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信义说:“真的笑了。”又对晁承志说:“儿子,再笑一个,笑给你妈看。你告诉你妈,让她多帮你生几个弟弟。”
“还生啊,我都怕了。”张淑梅接着又道,“这次多亏了红蓝姑娘,不然,说不定我就见不到你了。”
晁信义说:“这不好好的吗?又乱说。”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张淑梅说,“红蓝姑娘和晁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老觉得她怪怪的?”
晁信义心里一惊,不好直说,搪塞道:“怪吗?哪里怪?”张淑梅说:“哪里不怪?”
晁信义说:“你想多了吧。”
张淑梅说:“那你告诉我,她不是我们晁家什么人,却把我们晁家当自己的家一样,什么都做,天下哪有这样的人?”
晁信义说:“她当然是我们家的人,姑姑把她当女儿的。”张淑梅看了看丈夫,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晁信义不敢再留在房里,担心妻子又提起这个话题,走出门,想到后院去看看,恰好见木井松拉着一车水过来。京城制胭脂的水全部是玉泉山的泉水,这些水由专门的人去玉泉山拉回来,倒进胭脂铺特制的水井里,用的时候,再从水井里抽出来。水是有生命的,留在泉溪里就是活水,一旦灌进水井,时间一长就成了死水。京西胭脂铺对于用水极其讲究,拉回的水绝对不能存放十二小时以上,每天还要清理水井。
上次,晁信义和晁灵珊忽视了用水,结果品质出了问题。此后,在花红蓝的建议下,晁信义加强了水的管理,专门安排了老刘和另一个人,负责从玉泉山拉水。最近,京西胭脂铺的业务扩大了,用水量自然就增加。晁信义正考虑要增加了一个运水工,看来,张淑梅替他安排了这件事。
晁信义问:“你叫木井松?”
木井松说:“是,老爷。”
晁信义说:“我不是老爷,以后不要叫我老爷。”木井松说:“是,老爷。”
“刚才说,你不要叫我老爷,现在又叫。”晁信义说,“以后叫我掌柜的吧。”
木井松说:“是,掌柜的。”晁信义问:“在这里还习惯吧?”木井松说:“是,掌柜的,习惯。”
晁信义觉得,这个木井松,说话的腔调怪怪的,嘴里像是含着什么一般。晁信义见木井松年轻,完全可以学些技术,便问他:“我们正在培训技师,你愿不愿学点技术?”
木井松说:“谢谢掌柜的,我没有读过书,不识字。”晁信义暗想,这真是可惜了。如果能学成技师,那是一辈子的依靠。可人生有很多事,都是要事前做好准备的,没有准备,就算机会摆在面前也无法抓住。眼前这个木井松就是如此,哪怕识点字,学技师都没有问题。能有一技在手,那也是一个安身立命的根本。
晁信义想去看看花红蓝,却又犹豫,见了她,对她说什么?自己和晁家,亏欠她的实在太多了。她越是无欲无求,他就越加不安。想一想,还是算了,抽时间去宛平的工厂一趟吧,家里的事让人心烦,还是眼不见为好。
在宛平的工地住了两天,晁信义又赶去了天津。工厂马上要建成了,现在必须将机器弄回来。
让晁信义大感意外的是,王家栋也在天津,目的和他一样,同样是购买机器。这种机器,中国人造不出来,只有洋人手里才有。要买洋人的东西,只能通过买办。此前,晁信义已经来过一次,和大通洋行的买办陈先生谈过,双方已经有了一个基本意向,这次来主要是进一步商定价格以及其他一些细节。
到达天津之前,晁信义给陈买办发了电报,说明到达的日期和时间。等他赶到陈买办所在地时,恰好看到王家栋从那栋楼出来。晁信义心里有愧,不想和王家栋照面,连忙躲到一边,等王家栋离开之后,才进了陈买办的办公室。
让晁信义大为惊讶的是,陈买办对他说,上次谈的价格肯定拿不到货了,原因是这段时间,西洋那边已经涨价,运输的价格也涨了。如果要货,必须在上次的价格上再涨三成。而且,上次对方同意分期付款,现在却不成了,必须一次付清。
这事还真是给晁信义出了一大难题。如果是分期付款,三年内付清,他一次只需要付十几万两。而现在,价格涨了差不多十万两不说,还要一次付清,他哪来的钱?虽说有了皇宫的订单,他再向钱庄贷款便较为容易。毕竟,在四海钱庄,他已经贷了一大笔,一直只是在还息,本还没有还一分。现在再贷五六十万,他所背的债务就超过一百万两了,一年下来,利息就是一大笔。
现在不签合同吧,他又担心,再过一段时间,价格会不会进一步上涨?若是再涨百分之三十,那就又是十多万。干脆不要了?可是,宛平的工厂已经盖了一半啊。
陈买办见他犹豫,便说:“晁掌柜,你回去好好想一想。不过,这件事你要快点定下来,机器只有一套,因为是你先谈的,所以,我尽可能先满足你。如果你决定不要,我就卖给别人了。”
晁信义突然一惊,卖给别人?难道说,王家栋也盯上了这套机器?如果王家栋加入竞争,事情就复杂了。仔细一想,肯定是这么回事,不然,王家栋为什么恰好出现在这里?
晚上回到旅馆,晁信义算了一笔账。如果不要这批货,下一批货是什么时候到,真的难说,价格也完全不由自己控制。相反,如果要下这批货,王家栋就拿不到机器,他不得不再定下一批。如此一来,他至少会晚四个月以上。再从天津搬到北京,加上安装调试等,搞不好半年就过去了。
如果能抢到这半年时间,说不准就能将这十万赚回来。想通之后,晁信义决定,明天就去和陈买办签合同。
王家栋其实看到了晁信义,甚至对晁信义的行踪一清二楚。他并没有在天津停留,小芸就快要生了,这可是他王家的大事,他不愿在天津多逗留。
王家栋赶到天津,目的其实极其简单。他很清楚晁信义要到天津找陈买办买机器,而他的机器早已经通过日本认识的朋友,直接从西洋订好了,目前正在办相关手续,只要手续办好,就可以立即发货,肯定比京西胭脂铺要早。
另一方面,他已经暗下决心,要和晁信义斗下去。他赶去天津,就是想让晁信义多花一笔钱。
晁信义一个阴招,让王家冤枉地花了一百多万两,他也一定要晁信义多花十万百万两,最好是倾家荡产,从此上街去要饭。不是他心狠,而是晁信义下手实在太狠毒。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他就不信,他斗不赢晁信义。这次,他赶到天津,轻轻一抬价,就让晁信义至少多花十万两,这种感觉是极其好的。
当天,晁信义还在旅馆里痛苦挣扎的时候,王家栋带着极佳的心情踏上了归程。
为了迎接第一个孩子的到来,王家栋提前做好了准备,他担心一个接生婆不够,特意请了两个。他还考虑到,中国的医术不如人家外国,说不定接生婆没有助产士好,所以,他还请了一个助产士。
这两个接生婆,他提前安排住进了王家,反正自己家里房子多,钱也不少,不在乎多几天。那个助产士却无法提前住进来。整个北京城,持牌的助产士没有几个,而在这里的外国人还不少,那些和外国人过往甚密的中国人也受了影响,愿意让助产士接生,她的生意十分的好,根本顾不过来。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助产士是洋人,洋人是不能随便住在别人家里的,否则就被定为违法,那是要问罪的,特别是八国联军事件之后,朝廷对这方面管得尤其严格。
终于到了预产期,可是,叶小芸的肚子却没有动静。王家栋父子真是急了,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如此难缠。要知道,王家可是万事俱备,就连庆祝的鞭炮都买好了。终于破了水,消息传出,整个王家全起来了。最激动的还是王兴业和王家栋。作为公公,王兴业不好去媳妇那里,只好在院子里转圈子,不时向人打听消息。
李氏和周氏也出来了,她们倒是离产房不远。
想到三房马上就要生了,李氏心里不平衡,酸溜溜地对周氏道:“妹妹,你和我都是命苦之人啊!我倒没有什么,谁让我不能给王家生个一男半女的,可妹妹出了不少力,吃了不少苦,带不了孩子,不能怪妹妹呀!”
周氏忙劝道:“姐姐别生气,公公也是着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三妹能给王家添个儿女,也是好事情。”
李氏阴阳怪气地道:“恐怕你我眼中有她三妹,到时候她三妹的眼中就没有你我两个姐姐呢!”
周氏还准备说什么,听到叶小芸房中产婆叫了一声:“三少奶奶的肚子有动静了。”
王兴业挥舞着手中的拐杖,连声大喊:“鸡汤,鸡汤。”
鸡汤是为叶小芸生产准备的,喝了鸡汤才有力气生孩子。黑妞一直在厨房等待,因时间太长,趴在灶台上迷迷糊糊睡着了。一听到王兴业的喊声,慌忙舀起一碗鸡汤就往外跑。脚在门槛上一绊,扑通,人就摔倒在地,碗跌在地上,碎成几块。
“天杀的!”王兴业气急败坏,跳过来,举起拐杖劈头盖脸乱打,一边打,一边骂。黑妞双手抱住脑袋,但背上、屁股上却被打中了好几下,疼得哇哇大叫。
李氏和周氏跑出来,看见公公打黑妞,也没在意。王兴业指着厨房说:“还不快舀一碗鸡汤端进去给小芸。”
周氏忙进了厨房,舀了一碗鸡汤,端进了叶小芸的房间。两个产婆已经在准备了,王家栋握着叶小芸的手,不停地安慰她。
周氏心中很不是滋味,把鸡汤递了过去。王家栋接过,一边用勺子喂叶小芸,一边安慰她:“小芸,一会儿就好。”
叶小芸脸色惨白,颤声道:“家栋,我害怕。”王家栋道:“有我在,什么都不要怕!”
叶小芸微微咬着嘴唇,她已经生过几个孩子,都没有养活,心中就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感。
王家栋把鸡汤放在她的嘴边:“喝了鸡汤有力气!”叶小芸大口大口地喝着鸡汤。一阵阵剧烈疼痛,叶小芸死去活来,孩子开始生了,是逆生。
孩子出生是有顺序的,道理和扛着一棵树进门是一样的,因为树枝往上长,因此,扛树进门,最好的办法是先让树根进门。若是枝冠先进,那些枝杈就会卡在门上。女人生小孩也是如此,顺产就是头朝下。孩子的头最大,头一旦离开产道,身子就容易出来了。最坏的是逆生,也就是脚先出来,脚一旦出来,另一只脚便可能卡住,还有两只手同样会卡住。时间一长,且不说是否能生出,孩子没了羊水的保护,可能会憋死。
叶小芸此次是逆生,先出来的是一只小脚。一个产婆大惊失色:“是逆生!”另一个产婆也在一旁惊叫:“天呢,这可怎么办?”
王家栋听了两个产婆的话,知道大事不好,什么话都不说,返身向外跑,边跑边说:“助产士呢?助产士怎么还没来?”
王兴业听声音,判断事情不顺利,向前赶了几步,拦在王家栋面前,问道:“怎么样?”
王家栋说:“是逆生,先出来了一只脚。”又大叫:“助产士,助产士请来了没有?”
话音刚落,助产士请到了。王家栋像见到救星一般,一把拉了助产士的手,转身向房间里跑。王兴业则冲进了正堂,跪在祖宗牌位前,连连磕头:“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小芸出了很多血,整张床上全是湿的,整个房间里弥漫着很浓的血腥味。小芸的叫声越来越小,显然,她的力气正在消失。助产士看了看情况,也是吓了一大跳。婴儿的一条腿差不多完全出来了,这样的情况,就算孩子生下来,另一条腿也可能残废。
王家栋在一旁说:“请快点想想办法。”
助产士说:“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办法,剖腹产。”王家栋几乎想叫起来。剖腹产手术,他在国外听说过,可在中国,在北京城,除了太医院之外,连一家医院都没有,更不可能有一家可以动外科手术的医院。
王家栋一下子跪在了助产士面前,对她说:“请救救她,救救我的孩子。”助产士说:“你这里条件有限,根本无法手术。现在只有一种办法,大人和小孩,你选择一个。”
王家栋心里急,一时没有听懂助产士的话,问:“选择一个?选择一个是什么意思?”
一名接生婆说:“也就是说,大人和小孩,你只能要一个。”“不。”王家栋大叫一声,“两个我都要。大人和小孩我都要。”产婆说:“不行,只能要一个。”
助产士说:“你快点决定。产妇的羊水已经流完,又流了很多血,时间不能再拖了,每一分钟都有生命危险。”
王家栋还在犹豫,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王兴业突然闯了进来,大声地说:“要小的,要小的。”
助产士是外国人,不懂中国的伦理,自然不听王兴业的,她望着王家栋,希望他快点决定。
产婆急了,催道:“掌柜的,你要早点拿主意呀,迟了,大人和小孩子都保不住呀!可这都是作孽的事情哟,怎么下得了手。”
王家栋终于下定了决心,说:“要小的。”
助产士用戴着白手套的手从医疗箱中拿出产剪,极其小心地将产道剪了一道小口子,放下产剪之后,试图让婴儿出来。可是,所剪的口子显然不够大,婴儿仍然不能出来。
叶小芸又回过一口气来,看到王家栋,咬牙说了句:“别管我,管孩子……”
王家栋看了叶小芸一眼,眼眶之中的泪水滚落出来。他一步跨过去,也不管自己的手是否消毒,一把拿过助产士的产剪,将助产士扒开,弯下身来开始剪叶小芸的产道。
助产士大吃一惊,说:“你不能这样。”
可王家栋已经顾不了许多,他将产道剪开了一个大口子,同时对产婆说:“你试试,行不行?”
被剪开的产道往外流血,产婆顾不了许多,上前将双手伸进产道,时间不长,硬是将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拔了出来。同时,产婆叫道:“快,快剪跻带。”
另一个产婆立即动手剪跻带,助产士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她并没有发呆,而是第一时间采取措施,为产妇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