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风迟疑了一下,才意味深长地道:“红蓝是一个明事理的姑娘,她不会给你添麻烦,你不用担心她。孩子我妻子在照看,我们没有孩子,就和自己的孩子一样,你看什么时候合适,让他认祖归宗……”
晁信义微微叹息了一声道:“这事不好急着对张家姑娘说呀。”
常风道:“既然不好说,就等一段时间吧!”
晁信义点了点头说:“也只好等一段时间了!”
常风道:“总有一个好的解决方法。”
晁信义心如刀割,把目光移到一边,眼眶之中有泪水在滚动,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滴眼泪掉了下来。他假装用手揉眼睛,擦去了泪水,对常风说:“常风大哥,这些天事情很多,你和常威兄弟留下来帮我一段时间。”
常风说:“行,现在京西胭脂铺需要人呀!”
京西胭脂铺重新开张,仪式定在正午。
上次只修了门店,开张仪式过于简单,仅仅是放了几挂鞭炮而已。这次,晁信义做好了所有准备,新的妆品也让一些人反复试用过,和当年京西胭脂的出品不相上下。既然如此,晁信义决定搞一个隆重的仪式,向整个北京城宣告京西胭脂铺劫后重生。
牌楼下面,晁信义特意设了香案,供奉着四荤四素,点着香炉。牌楼上京西胭脂铺的牌匾重新刷了金粉,用一块红布蒙着,红布的一头垂了下来,两根长长的竹竿竖立起来,上面缠满了鞭炮。
晁信义再一次遍请至亲好友,分别给王兴业父子以及松下长生也都送出请柬。
一切准备就绪,晁信义来到后院马棚,牵出一匹白马,安了马鞍。在后院负责看守的是常风的弟弟常威,他比晁信义要小一岁,生得浓眉大眼,练就一身好武功。
“信义哥,中午就要揭匾,你要到哪里去?”常威奇怪地问道。
晁信义翻身上马,道:“你把门打开,我去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很快就会回来!”
常威打开后院门,晁信义策马飞驰而出,直奔四海钱庄而来。到了四海钱庄大门口,晁信义跳下马。一个站在门外的伙计立刻迎了上来。虽然张寿元让林大富和林大贵兄弟保守把女儿许配给晁信义的秘密,但他们兄弟在私下里嘀咕,让一个伙计听见了,结果四海钱庄的上下都知道了这个秘密。伙计们知道晁信义是东家女婿,因此对晁信义格外客气。
“晁少爷,请,需要通报掌柜吗?”伙计客气地道。
“麻烦你把我的马牵一会儿,我很快就出来。”晁信义把马缰往伙计的手中一塞,大步走进钱庄。
张寿元正坐在柜台里,手里拿着一个账本,旁边一个账房正在算账。他看到晁信义大步走了进来,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走出了柜台。
晁信义自从借贷钱之后,还没有到四海钱庄来过,今天来肯定有重要的事情。
晁信义走到张寿元面前,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连磕了三个响头。张寿元微微有些惊讶,正在想他为什么有这个举动。晁信义抬起头道:“岳父大人,今天是京西胭脂铺揭匾,开工的日子我来娶淑梅为妻,京西胭脂铺需要一个女主人。虽然我不能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但我会一生一世爱她。”
张寿元抬头往门外看了看,只看到一个伙计手中牵着一匹白马,站在大门外正奇怪地望着两个人。
张寿元微微一笑,说:“好,你起来,跟我走!”
晁信义大喜,站了起来,跟在张寿元身后。
两个人走进后院,林氏正坐在椅子上缝补衣服。张淑梅穿着一件粗布衣裙,头上挽了一个发髻,长发披在肩头,衣袖挽得高高的,正在水井边洗衣服。
晁信义先跪到林氏的面前,喊道:“拜见岳母大人!”
林氏惊愕地望着晁信义:“什么?”
张淑梅听到晁信义的声音,抬头一看,顿时脸庞绯红,忙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正洗的衣服,低着头,再不看晁信义一眼。
张寿元微笑道:“淑梅,你过来,信义,你起来。”
张淑梅把手中的衣服放下,慢慢走了过来,站在父亲的身边,一脸娇羞。
张寿元慢慢握住女儿的手,把她轻轻牵到晁信义的面前,郑重地交到晁信义的手中,说:“信义,今天我就把淑梅交给你,祝愿你们相亲相爱,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林氏惊讶地道:“今天女儿出嫁吗?我怎么不知道?”
张寿元微微一笑:“你现在不知道了吗?”
林氏勃然大怒,叫道:“好你个张寿元,当初,你娶我的时候,连一顶花轿都没有。今天,你嫁我的女儿,比我这当娘的更寒碜。不行,我不干,我反对。”
张寿元坚硬如铁地说:“反对无效。信义,我把淑梅交给你了,你带她走吧。”
晁信义抓住张淑梅的双手,紧紧握住,双目灼灼如火:“淑梅,我今天就娶你,我们拜谢父亲和母亲!”
张淑梅无限娇羞地应了一声。
两个人一起跪在张寿元和林氏的面前。林氏连忙站起来,摆动着双手说:“不行不行,我不接受,不能这样的。”
晁信义和张淑梅可不管这些,已经拜了三拜。
张寿元摆了摆手说:“行了,你们走吧!”
张淑梅悄悄拉了拉晁信义的手,低声道:“你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晁信义一把抱起她,大踏步就走,一边走,一边说:“你这个时候就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我只需要你的人。”
两个人出了后院,林氏号啕大哭起来:“我辛辛苦苦养了十九年的女儿,就被晁家那小子跟土匪一样抢走了。”
张寿元不以为然地说:“信义可是骑了一匹白马来娶淑梅的,想当年,我娶你的时候,手里就拿了一根棍子。”
林氏继续大哭,又骂道:“都说女大不中留,是个没良心的,说走就走了,我以后能指望谁养老呀!”又骂张寿元:“没见过这么狠心的爹,你连一点嫁妆也不出吗?你让女儿嫁过去怎么过?”
张寿元右手捻着胡须,脸上是赞许的笑容:“好!好!好!我没有看错人,淑梅也没有嫁错人。”
晁信义抱着张淑梅,张淑梅从没有被男人抱过,一张脸绯红,芳心如鹿撞,她把头靠在晁信义的肩膀上,一双手紧紧地抓着晁信义的衣服。
钱庄里的伙计们惊奇地瞪大眼睛望着两个人。
晁信义大步流星地走到白马前,把张淑梅放在马鞍上,从怀里拿出一两白银,放入伙计的手中,道:“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算我请你们大家喝酒!”说完接过马缰绳,翻身上马,左手搂住张淑梅的腰,右手一抖马的缰绳,白马就飞奔起来。
京西胭脂铺,工人们排列在店铺的前面,大路上聚集着许多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京西胭脂铺被毁,大家都很痛心、惋惜。京西胭脂铺重新建立起来,大家自然高兴。
晁灵珊和常风负责招呼客人。晁家的故旧很多,来了很多人,有些人,晁灵珊和常风根本不认识。他们能做的就是和先到的客人打过招呼,又去招呼后到的客人。
松下长生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个日本人,名藤条岛。王兴业和王家栋也来了。
因为父亲对松下长生的怀疑,王家栋特意多看了他几眼,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老板。王家栋对父亲说:“爹,看到没有?松下长生也来了。可是,他看上去,不像是当了京西胭脂铺的老板啊。”
王兴业也在观察松下长生,自然也觉得他今天不是当掌柜的打扮,不是主人身份,心中正疑惑呢,听了儿子一说,他顿时想到了一点。“这更可怕。”他说,“说不定,他和晁家小子玩阴招,而晁家小子还不知情。”
尽管如此,毕竟场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到。王家栋对父亲说:“要不,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吧。”
王兴业看了儿子一眼,抬腿向前走。王家栋连忙跟上,来到松下长生面前。
“松下君,幸会。”王家栋说。
松下长生先看到王家栋,正准备应答,又看到王兴业,连忙鞠了一躬,说:“王掌柜,你好。”
王兴业说:“上次,幸得松下先生相助,我们王记胭脂坊才幸免于难。一直想登门拜谢,和犬子提了几次,犬子说,松下先生一直在日本和天津之间奔忙。”
松下长生又鞠了一躬:“王掌柜客气了,应该感谢的是我。没有家栋君相助,我可能早已经不在人世。王家对我的大恩,我是不会忘的。”
王兴业看了看面前的京西胭脂铺,对松下长生说:“松下先生,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知感想如何?”
松下微微一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当时所做的事,被王兴业看出来了?仅仅一秒之后,他迅速变了一副嘴脸,说:“感慨良多啊!京西胭脂铺能重建,实乃大幸。”
王家栋对松下长生有了警惕,不愿和他谈太多,打过招呼,借口有另外的熟人要打招呼,便走开了。
松下长生仍然留在那里。他今天之所以来,就是想搞清楚一件事,到底是谁借给晁信义一大笔钱?不仅还清了赔偿,还重建了京西胭脂铺。另外,还在建宛平的工厂,这几个大项目至少需要六十万吧。这笔借款等于向松下长生宣布,新一轮的竞争开始了。
他就是想来看看,下一轮自己到底应该从哪里着手。
松下长生看了看牌楼上的那块红绸布,对身边的藤条岛说:“你看到那块红布没有?”
藤条岛说:“中国人就是奇怪,喜欢大红。弄这么一块布蒙上,怪模怪样的,真是恶心。”
“你可别小看了这块匾。”松下长生说,“这块匾可是中国皇帝亲笔题写的,这就是一块金字招牌。”
藤条岛十分不屑:“中国皇帝又怎么样?帝国军队一到,中国皇帝连裤子都顾不上穿,立即逃了。一个胆小如鼠的皇帝,一个胆小如鼠的民族。”
松下长生没有接藤条的话,而是望着那块红布,道:“你知道那块匾值多少钱吗?”
藤条问:“多少钱?”
松下长生说:“白银四十万两。”
“就一块破匾,值四十万?”藤条岛恶狠狠地看了一眼那块匾,“我让它一分钱不值。”
晁灵珊看着前面黑压压的人群,心中焦急:“信义怎么还没有回来?”早些时候,晁灵珊找不到晁信义,以为他在后院,跑到后院也不见人影,一问常威,才知道他骑着马出去办很重要的事情了。
有什么事情比京西胭脂铺揭匾仪式还要重要?晁灵珊有些疑惑,但想晁信义是一个有担当、有出息、有能力的男人,他既然要去做事情,总有他的道理。
只是时辰就快到了,还不见人影,过了时辰,耽搁了揭匾,事情就大了。晁灵珊心中忐忑,不时抬头张望。
常风站在她的身边,平静如水地说:“信义一定会准时回来的。”
晁灵珊点了点头:“可这孩子,去哪里也该给我说一声呀!”
“各位,借光,借光。”一个雄浑的声音传了过来,晁灵珊心头一喜,忙抬起头,只见一匹白马在人群之中穿行,马上骑着两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后面的不正是晁信义吗?
“信义回来了!信义回来了!”晁灵珊忙迎了上去,她一看晁信义和一个女子共同骑着一匹白马,就知道这个女子是他的未婚妻子。
白马在晁灵珊的面前勒住,晁信义先跳下马,然后抱下张淑梅,先给张淑梅介绍:“这是我姑姑。”
张淑梅恭恭敬敬地跪下:“姑姑。”
晁灵珊瞠目结舌,她以为四海钱庄的千金一定是娇生惯养的,而眼前张淑梅的穿着和普通民家女子没有两样,不施粉黛,清新美丽,又懂得礼节。这样的女子持家有道,晁灵珊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忙双手把她搀扶起来。晁灵珊见她的双手雪白似玉,拇指上没有戒指,脖子、耳朵上也没有任何饰品,晁灵珊的右手中指上有一个金戒指,忙取了下来,要戴在张淑梅的手指上。
张淑梅抬头看了一眼晁信义,晁信义正把手中的白马缰绳递给常风。晁信义也看到了姑姑的动作,微微笑了笑。
晁灵珊把金戒指戴在张淑梅的手指上,爱怜地说:“姑娘,姑姑没有好的礼物送给你!”
张淑梅落落大方地说:“谢谢姑姑。”
晁信义牵着张淑梅的手走到金匾下,两个人并肩而立。晁信义大声说:“各位街坊邻居,今天不仅仅是京西胭脂铺重新揭牌开张的日子,还是我晁信义大喜的日子。”
围观的街坊们立刻爆发出一片喝彩声。
“淑梅,我们现在就拜天地。”晁信义温柔地看了张淑梅一眼,张淑梅含情脉脉。晁信义对姑姑晁灵珊说:“姑姑,您请上坐!”早有伙计拿了一把椅子,放在门楼正前方。两人并排跪下,先对着京西胭脂铺的金匾跪拜,然后跪拜了晁灵珊,又对拜之后才站了起来,两个人相视一笑。
四周一片叫好声。
晁信义左手牵着张淑梅的手,右手向街坊邻居们挥舞致谢。张淑梅也微笑着,向大家致谢。晁信义的目光落在京西胭脂铺的工人们身上之后,仿佛被一根针刺入了心中。
他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美丽的脸,一双带有淡淡哀怨的眼睛。
是她,花红蓝!
花红蓝的目光和晁信义的目光碰撞到了一起,只一瞬间,花红蓝就把目光移动到张淑梅的脸上。
张淑梅没有注意到花红蓝,她也没有察觉到晁信义眼神之中的变化,她的手和晁信义的手还紧紧地牵在一起,她对着晁信义刚毅的脸柔柔地笑。一个女人,嫁给一个心仪的男人,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吗?
晁信义把目光从花红蓝的身上移开,大吼了一声:“京西胭脂铺开张啦!”
众人一齐大喊:“开张啦!开张啦!”
晁信义伸出手,把系在京西胭脂铺金匾上的红布一拉,红布缓缓落下,露出金光闪闪的金匾。掌声和鞭炮声,同时响起来。
前院摆好了几桌酒席,客人们围着桌子坐好。
王兴业父子走了,松下长生也走了。
晁信义和张淑梅抱着酒坛,给每一个人面前的酒碗斟满。张淑梅斟酒到花红蓝的面前时,无意之中,和花红蓝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开,张淑梅笑了笑,花红蓝也微微地笑了笑。
晁信义斟酒到常风的面前,两个人也对看了一眼,晁信义的手微微抖了一下,有些酒水溅了出来,常风若无其事地说了句:“满了。”
斟满了酒,张淑梅回到晁信义身边,晁信义端起一碗酒,庄严地道:“各位,京西胭脂铺能重新站起来,全靠大家的努力了,信义和妻子淑梅先敬大家一碗。”
众人一起端起酒碗,同饮了一碗。
“大家吃好,喝好。”晁信义招呼大家吃菜喝酒。
京西胭脂铺水粉制作室。
水粉制作室是成品室,有一个用汉白玉石头砌成的沉淀池,长八尺,宽五尺,深两尺,一尘不染。沉淀池旁边就是一个工作台,工作台是用上好的红楠木做成的,高三尺,宽三尺,长一丈。
为了保密,水粉制作室用于采光的窗户都在墙壁的上方,在外面是无法看清楚里面的。
花红蓝就在水粉制作室里面。
晁信义进入制作室,心潮起伏:“红蓝!”
花红蓝平静地应了声:“掌柜的!”
晁信义站在门后,花红蓝站在屋中间,背对着他,美丽的背影如一幅清冷的图画。晁信义心如刀割,嘴里涌上千言万语,只喊出了两个字:“红蓝。”
花红蓝的身体一颤,转过身来,不顾一切地扑入晁信义的怀中。晁信义张开双臂,搂住她单薄的身体,感觉到她的身体如冰一样冷。
花红蓝把头埋在晁信义的怀中,眼泪簌簌滚落,身体颤动着。她的双手掐着他的腰,她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晁信义搂着她,内疚地道:“红蓝,我对不起你。”
就这么久久地沉默着。
良久,花红蓝松开了掐着晁信义腰的双手,擦干了眼泪,慢慢推开晁信义,抬起头望着晁信义,嘴唇动了动,低声道:“信义,我不怪你,为了晁家,你没有别的选择,换作是我,我也要这么做,我只能说,是命运这么安排了我们。”
晁信义颤声道:“红蓝。”
花红蓝凝视着晁信义,继续道:“我和你相爱一场,生是你的人,死也是你家的鬼,家中有难,我只想尽点自己的绵薄之力。我不会破坏你的生活,我更不会给你添什么麻烦,我也不需要你对我承诺什么,你只需要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工人,让我安心在晁家胭脂作坊里做事情就行……”
晁信义痛苦地道:“我欠你太多。”
花红蓝摇了摇头说:“你不欠我的,你只欠祖宗的,你应该以晁家家业为重!”
晁信义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