐,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丑?你有镜子吗?”她躺在床上,抽噎没有停止,转过头来,嘴唇已经发白。
“我从不带镜子的。”我说。
“我包里有,麻烦你把我包拿来,替我找找。”她说。
我在她包里找出镜子递给她,她继续追问:“姐,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我想了想,很委婉地说:“生病了嘛,气色不好。”
她苦涩地笑笑,眼泪从眼角滑落出来:“这镜子,是黄晓以前送的。可惜现在已经破镜难圆了。”她一边说一边照着镜子,然后又埋头嘤嘤哭泣。
11
唉,我现在怎么安慰她呢?我该对她说什么呢?少年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和男同学在一起玩耍,每次到下课的时候,她就拿着一把扫帚满屋子地追打男同学。读初中的时候,她的个子就明显比我高了,是从什么时候,她不再狂了呢?
那天早上六点半,天还未亮,她早早地站在楼下等我一起去上学。重庆的雾天很潮湿,昏黄的路灯下,我在楼上刷牙的时候看见她徘徊的影子。
等我下楼的时候,她一把抓紧我的手,很小声地说:“姐,我好像害病了。”
“嗯?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急忙摸她的额头。
“姐,有好多……好多血。”她低着头,咬咬嘴唇。
“你怎么了?慢慢说。”我问她。
她看看四周,此时有一个老太太正在扫马路,扫得“哗啦哗啦”的,那老太太瞅瞅我们,然后就一声一声地扫走了。她又转过头来对我说:“姐,我那儿出了好多血,今早上才看到的。”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她才很不好意思地说出了实情。我轻松地笑笑:“你可真傻啊,你妈妈没告诉过你吗?”
“告诉我什么?”她问我。
我悄悄地告诉了她。并且嘱咐她,以后要文静些,不要东闹西闹的,特殊的日子是不能吃凉食和剧烈运动的。她说:“姐,我不好意思问我妈妈,你能告诉我怎么用卫生巾吗?”
说着,我们俩便去了小卖部。卫生巾是我给她买的,她没有勇气去跟店主说。
就这样,我们姐妹俩背着书包,在星辰稀疏的早晨,一边走一边说着悄悄话。
从这件事之后,我很少看到她和男孩子一起玩耍了。她读大学,我在学校找到她后,久别重逢,都很激动。第二天,她又带我去了她们学校的后山,说那里有成片成片的桃花。
春天是一个美好的季节,春风温煦地吹着后山坡,我们一起走过田坎,走过炊烟袅袅的村庄。现在,我再没有勇气牵她的手。小时候,我们每天手拉着手去上课,而今,她已经是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连衣裙,披着长发,慢悠悠地走着,每一步都很优雅。
“姐,你不在的时候,我养了一只兔子,它叫小白。我经常带它来山上玩。”她低着头说。
“我没看见你有养兔子呀?”我问。
“是啊,养了三年,前些日子,不小心被同学给踩死了。我把它埋那儿了。”她指着远处的一片低矮的桃林。
我们顺着花间小路,走到一片桃林里,找一块干净的草地坐下来。今天的阳光真是温暖,风吹过桃林,桃花红了。一片一片地吹落在草上。
“你上大学,没男同学追你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说:“有,很多,前些日子还有个网友专门从南京过来看我呢?”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把他赶走了。”她说。
我“哧”一声笑了,问她:“那男孩子是做什么的?”
“嗯,我想想,好像是个学桥梁建筑的吧。”她托着下巴回答。
“那不是挺好的嘛。”我说。
“是啊,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惜我偏不喜欢。”她说。
好一个“我偏不喜欢”,这小女子真是有气质。她忽然站起来,倚在一棵桃树下,说:“我也不知道爱情还会不会来,或者说还会不会有爱情。”
“怎么会呢?你还年轻呢,爱情还没开始呢!”我说。
“呵呵!”她笑了一声,说,“姐,我非常想要爱情。”说着,她用纤细洁白的手指,采了一朵娇嫩欲滴的桃花,说:“也许,我就是为爱情而生,为爱情而死吧。”
我说:“别不开心啦,是你想多了,爱情一定会来的。以后你若先嫁人,我就给你做伴娘,我要先嫁人,你给我做伴娘,以后呢?我们两姐妹就住一个地方,像小时候那样,你老公若是欺负你了,你就上我这里来。”
“哈哈,羞死人了,还老公呢,你都讲得出口。”说完,我们俩又一阵打闹,在桃花林窜来窜去,忽然我一阵尖叫,说:“看,孔雀!”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然后说:“老姐,是野山鸡好不?”
我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说:“我说你是孔雀呢!”
她又很不平地来追打我,我一边跑一边说:“别打啦,再打我就不给你照相了。”
我知道她是很爱美的,昨天我们就约好今天踏青,她还专门看了看我的相机,虽然是个傻瓜相机,但她还是轻微地打扮了一下。
她倚着一棵桃树,对着镜头,微微露出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此时阳光正缓慢地移在她脸上,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啊!忽然她眉毛一挑,说:“姐,一会儿我踢树,踢完了你就立马给我按快门。”
“嗯?”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她一脚狠狠地踢在桃花树根上,立马转过来对着镜头笑,纷纷扬扬的桃花从天空散落下来,撒落在她的青丝和瘦削的肩上:“快点啊,快给我照啊,花快没啦。”
12
她喜欢花,尤其是桃花和百合。
我们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一路上都是我照顾她。我比她走进社会的时间要长些,我知道她坐小月子很重要,如果照顾不好,将来会得很多妇科病。我知道她不能吹风的,于是,去买了份报纸,用报纸挡着她的头,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走出医院。
“姐,我要花,去给我买。”她用虚弱的声音对我说。
我顺着她的眼神朝路边看去,是医院门口很多卖花的。我不知道该怎样拒绝她,还是跑去买了一支百合回来。
“你难道不知道我喜欢双数吗?”她很恼怒地说。
我多想对她说:“难道你不知道我很穷吗?难道没有花你会死吗?”但我看在她生病的分上,忍了,又跑去买了一支百合回来。她拿着两支百合,只是简单地看了看,苦笑道:“上次我人流,是黄晓陪我去的,他买花和你一样的笨,也是跑了两趟。如今,他连衣服都不肯为我脱了,还买什么花呢。”
我以为她要跟我说声谢谢,或者能够露出点笑容,结果她没有,反而说了一通让人听起来不顺耳的话。
回去后,她的身子很虚弱,脸色发黄地躺在床上。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去找黄晓呢?”
她回答说:“我走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万块钱,叫我去把孩子做了。”
我说:“后来呢?”
“后来我把钱花完了,买了这件衣服,四千五,另外还花了些,卡里只剩四千了。”她说。
只剩四千了,比我剩得多多了。从医院一出来,我的整个工资基本清零,身上也就剩些散钱。
“我出去买菜。”说着,我便带上钥匙出了门,走之前还故意把门摔响。
从菜市场回来,我买了两条鲫鱼,心想把鱼清蒸一下好了,虽然对她有怨恨,但毕竟姐妹一场,还是要给她补补身子。她见我拎着鱼回来,捂着鼻子说:“我不吃鱼,你给我买鸡去,我要喝鸡汤。”
我不知道说什么,她真的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妹妹了,或许早就不是了。这个时候还跟我挑剔什么呢?我已经为了我的金兰姐妹尽了全力去帮助她,尽管我不是心甘情愿的,但是她会死死地拽着她的四千块钱,拽着她的救命草。难道我就不需要救命草吗?我下半年的房租和学费都还不知道上哪里凑。
“我爸爸在河边钓了二十几年的鱼,我吃了二十几年,连早饭都是鱼,你是知道的。”她补充性地说道。
我不懂得拒绝。是的,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拒绝过她,她上大三的时候,用命令式的语气,让我去给公司请假,到学校去帮她点名,车费从未跟我计算过。她只会命令我和她的男朋友,其他人,即使她心里一万个不舒服不情愿,也不会显露在她脸上。
我走出门,敲敲隔壁家男人的门,很尴尬地对他说:“陈哥,你能先暂时借我点钱吗?我去买菜,楼下那提款机坏了。”
吃过晚饭,她又躺在床上休息。我不需要她做任何家务,只要她不给我添麻烦就很好了。我洗完碗,继续坐在课桌前翻书。
“你整天读书有什么用?”她在背后冷冷地问我。
我转过头,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没错,从小到大,我的成绩总是比她多考两分或者五分,但现在我比她还穷,住的是不到十平米的房子,穿的是地摊货,一千二百块的工资,很小心地生活在这个城市。我十六岁那年,在餐厅里端盘子,一个月只有三百块钱,我十八岁的时候,在公司做文员,月薪只有八百。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就一千二百块钱。我没有读过大学,不像她那样会流利的英语,所以我现在更要多读书,掌握一些谋生的技艺。
“你不能陪我说说话吗?把书放了!”她对我命令道。
“明天我们学校要考试。”我说。我回答她的是真话,我读自考的学校明天要考试,而她真的耽误了我很多的学习。
“那你把电脑给我,别让我老对着你。”她说。
“你刚做完手术,不能看电视、不能看电脑、不能吃辣椒的。”我说。
“那也不行,我就不喜欢看你不理我。”她说。
“我怎么不理你了?”我说。
“你每天除了看书就是看书,你怎么理我了?”她说。
我觉得这个女人越来越无理取闹,我猜想着黄晓受不了她的性格,我甚至觉得她今天去医院做孩子,都是她自找的。我压了一口火气,低着嗓子说:“今天有些累了,我想休息了。”说着,就自己爬到床上关了灯睡觉。
在我上床后,她微微地朝我这边转了下身子,我感觉她还想找我吵下去,我闭上眼睛,假装睡着。因为我不想跟这样的女人理论,更没精力听她跟我讲述她和黄晓如何如何,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她从谈恋爱后,整个脾气就暴露出来,她把黄晓当作是她的全部,她对黄晓的要求日日苛刻。她每次吵架都会到我这里来,她让黄晓在快餐厅坐通宵等她,她让黄晓用烟头烫手,她让黄晓下跪,否则就不能够证明他对她的爱。她跟黄晓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姐才不会骗我。”
是的,我不会骗她,我以前也答应过不会骗她,而现在,在不知不觉中,我骗了她,我装作睡着,只是随便敷衍了她几句话。夜里,窗外的星光越发明亮,我躺在她身边不敢翻身,我希望我快些睡着,我不知道她会在我家住多久。
半夜的时候,我听见她哭泣,那种哭声是略带有控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