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下长生寓所,松下长生和松下次郎席地而坐。两个人之间是一个茶几,茶几上摆放着精美的茶具,一个身着和服的日本女人跪在茶几前,正娴熟地为两个人泡茶。
松下长生悠闲地端起一杯茶,一边轻轻品尝着,一边问:“晁信义昨天有什么行动?”
松下次郎道:“父亲,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出入各家钱庄。”
松下长生微微点了点头:“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到黄河心不死,他有这种顽强的意志非常可贵,我越来越喜欢他了。”
松下次郎道:“父亲,三天期限已经过了,现在又过了两天,晁信义已经没有时间了。”
松下长生平静地道:“是啊,今天是最后期限了,我相信,他会来给我一个交代的。”
松下次郎露出喜悦的笑脸:“父亲以为,他会怎么交代?”
松下长生浅浅的眉毛一扬,信心十足地说:“除了和我们合作,他还能有第二条路吗?”
松下次郎一脸迷惑不解,说:“父亲为什么这么肯定?”
松下长生微微一笑,答道:“商业法则是残酷的,中国有句古话,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除非晁信义不想重振京西胭脂铺,否则,他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松下次郎恍然大悟:“父亲说得有理,京西胭脂铺除了和我们合作,再没有更好的路走了,但是父亲,晁信义这人不简单,我们合作是不是要多加小心呢?”
松下长生目露凶光,忽然伸出右手,握紧拳头,一声冷笑道:“只要我们掌握了京西胭脂铺的制作工艺、配方,晁信义就是一个没有用的人,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你说,他适合到什么地方?”
松下次郎立刻点了点头说:“明白。”
门外一个下人毕恭毕敬地道:“社长阁下,有一个叫晁信义的人求见。”
松下次郎大喜若狂:“他终于来了。”
松下长生却平静地道:“他早就应该来了!”又看了一眼松下次郎说:“这几天晁信义有没有发现你在跟踪他?”
松下次郎摇了摇头说:“绝对没有,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
松下长生想了想,一挥手说:“为了万无一失,你先回避一下。”
松下次郎恭敬地回答:“是,父亲。”
松下长生整理好了衣服,亲自到门口迎晁信义。晁信义穿着长袍马褂站在门口,眼神平静如水,既没有走投无路的焦急、失魂落魄,更没有得到别人支持之后的欣喜。寻常的人,他的处境如何,总是能从神色之中流露出来。但是,从晁信义的神色之中看不出任何处境情况。
松下长生心中微微一怔,感觉晁信义前来不是那么简单。他也来不及多想,伸手相请:“晁少爷,里面请。”松下长生胜券在握,连称呼都改了,不再叫他掌柜,因为从现在起,他已经不再是掌柜。
两个人进了客厅,坐定。
晁信义抱了抱拳,不紧不慢地道:“我就不打扰松下先生了,我今天来,特意来回复松下先生,京西胭脂铺我准备自己经营,松下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再一次感谢,这是十二万两银票,请松下先生打一个收条。”
晁信义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双手拿出一沓银票,放在茶几上。
“啊……”松下长生的嘴巴微微张开,这个结果是他没有想过的。他以为,晁信义来,若是想尽可能地多争取些利益,而自己也可以适当地让步。京西胭脂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除了和松下妆品会社合作,还会有谁一掷千金,帮助他呢?
松下长生投资,完全是为了将来吞掉京西胭脂铺,如果没有外人支持,晁信义不可能重建京西胭脂铺,那么,支持晁信义的人又有什么目的?
松下长生头绪万千,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晁信义又抱拳施了一礼:“松下先生,请把赔偿合同写一下!”
“晁先生,能不能再商量一下,凡事都可以商量的呀!”松下长生忙道。
“对不起,祖先传承下来的家业,信义不敢败在手中,是死是活,也要一肩承担。”晁信义没有了丝毫的商量余地。
“好吧!”松下长生无可奈何,只能先清点了银票,然后写了已经赔偿的条约,松下妆品会社与京西胭脂铺的事情就算平息了。
晁信义接过赔偿条约,小心地放进怀中,再一次向松下长生抱拳施礼:“希望以后能再和松下先生合作,告辞!”说完起身离开。
松下长生看着晁信义离去的背影挺直得如一杆标枪,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挫败感,低声叹息了一声:“我真看错了他,了不起呀!”
“父亲……姓晁的小子居然不与我们合作!”松下次郎本来是躲在客厅后面的,忍不住探出头来看,发现父亲在门口叹息,忙走了出来。
“是。一定有人在支持他,没有人支持他,他就没有理由拒绝我们。你说,什么人在支持他?”松下长生转过身看着儿子,脸上的肉不时抖动着,小眼睛之中射出凶狠的光芒。
松下次郎摇了摇头说:“据我所知,没有一家钱庄借贷给他呀,况且是三十万两白银之巨?”
松下长生又微微叹息了一声,说:“可惜!可恨!可恨呀!”
松下次郎靠近了父亲几步,低声道:“我们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天黑之后,我派人干掉晁信义。”
松下长生一脸愠怒地说:“愚蠢,不是任何事情都能用打杀就可以解决的!我们还有机会。京西胭脂铺是一个独特、神奇的品牌,哪怕用十年,甚至是二十年、三十年的时间得到,也是值得的!”
松下次郎立刻道:“是。”
松下长生神色肃穆,右手握成拳头,在空中狠狠地挥舞过:“我倒要看看,晁信义下一步该如何行动,他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而我们有的是机会……京西胭脂铺,迟早有一天是属于我们的。”
晁信义回到家中,如释重负。
他进入自己的卧室才发现,卧室之中,花红蓝的衣服已经全部不见了。
“红蓝!”晁信义心中焦急,大喊一声,转身冲出房去。
晁灵珊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晁信义忙问:“姑姑,红蓝呢?”
晁灵珊道:“在水粉沉淀室里。”
晁信义道:“她的衣服不见了,人是不是已经走了?”
晁灵珊摇了摇头说:“她已经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她正在后院研究一些产品的配方!”
晁信义怅然若失。
晁灵珊微微叹息了一声:“红蓝是一个好姑娘,你以后要好好对她,哎!世上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清晨,王记胭脂坊。
王兴业刚刚起床,在院子之中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捻着山羊胡须,眯着双眼说了句:“舒坦!”
叶小芸端来一盆热水,放在他的面前,低声说:“爹,您洗把脸。”
王兴业弯腰洗脸的时候,眼睛又往儿媳妇的肚子上扫了一眼,发现儿媳妇的肚子似乎鼓了一点,心中一动,暗喜:菩萨保佑,王家后继有人了。
忽然,外面传来王家栋的叫喊声:“爹……爹……出大事了……”随即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王兴业顿时变色,厉声道:“叫什么叫?天塌下来了,还是地陷下去了?有什么事情值得大惊小怪的?”
王家栋跑到王兴业面前,气喘吁吁地说:“不是天塌下来了,也不是地陷下去了,比这两件事情都要严重!”
在王兴业看来,王家的工厂正在有序地建设,王家的货品正源源不断地送往全国各个分号,银子哗哗地往家里流。此外,唯一的遗憾就是小芸的肚子,既然她的肚子有了迹象,还能有什么大事?
他慢慢洗脸,嘴里哼着京剧:“我正在城楼观风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王家栋说:“晁家就要全面开工修建京西胭脂铺了。”
王兴业刚刚拧了一把毛巾,听了这话,毛巾失手跌入盆中,溅起的水落 在他的脸上、身上。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忙问:“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王家栋说:“安石匠正带人撤那片废墟,我打听了一下,晁家开工修建前院。我还听说,过几天,宛平的工厂也要开工。”
王兴业脸上刷的一下,一片苍白,连连摇头叫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晁家那小子哪里来那么多钱?他不仅仅要赔偿日本商人,还要修建前院和后院、开工厂,至少需要五十万两以上,他哪来这么多钱?你是听人说的,还是亲眼看到的?”
王家栋继续道:“我先听伙计说的,然后跑过去看了一下。在那里看到了安石匠和他的儿子、徒弟们。我和他们聊了聊,他们告诉我的。”
王兴业撒腿就往外跑,王家栋只好跟在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跑到京西胭脂铺废墟之前,只见几十个工匠正在废墟上忙碌着,有的清理泥土,有的收拾残败的杂物。安石匠和他的几个儿子正用铁钎整理地基石头。
安石匠无意之中抬起头,看到了王兴业,向他扬了扬手中的尺子,远远地打了个招呼:“王掌柜!”
王兴业干笑了几声:“安师傅,三十年前是你修建了晁家大院,前几个月是你修建了京西胭脂铺店面,今天又要来修建呀?”
安石匠点了点头说:“是啊,受晁家少爷所托,重新修建呢!”
王兴业心中一股热血涌了上来,看来真的没错了,晁家要重新修建京西胭脂铺了。
可他哪里来这么多钱?
王家栋担心父亲心里承受不了,忙低声说:“爹,我们回去吧!他要修建是他晁家的事情。”
王兴业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王兴业回了家,坐在椅子上,依然一言不发,脸色铁青,胸膛起伏不定。
王家栋小心翼翼地站在他的身边,也不敢多嘴说什么。
忽然,王兴业的嘴巴一张,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人也一头就倒在了地上。
王家栋一边慌忙扶起他,一边大喊:“爹……爹……”
王兴业微微张开眼睛,一声叹息,忽然伸出手就要戳自己的眼睛,还好王家栋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惊叫:“爹,你这是要做什么?”
王兴业恨恨地道:“我恨不得戳瞎我这一双狗眼呀!我还给了晁家那小子五千两银子,我真的是养虎遗患呀!我无脸见王家的列祖列宗呀!”
说罢,号啕大哭,老泪纵横。
王家栋说:“爹,至于吗?他只不过是重修京西胭脂铺而已。就算他修起来,又怎么样?他是借人家的钱修,那些钱是要还的。我们是靠自有资金发展,我们仍然跑在他们的前面。”
王兴业伸出一只手指,指着儿子说:“你啊你啊你啊,到底还是太年轻啊。”
王家栋说:“我不明白,还望爹赐教。”
王兴业说:“你说,京西胭脂铺的招牌,是不是比我们王记胭脂坊的响亮?”
王家栋说:“是又怎样?京西胭脂铺是有名声,可那主要是在京城,是在皇宫。我们的名声在民间。”
王兴业说:“他们在宛平的工厂一旦建起来,就不仅仅是在皇城了,也到了民间,和我们在同一起跑线上了。这个你就没有想到?”
王家栋说:“我想到了。可是,我们比他早走了一步。我们已经有了七家分号,两年之后,我们的工厂投产时,分号会开到十五家。晁家呢?两年之内能开五家分号,就已经不错了。他们有工厂没有分号,产品往哪里卖?我们还是跑在前面。”
王兴业说:“我再问你,晃信义那小子,哪来的钱修前院,又哪来的钱修工厂?”
“这个我倒没有想过。”王家栋说,“可能是哪家钱庄给他贷了款吧。”
“哪家钱庄?你认为整个京城哪家钱庄会给他贷款?”
王家栋确实被问住了。如果他是钱庄老板,他一定不会给晁信义提供贷款。开钱庄的,自然要做生意,这种没底的生意谁敢做?如果没有钱庄提供贷款,晁信义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前院和工厂同时开工,需要三四十万两吧,再加上松下妆品的赔款,恐怕得六十万两啊。
想到松下妆品,王家栋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爹,您说,这件事会不会与松下妆品有关?”
“你终于想到了。”王兴业说,“除了松下妆品,还有谁愿意给晁信义那小子这么大一笔钱?而那个日本人,一肚子坏水,他又怎么肯白白拿这么多钱给晁信义?”
“您是说,晁信义把京西胭脂铺卖给了松下妆品?不可能吧。”
“除了这种可能,你认为还有别的可能吗?”
父亲这一说,王家栋完全明白了。如果晁信义走投无路,把京西胭脂铺卖给了松下妆品,以他对松下长生的了解,松下家族一定不会只是参股,而是会控股。如此一来,今后的京西胭脂铺就不再是中国人的京西胭脂铺,而是日本人的。
松下长生迈出这一步的同时,一定还想到了下一步。下一步他会扩股,用这些扩股的钱在全国开分号。这样做,至少有两大好处。其一,京西胭脂铺的产品,有了销售之所,不仅能保持和王记胭脂坊齐头并进的势头,甚至可以凭借强大的财力,迅速超越,继续成为行业领先者。其二,箭在弦上,晁信义不得不同意松下长生的扩股方案,那样,松下长生就可以进一步摊薄晁家的股权,从而完全控制京西胭脂铺。
父亲一直怀疑松下长生心怀叵测,当初以生命安全为由,躲进王家,就是一个阴谋的开始,现在看来,父亲是对的,松下长生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原来早在这里等着了。
看来,松下长生的目标,不仅仅是吞并京西胭脂铺,还想以京西胭脂铺为桥梁,进一步吞并王记胭脂坊啊!
难怪听到京西胭脂铺全面动工的消息,父亲会吐血,他是既担心未来王记的命运,又恨晁信义没有骨气,竟然是一个悖祖逆宗的忤逆之子。
看来,自己今后要小心应对了。
又是知了爬上梢头的时节,京西胭脂铺如期完工。前院如意大门,大门左侧八米就是店铺,六根青石柱子,六间店铺连成一排,店铺门都是高九尺、宽两尺、厚三公分的厚木板组合而成,上下有卡槽,白天门板一取下就是店铺,晚上木板一安上就是一堵墙壁。漆成朱红色,显得富贵,大气。
晁家原来的后院比前院大了几倍,是因为后院不仅仅有制作场所,还是原料仓库和产品储藏室,还有一个马棚,养了五六匹马。后院开了一个门,比前院的如意门要宽,主要是方便运送原料的车辆进出。还打了口水井,在水井边另外放置了几口大缸。京城中的地下水咸、苦涩,用于清洗可以,但用于制作胭脂水粉却不行。晁家制作胭脂水粉的水都是从玉泉山上用马车拉回来的。因为制作需要的水不少,晁家有两个工人专门运水,每天天不亮就赶着两驾马车,往返不停。
这次重修京西胭脂铺,晁信义将旧的后院进行了重新规划。毕竟,宛平城的工厂已经开始建设,将来,生产车间会全部搬到宛平城,原料仓库以及产品储藏室等,都将建在宛平城。现在的后院将来只处理一个核心环节,即最后的配方工序在这里完成,然后送往宛平的工厂。
当然,宛平的工厂需要两年建设期,在此期间,京西胭脂铺的生产不能停,后院的建设也就简单一些。
在此期间,晁灵珊招聘了几批工人,账房、店铺伙计、制作工人、杂工、做饭的厨工,一个都不能少。晁家信誉不错,从前的老工人回来了十几个,另有十几个是新工人。晁信义负责家里装修的一些收尾工作,包括建筑材料款的支付、工匠们的工钱结算、原料的调集和进库,忙得团团转。王玉堂和花红蓝除了日常制作之外,还负责培训新的技师。
常风又押了一批原料回来,晁信义清点登记之后,几个工人从马车上搬货。常风看了晁信义一眼,只见他双眼布满血丝,脸瘦了一圈,有些担心地道:“兄弟,多注意身体呀!”
晁信义淡然一笑,看了看四周,走近常风几步,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他怎么样了?”他问的是自己还没有见过一面的儿子。
常风平静地道:“很好,会笑了。”
晁信义浑身一颤,微微叹息了一声:“我对不起他和他母亲。”
常风默然。
晁信义又叹息了一声:“我也对不起列祖列宗。”停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我还对不起她!”
常风明白晁信义后面的这个她是指四海钱庄未过门的妻子张淑梅。
“你做得没有错,因为你没有选择的余地。红蓝姑娘理解你,张家姑娘我不了解,如果她是一个懂事理的姑娘,应该会谅解你!”常风想了想,慢慢地安慰晁信义。
晁信义双眉紧锁,说:“你说,我该如何安排红蓝姑娘和家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