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栋手里还拿着产剪,眼睛却去看那一团肉,从一大团血污之中,他看到了命根子,小小的一块,像一只小辣椒,鲜红鲜红的。他激动了,手里的产剪当的一声掉在地上,嘴里同时说:“儿子,是儿子。”
“儿子,我的儿子。”叶小芸躺在那里,气息奄奄,仍然说出这句话。听里面说是儿子,王兴业终于控制不住了,冲进了产房,只见王家栋双手血淋淋的,叶小芸下身一大片血迹,惨不忍睹。王兴业焦急地道:“救孙子,救小芸。”
不需要他说,助产士正在拼尽全力。可是,叶小芸出血太多,创口太大,根本止不住血。人的血量是有限的,哪里经得起这么流?就算在现代化的医院,只要止不住血,抢救过来的可能性也是极其之小,何况在什么医疗条件都没有的家里?
助产士努力了一段时间,见实在止不住血,知道结果已经提前出来了,便对王家栋说:“血止不住,你还有什么话要对夫人说,抓紧时间。”
此时,王家栋才意识到,叶小芸可能要离自己而去了,自己刚才的疯狂,截断了她的生存之路。他一步跨过去,搂住她的脖子,焦急地喊:“小芸,小芸,你不能死呀,你不能死呀。”
叶小芸却很平静,她看了王家栋一眼,以极其微弱的声音说:“当家的,我终于为王家生了儿子。我对得起王家了,是不是?”
王家栋说:“是是是,你对得起王家。你放心,我一定把我们的儿子养大成人,一定要让他永远记住你。”
另一边,产婆将孩子擦洗了一番,然后提着他的腿,拍打他的屁股。一连拍了几下,一点反应都没有。助产士发现情况不对,连忙放弃产妇,奔向婴儿。她试了试婴儿,还有气息,便将婴儿放在旁边的床上,双手压在胸部,轻轻地按压。
王家栋听说儿子这边出了状况,顾不上叶小芸了,又跑过来看儿子。王家栋问:“我儿子怎么样了?”
助产士努力了一番,最后对王家栋说:“抱歉,孩子已经死了。”“啪!”王兴业手里的鼻烟壶掉在地上,摔成几块。产房里一片静寂。“噗!”王兴业喷出一口鲜血,人往后倒去。砰!跌在地上。“爹!”王家栋扑过来,一把抱起父亲,“爹呀!”
王兴业气急交加,被王家栋搀扶回床上,好久才憋出了一声叹息:“天杀我也……”
王家栋跪在床边,双手抓住父亲的右手。王兴业喘息着,眼睛越瞪越大。王家栋哭道:“爹,您别担心,我另娶一房,一定给王家生个儿子。”
王兴业眼中忽然绽放出奇异的光芒:“黑妞……屁股……大……屁股……大……生……儿子……”
他整个人猛地往上一弹,抬手指着门外,又落在床上,一口气接不上来,咽喉之中咕咚一声,人就死了,但一双眼睛死不瞑目。
王家栋欲哭无泪,他伸手抹父亲的眼睛。王兴业的眼皮如铁铸成一般,抹不下去。
王家栋明白父亲的心思:“爹,你放心,我这就让黑妞填三房。”一边诉说,一边又用手一抹,王兴业的眼皮才合上了。
王家的正厅停放着王兴业的棺材,偏厅里停放着叶小芸的棺材。王家栋跪在父亲的棺材前,一言不发,李氏和周氏跪在一边哭哭啼啼。王家栋跪到半夜,又到偏厅,坐在叶小芸的棺材前,头靠在棺材上,悲痛欲绝:“天不佑王家呀!天不佑王家呀!”
正悲痛之际,扑通一声,有什么重重地跌倒在棺材前,王家栋一看,居然是黑妞跪在身边。
王家栋喝道:“你干什么?滚!”黑妞呜呜大哭:“三少奶奶好,不打我……”
王家栋喝道:“滚!”他扬起巴掌,快要落到黑妞的脸上,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因为他听到了黑妞那一句话:三少奶奶好,不打我……是的,家中就叶小芸温柔善良,可为什么偏偏死的人是她?
黑妞等着挨打,王家栋把手收了回去。黑妞跪着,磕头的时候,屁股高高翘起来,说:“三少奶奶,我来陪你。”
一看到她的大屁股,王家栋就想起父亲的话,哭泣着说:“爹,我会记住您的话,我会达成您的心愿的。”
处理完父亲和叶小芸的后事,王家栋瘦了一圈。这一天,他到叶小芸的房间。房间里的所有家具都换成了新的,但叶小芸的一些衣服还在。王家栋看着妻子的衣服,悲从心起,伤心落泪。
黑妞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嘀咕了一句:“三少奶奶没在。”王家栋心中一动,向她招手:“黑妞,你进来!”黑妞警惕地道:“我不进来,你又要踢我屁股?屁股会疼!”王家栋摇了摇头说:“不!”
黑妞小心翼翼地进来。
王家栋用手一指床:“上去,躺下,闭上眼睛,不许动!”黑妞规规矩矩照办。王家栋伸手掀起她的裙子,黑妞大叫了一声:“你脱我裙子干吗?”
王家栋喝道:“不许说话!”黑妞果然没有说话。
王家栋完成了父亲的遗愿,也没有怎么当一回事,处理了父亲和妻子的后事,振作精神,继续打理王记胭脂坊的生意。
好几个月之后。这是一个晚上,吃完晚饭不久,王家栋在周氏的房中努力造人,可周氏的肚子始终不见鼓起来。王家栋闷闷不乐,周氏也愁眉不展,两个人都尽心尽力,可为什么就不见效果呢?
院子之中传来打骂声和哭喊声。是李氏在打骂黑妞:“贪吃鬼,贪吃鬼,叫你贪吃!叫你贪吃。”王家栋心情郁闷,一听到打骂声,立刻怒火中烧,连鞋也没有穿,就冲出房间,吼道:“住手。”
李氏右手里高举着一根鸡毛掸子,左手揪住黑妞的衣领。黑妞双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
李氏住了手,嘴里愤愤地道:“老爷,她偷吃!”王家栋恨李氏,因为她不能生育,他把自己没有儿女的责任全怪罪在别人身上:“偷吃有什么?我这么大的家业喂不饱一个下人,传出去脸上无光。”
李氏苦着脸说:“老爷,话是这么说,可是才吃多久的饭?她又饿了,又不是饿死鬼投胎!”
自从叶小芸死后,王家栋天天在周氏的房中,周氏的心情比李氏好多了,也就劝道:“多大点事情,算了,让黑妞起来吧!她就一个傻丫头。”
黑妞站起来,嘴里还在大嚼。
周氏问:“黑妞,不是才刚吃过饭吗?你又要吃什么呢?”黑妞把嘴巴里的食物吞进肚子里,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咂咂嘴巴,摸摸肚子说:“肚子饿。”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的肚子上,又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叫,因为她的肚子大了许多,鼓了出来。
“天呢!这个傻瓜干出了伤风败俗的事情。”李氏叫骂起来,“这不把王家的脸都丢尽了吗?”
周氏也吃惊万分:“谁干的?”王家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阵惊,一阵喜,他说:“我干的。”李氏和周氏都瞠目结舌:“什么?”
王家栋不由分说:“从现在起,她就是王家三太太,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你们要好好伺候她,让她把孩子生下来。”
黑妞从此就成了王家栋的第三房太太。
又过了几个月,黑妞快临产了,王家栋同样不敢大意,请了产婆、助产士,让黑妞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吃喝都有人送到床前,只等着生产。
一连几天不见动静。王家上下焦急万分,只有黑妞不时大吃大喝,嘴巴没有停过。
李氏和周氏站在门外,李氏悄悄问周氏:“这么多天了,怎么还不见动静,该不会……”
躺在床上的黑妞忽然爬了起来,双手乱舞:“我要尿了”她的话刚落,就听见一声响,一个东西从她的两腿之间掉了下来。
产婆发出一声惊叫:“生了。”王家栋惊愕无比,只担心自己听错了,忙凑到床前一看,果然是一个胖胖的婴儿。
黑妞又坐下去,嘴里嘀咕着:“饿……我要吃鸡腿……”
王家栋扭过头,对外面吼道:“听见没有,端鸡腿来!”产婆已经剪断了脐带,把婴儿洗了一下,抱给王家栋:“掌柜的,是个千金!”
王家栋抱住女儿,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感慨万分:“天呢,我王家终于后继有人了。”然后又感慨:“啥叫人算不如天算?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
王记胭脂坊的香山工厂建成了。晁信义以为王家栋暂时拿不到机器,但他想错了,王家的工厂比晁家的工厂早建半个月,王家又不缺钱,工程进度很快,只是后期因为付给李总管一百多万两,才拖了一点时间。
这一百多万两对于王家来说,虽然是一个大数目,但王家栋的做法和晁信义不同,他采取的是融资发展的模式。他的资金来源于钱庄的贷款,自有资金很少动。
哪怕是父亲和姨太同时死去这种大事,王家栋也没有放缓工厂的建设进度。
经历了这一连串的大难,王家栋的性情完全变了,变得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这还是王家栋吗?是不是哪天睡着了,上帝给悄悄地换了一个人?以前,他的心是软的;而现在,他的心坚硬如铁。以前,他极其善良;而现在,他心中被仇恨塞得满满的。他认为,自己所有的不幸,全是晁信义想置他于死地那一刻转变的,这一切的源头、祸根,在晁信义那里,他必须千倍万倍地报复晁家。
报复晁家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快点建起工厂,让王记的产品迅速在全国占领市场,那时,京西胭脂铺能奈他何?
所有一切都在于时间。王家栋抢的就是这个关键的半年时间。抢占这半年先机,就是抢占市场。半年后,等京西胭脂铺的货品全面推向市场的时候,相当一部分消费者已经成了王记的固定用户。那时,再采取一些商业策略,令京西胭脂铺的货品滞销,从而导致亏损。京西胭脂铺一旦亏损,不仅没有钱庄敢再借钱给他们,此前所欠的钱庄还会催债。晁信义一分钱没有,搞出这样大的场面,是典型的空手套白狼,这条狼套得住套不住实在是两说。
王家栋搞了一个很隆重的竣工仪式,仪式就在新工厂的门前举行,来宾包括昌延里所有的妆品生产商,王记十八个分号的掌柜,王记的一些大客户以及京城的一些达官贵人。
李总管自然不会来,却派周公公代表他来了。上次的事,后来自然是弄清楚了,并不是王家栋不把李总管放在眼里,而是被别人设计暗害了。李总管得知此事的前因后果之后,对王家栋其人深以为然。此次不仅派周公公上门致贺,还真的带了份贺礼。不仅如此,李总管还替王家栋拉了一个朋友--年轻的醇亲王载沣。
此时的醇亲王载沣才二十出头,不久前刚刚从德国归来。
载沣之所以去德国,有一个内在原因。《辛丑条约》中的第一条,清朝必须派出一位亲王远赴德国道歉。清政府将这一艰巨任务交给了年仅十二岁的醇亲王载沣,因此,载沣成了大清朝第一个出访的亲王。当时,所有人均都认定,载沣此行一定会受到德国人的羞辱,没料到载沣颇有外交才能,有理有节,令本想侮辱中国的德皇对他赞赏有加。
有了这一前提,载沣便利用这次出访的机会,四处游学考察,分别考察了德国的军校、军火企业、博物馆、电机厂、造船厂等,大开眼界,对德国的现代化工厂极为推崇,立志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大力发展工业,以工业立国。
载沣回国之时,恰好是两宫回銮之日。载沣从北京赶往开封,慈禧太后立即下旨传见。有关公务,载沣早已经上折奏报,所以,他和太后谈话的重点,是德国的工业状况,并且表明自己希望在工业发展方面有一番作为。老佛爷非常喜欢这个年轻人,对他的想法表示支持。
后来的一段时间,载沣特别关注中国工业的发展现状,对于传统工业的家庭作坊模式深为忧虑。恰在此时,听说王记胭脂坊正在建现代工厂,计划将传统的作坊模式转变为现代工业模式。得知这一消息,载沣颇为高兴,接着便听说竞争后宫订单被暗算的事。
载沣觉得,这种非公平竞争,将会成为中国工业的大害,也是中国文化中最糟粕部分的影响。如果不对这种非公平竞争加以抑制,中国就不可能有现代化工业。
这所有一切,自然都会传到李莲英的耳边,李莲英趁一次单独面见载沣的机会,主动和他谈起王记胭脂坊。载沣果然大感兴趣,希望更多地了解这家企业。李莲英乘机说,王记胭脂坊的工厂很快就会竣工,到时候王爷可以亲自去看一看。
王家栋不知道这些内幕,自然不可能给醇亲王发请柬。但是,李总管将这一消息告诉了醇亲王,载沣便微服而来,陪着他的正是周公公。
王家栋热情地迎接周公公,见他身边有一位锦服公子,风度翩翩,却不知其身份,周公公只是说,这是艾公子,多的话半个字都没有。虽然没有多说,却做了。周公公怎么说也是李总管身边的红人,在李总管身边说一句话,就可能决定某个人的前途命运。这类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一堆人追随。太监不是官员,可许多时候比官员还威风。那些有官职的甚至是大官职的,也一定会对太监毕恭毕敬,热情周到。
可是,今天的情况却特别,周公公变成了艾公子的跟班,鞍前马后,无微不至。王家栋一见周公公脸上那讨好的表情,心里便是一愣。这位公子是谁?连周公公都对他点头哈腰,可见绝对不是一般人吧。朝廷的哪个显贵?不至于,这么年轻,就算贵也贵不到哪里去,何况在周公公面前?
王家栋几乎立即认定,此人是个王爷,而且不是一般的王爷,一定是在老佛爷面前极其得宠的王爷。否则,周公公不会如此谄媚。只要想到这一点,艾公子的身份便呼之欲出。
目前,大清朝年轻的王爷,只有那么几个,最得老佛爷宠信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醇亲王载沣。载沣是光绪帝的同父异母的兄弟,不久前,由老佛爷指婚,娶了荣禄的女儿瓜尔加氏,目前的政治身份是随扈大臣。这个官名有点怪,一般人还真是不懂。而在此之前的几百年间,大清朝还真没有见过这一官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