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字面理解,扈实际是从的意思,随扈自然就是随从。随从却又是大臣,似乎可以理解成后来的侍从副官。然而,到了民国时的侍从副官,只是一名武秘书,差不多是官员的最低级别。随扈大臣却是大臣,差不多就是今天的秘书长了。
除了随扈大臣一职之外,还有一个职责解释,即节制满汉兵权。如此一来,这个随扈大臣的职权就大了,差不多等于后来的总参谋长。
想明白这一点,王家栋却不解了。载沣如此之大的官员,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这完全不可能。就算不可能,王家栋也把他当成了载沣。
因为这一缘故,王家栋将仪式的程序删减了。按照原来的设计,剪彩之后,他要发表一个致辞,然后是舞龙舞狮子。有关致辞,王家栋是做了两手准备的。如果晁信义来了,他就只简单地讲一讲;如果晁信义不来,他就要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地介绍一下王记胭脂坊,尤其要重点谈一谈他从外国学到的一些新的经济学名词和概念。
现在,他决定将这个环节省了,也会致辞,但仅仅是表示一番感谢,然后就进入下一个环节,舞龙舞狮。这不仅仅是因为晁信义来了,还因为这个艾公子。因为周公公对他说:“艾公子对你的工厂很感兴趣,希望进你的工厂看一看。”
晁信义会来,王家栋确实有些意外。他送那套妆品,已经明确无误地告诉了晁信义: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了,我一定会报此一箭之仇,你等着吧。既然如此,他认为,晁信义将不会再与他公开来往。即便如此,他还是给晁信义送了一张请柬。这张请柬,同样是有意义的,他在向晁信义说明:我的工厂开张了,比你早半个月。同时,他还在暗示晁信义:你买的机器是不是价格很高?抱歉,那是我在里面做了手脚。你不是喜欢玩阴谋吗?那么,我们就来玩一玩,看谁笑到最后。现在,我只不过是让你亏了十多万,而且多贷了三四十万的款。很快,我会让你输得更多。
他以为晁信义接到请柬后会明白一切,然后气得七窍生烟。王家栋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晁信义来了,显得异常平静,还封了五千两的礼。他仔细观察晁信义的表情,竟然看不到丝毫的异状。他因此思量,这个晁信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年纪比自己小好几岁,那种冷静沉着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当然,王家栋没有太多时间关注晁信义,他的更多心力,放在了艾公子身上。进入舞龙舞狮环节之后,他便将仪式现场交给了别人,自己则带着艾公子以及周公公进了车间。
王家栋首先到了灌装生产线,这条生产线是从德国进口的。王家栋对艾子解释说:“以前,我们的生产方式很落后,整个妆品的灌装都是靠人工,量也非常小,仅仅只能满足京城市场。新厂投产后,将扩大十倍以上的产能。”
艾公子因此说了一句话:“十倍产能,就能满足全国市场了?”
王家栋说:“不能。如果要满足全国市场,我估计至少还需要三到四倍的产量。”
周公公问:“为什么不把现在的工厂规模扩大三到四倍?”艾公子看了周公公一眼,又看看王家栋,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王家栋说:“工厂未来的发展用地,我已经预留了。之所以没有一次到位,有几个方面的考虑。第一,资金是一个问题。如果一次到位,资金要三四倍,资金压力太大了。第二,市场容量问题。一下子将货品铺向全国市场,如果市场不能接受,就可能造成大量积压。现代化工厂生产不能停,一停就大亏。第三,产能扩大几倍,就目前技术工人还不够熟练的情况来看,所需要的工人就不会是几倍,会更多,我根本无法找到这么多工人。”
艾公子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他问:“我听说你留过洋?”“是的,在日本。”王家栋说。“那很好。”艾公子说,“我问你,我们大清朝和日本比,如何?”“没法比。”王家栋说。
艾公子紧盯着问了一句:“为什么没法比?”王家栋不说话,有些话太敏感,不能说,说了可能是杀头的罪。艾公子鼓励道:“这里没有外人,你只管说。”
王家栋暗自评估了一下,赌上去了,他说:“我自己胡思乱想,也不知对与不对。”
艾公子说:“但说无妨。”
王家栋说:“一个国家,和一个家庭、一个商号差不多,富裕与否,取决于三大因素。第一,有没有货品可卖。第二,若有货品可卖,你的货品是否是别人需要的。第三,你的支出是否低于收入。以我们大清朝为例,我们有没有货品可卖?有,我们有茶叶。我们的货品,是否是别人需要的?是。我们的茶叶大量出品,赚回了大量的白银。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前,我们卖茶叶只有收入,没有支出。但是,在此之后,英国人向我国输出鸦片,我们的支出逐年扩大,到了第二次鸦片战争前几年,我们的支出远大于收入,大到了无法承受的程度,因此,我们不得不禁烟,以减少支出。”
这一点,载沣是清楚的。所谓鸦片战争,其实也可以称为茶叶战争。鸦片战争之前,中国的经济状况非常好,正因为好,才觉得高枕无忧。然而,西方在此时搞起了工业革命,开始了现代化生产,而中国还在刀耕火种,传统工业还处于小作坊式的起步阶段。如此一来,中国就被西方列强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中国要强大起来,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在工业上迎头赶上。
无论是载沣还是王家栋,都有一个话题没有触及,为什么西方搞工业革命,而中国错过了?这里面的根本原因,是政治的,而不是工业的。清政府坐井观天,因为有无数的茶树替中国赚取大量的利润,使得清政府以为自己的日子过得很滋润,于是,什么样的腐败全都有了,且愈演愈烈,如火如荼。终于有一天,人家洋枪洋炮打来了。如果事后总结,人家的洋枪洋炮确实厉害,可无论怎么厉害,人家需要漂洋过海,能运送到中国的兵力以及火药都是极其有限的。以中国人的智慧,在战术上无法战胜敌人,在战略上一定可以。
然而,朝廷机制在那里,根本不容忍你玩什么战略,要的只是战术。于是,清朝输了,不是输在军事,而是输在政治。
有关这一点,没有人敢承认。大家心里都明白,就是不能承认,承认了就可能被杀头。
王家栋对此稍稍有些认识,可他不能说,说了就会犯大忌。
载沣以前对此没有认识,毕竟他还是一个少年。可这次出访,他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对于很多事情,他的思考虽然还很模糊,但对于中国的贫弱,他还是有些认识的。年轻人有一腔热血,他想干一番事业。毕竟他是王爷嘛,他知道,满清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整个爱新觉罗家族就可能面临巨大的危机。
载沣不愿承认的一个事实是,爱新觉罗氏已经走到了绝境。如果说一个国家真的只是取决于一盘生意的话,他认为满清还没有走到绝境,满清还有茶叶可卖。现在的问题是必须尽快振兴工业,迎头赶上。只要工业强了,中国就不怕了。
当然,他也想到吏治腐败的问题,这个问题是历史形成的,不是某一个人所能解决的。比如说,老佛爷掌权这件事就没法解决。老佛爷作为一个女流之辈,她的见识是短浅的,决策往往凭着一时的冲动,不像男人那样深思熟虑,思谋周详。可这个问题能解决吗?他的哥哥光绪名义上是皇帝,而实际上,五君子事件之后,光绪就已经被囚禁,半点权力都没有,一切都由老佛爷说了算。
这是一局死棋,任何人都无法改变。而今之计只能是微调,趁着这个机会,把中国的工业发展起来,拉近与世界的距离。载沣觉得,只要中国的工业发展起来了,国家就还有希望,若是这一点都做不到,大清朝就只有一条路:等死。
正是看清了这条路,载沣才会对工业发展充满浓厚的兴趣,才会隐瞒身份,来到王记胭脂坊。
艾先生对王家栋说:“以先生看来,要改变中国的现状,需要从哪方面着手?”
王家栋很想说,首先要改变政治格局,根治腐败。可这话他不能说,腐败的最大源头在老佛爷。就如那个康百万,给老佛爷送了一百万,老佛爷便凤心大喜。这是什么?这是公然受贿。既然老佛爷都是如此,下面的官吏还有不依样画葫芦的?所以,要惩治腐败,就要惩治老佛爷,这个根不挖,一切都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