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那天,小小礼堂座无虚席。
嘉宾席上,被邀请的学校领导,竟然都很给面子,很慈祥很亲民地坐着。
1—2全体人员都来了。也许是在法国感受了艺术刺激,唐王回国后,竟灵感迸发,独立设计了几个商标,还送去注了册,现在正挂在商标网待售。她整天都坐在电脑前看她的商标关注度,今天也舍得离开那把破椅子,大驾光临了。
罗安安当然缺席了,据说她在康复的最后阶段,然后准备复出都参加“世纪小姐大赛”,今年的“世纪小姐”恰好在在C市举办。
秦树在第二排最左。
宋哲皓在第一排左三。他打着“新闻媒体关注校园文化”的旗号,还煞有介事地扛着摄像机。
演到高潮,饰演男主角的林冬阳该发飙了:他经历了重重的煎熬,和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从衣柜深处,找出他父亲不知什么原因留下的唯一财产——一把手枪,枪里还有不知什么原因留下子弹,一共两发。他揣着这把命运的手枪,在寒风凛冽中,来到女主角的家中,对饰演女主角的我,说出一番深情的诀别之词。
他说:“古人有诗云: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那是形容人死以后与自然融为一体继续相亲相爱的景象……”
说到这里,他大约是忘记了台词,他把优乐美提供的仿真枪从怀里掏了出来,对准了我。在表情上,奋力调强了一下“愤怒而绝望”的感觉,以拖延时间来想台词。
他不说出那句被他遗忘的台词,就与他开枪嘣我这个动作连贯不起来,作为一个敬业的业余表演艺术爱好者,林冬阳急中生智,说:“诗词歌赋绕来绕去,就是为了替我们的死铺垫一些文学气氛,我先杀你,再自杀,一起上天入地吧。”
他能把简单一句“让我们一起死去比翼双飞在阴间”幻化成如此具有殉情氛围的多重复句,令我暗暗赞叹不已。
他即将开枪了。
我按剧情需要,闭上眼睛,打算听得负责MUSIC的同志弄出一声“砰”,我就应声倒下,做一枪毙命状。
我听到一声“砰”,却不用自己倒下,有人像箭一样,“嗖”地射到我面前,把我扑倒了。我睁开眼,辨认了一下扑到在我身上的人,秦树!是谁擅自篡改了剧本?让一个观众冲到舞台上搞互动的?
我还听到尖叫声,惊恐的,刺耳的尖叫声,在小礼堂的空气里,像惊涛骇浪一般响起。
莫非我们演得如此成功?场面逼真,气氛感人?
一片殷红,灼灼如三月桃花,在我眼前喷薄怒放。
血,鲜血,滚热的鲜血,从秦树的后背上,涌了出来。
林冬阳像死去了一样,呆呆地立在原地,手里的枪跌落在地。
优乐美鬼魂似鬼魂般,飘忽着走来,与我们站成三角形,她望着林冬阳说:“你不是宁愿死,死也不肯说你爱我吗?你爱我,这三个字,究竟有多难?我对你说过无数次,每次都是轻松自然滑落唇边,多么容易的事啊。你不曾说过一次。”
她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枪,抚摸着,说:“我知道你不爱我。死了一次之后,也不再奢望你会爱我。我只是要你骗骗我,骗我一次,我就满足了。要是那天说了你爱我,今天这一幕,就不会上演,不会上演……”
她举起手枪,移到脑门上,说:“看吧,我还是很负责的,虽然用真枪换了假枪,但我在里面,还是装了两发子弹。”
她没来得及扣动扳机,林冬阳扑了过去。
枪响了,地面上一个大坑,几粒碎屑,射到我脸上,嵌进肉里,我竟没有知觉。
我跪在地上,搂着秦树,看着那些血,流啊流啊,像永远也不会停歇,就像我对他的爱。
像是梦境的突然转换,我已经不在小礼堂,而在医院的走廊上,尽头的手术室,大门微闭。风从远方吹来,仿佛是谁的呜咽。
跟我一起等在走廊上的,有秦树的父亲,陆浅浅,陆浅浅的母亲。秦树的父亲问了我事情的经过,沉默不语。陆浅浅用她能做出的最凶狠的目光,将我千刀万剐,同时喋喋不休:“你就是红颜祸水的那个红颜!”
“要是秦树有什么好歹,我跟你拼了!”
“为什么受伤的不是你?”
“贱人!”
……
我忍无可忍发出一声河东狮吼:“闭嘴!”
她似被我点中了哑穴,奇迹般闭了嘴。
还有两名警察。他们负责看着我,我是当事人之一,等秦树手术结束,我就要被他们带去录口供。
还有许嫣然,她一直握着我的手,不发表任何言论,安静得像一块羊角面包。
我发誓,只要秦树安然无恙,我一定嫁给他。
等待漫长而煎熬,手术室的门开了。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看着我们说:“是病人家属吗?弹头被完整地取出来,虽然陷得深,但正好在两块骨头之间,没有大碍,先去办住院手续吧。注射了麻药,病人还有短时间昏迷。”
秦树的父亲第一个跑了进去,陆浅浅和她的母亲也跟着跑进去了。其中一个胖警察很慈祥地说:“不急这一时半刻,你先进去看看你的男朋友吧。”
有人说,胖是猥琐的重要特征。如此看来,并不一定正确。
我还是没有进去,要看他,也不急这一时半刻,我会用一生的时间。
派出所门口,宋哲皓正走出来。
他问:“秦树怎么样了?”
我说:“没事了。”
他拍拍我的间,声音温和地说:“你先进去吧,我在车里等你。”
我如实回答了一切我该回答的问题,像是用一把钝刀,慢慢地,将我与林冬阳的点点滴滴,琐琐碎碎,连皮带骨,从身体里剥了出来。蚀骨的疼痛,但却陡然轻松。
优乐美和林冬阳也在派出所,但是没见到他们。
宋哲皓的摄像机镜头碎了,是冲上舞台的时候跌碎的。
他发动车子说:“现在去医院吧。”
秦树已经醒了,平躺在床上,打着吊针。房间里有他的父亲,陆浅浅,和几个亲人模样的人。
陆浅浅在削一个苹果。
秦树扭头,看到了我。他的目光平和,温暖,像一汪泉水,将我淹没,他就那样,深深地,深深地,望着我。
我也那样,深深地,深深地,望着他。
宋哲皓把刚买的水果和鲜花拿过来,对秦树说:“你好,我是宋哲皓,陈苍宝的同事。我觉得你的事迹很感人,是80后爱情的光辉典范,我想为你做一个报道,你愿意吗?”
宋哲皓的这番话,既是说给秦树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我听了,扭头冲他感激一笑。
秦树对宋记者谦虚地说:“你过奖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同时,秦树也听出了宋哲皓的弦外之音,笑着道谢:“苍宝在报社,多亏你关照了。她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宋记者也谦虚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陆浅浅已经削好苹果,她托在手里,看看我,看看秦树,胳膊抡了一圈,苹果滑出一条优美的抛物线,朝我砸来,多亏我眼疾手快,接住了。完美无瑕的一个苹果,我递给许嫣然:“饿了吧?”
在许嫣然下口咬苹果时,门“嘭”地一响,陆浅浅不见了。
我问秦树:“你咋知道枪是真枪,枪里有子弹?”
他很茫然地说:“我不知道啊。”
我囧:“那你为啥扑过来?”
他也囧:“我理智上认为枪是道具,不可能有伤害,可当时那气氛那场景,太逼真了,我不怎的,脑袋一热就冲过来了,反正我不要苍宝受伤,不要苍宝有危险。”
我点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林冬阳和我,是货真价实的演技派!”
秦树把眼一瞪:“这就是苍宝的全部感想?”
我点头:“嗯。”
秦树把眼一闭:“我死了。”
四周静谧得有些奇异。我环顾一圈,人呢?貌似在这场带着调情意味的问答进行过程中,他们都自动回避了。
我俯下身,吻他的眼睫毛。他的眼睫毛在慢慢变得湿润。
他的一只手在输液,另一只手没有输液。他用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握住我的手,说:“苍宝,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愿生生世世与你在一起。”
我第一次听到秦树说这种既古典又赤裸的情话,而且是我们分手以后,浑身上下不由得抖了一抖,当然,心里是美得不行。顺便想起一个故事来。
传说,宋康王夺了随从官韩凭的妻子,囚禁了韩凭。韩凭绝望的自杀了。他的妻子知道后,也一心求死,想尽各种方法均不成功。最后,她把身上的衣服弄腐,同康王登台游玩时,从台上跳下,康王慌忙拉扯她的衣服,然而,衣服碎裂,她跌下台去,成功的死掉了。她留下遗书,请求与韩凭合葬。愤怒而嫉妒的康王却把他们分葬两处。不久,两座坟上各生一棵梓树,十天就长得很粗大,两棵树的根和枝交错在一起,树上有鸳鸯一对,相向悲鸣。
想到这个故事,我更加感动,顿时生出了一种坚定而肉麻的愿望,我要生生世世与秦树再一起。
这么一想,我很疑惑了,我们不是分手了吗?这么说,我们又复合了?那陆浅浅呢?她的问题还没解决呀。可眼下的氛围只适合深情甜蜜,不适合思考这种难题,于是,我们继续深情甜蜜。
但是,护士进来了,她毫不留情地说:“病人需要多休息,你别打搅他太久。”
何况门外还有秦家的那些亲人,我使劲握握秦树的手,说:“那我先走了,我会给你发信息的。”
秦树的目光,充满了依依不舍。
哈,我心里很欢喜。
与我形成对比,许嫣然神色凝重。
宋哲皓送我们回了学校,就回报社去了,我和许嫣然沿着校园大道慢慢走,也许都没有回宿舍的意思,也许是习惯。不知不觉,竟走到一教楼,上了二楼。1208的门开着。这是我们上专业课的定点场所。
走进去,坐在最后一排。
空旷的教室只有我们俩的呼吸声。
黑板中间,写着几行字:
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浇。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我们都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黑板。
一种光阴荏苒。时间白驹过隙之感,缓缓地,从脚尖升腾至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