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寿元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你别高兴得太早,天上不会白白落下馅饼砸在你的头上,我有两个条件,你能答应,这事情就会办成;你若不答应,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
晁信义忙道:“您请讲。”
张寿元道:“第一个条件,六十万两白银的借款时间是五年,利息月月付,而且比行规高出一成!”
晁信义点了点头道:“我答应。”
张寿元慢条斯理地道:“其实这个不算什么条件,只是利息高了一点而已,你借贷那么大的数额,多点利息也是应该的。”
晁信义道:“是,您说得对。”
张寿元又开始用洋火点烟,点燃之后,吧嗒吧嗒吸了几口,才道:“第二个条件是,娶我的女儿为妻。”
“啊——”晁信义再一次吃了一惊,这个条件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
张寿元不慌不忙说道:“我女儿十九岁,我黑,她不黑;我矮,她不矮;我右眼瞎,她两只眼睛不瞎,我女儿没有任何残疾,读过四书五经,懂得三从四德。”
晁信义一时间呆住了。
张寿元淡淡地笑了笑:“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得认真考虑。今天中午,我请你到我家吃点粗茶淡饭,如何?”
晁信义站起身,毕恭毕敬地施礼:“谢谢大掌柜。”
四海钱庄的前院,雄伟壮观,飞檐走拱,里面的装饰也是富丽堂皇。但一到后院,则是天壤之别。后院很大,高高的围墙,围墙之下居然有一块块菜地。后院里种花种草栽几棵树,那是极为平常之事,但种菜,晁信义还是第一次看到。
张寿元招呼晁信义在客厅的茶几前坐下,茶几是用厚木板做成的,上面的漆几乎掉光了,黑乎乎的。茶几边有四张矮的木头椅子,一看也是用了很多年的东西。客厅里还有一张古旧的八仙桌,每一方只有一个凳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陈设。
客厅的墙壁抹了白灰,正中贴着一副字:成于勤俭,败于奢靡。两个人刚刚坐下,一个穿着粗布白裙的姑娘端着茶壶过来。姑娘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用头巾扎着,眉清目秀,白皮嫩肉,长得还真俊俏。因为有婚姻之说,晁信义就认真看了姑娘几眼,暗想,若是张家姑娘能有这般模样,倒说得过去。只不过,这应该是一个下人。
晁信义正出神,却听姑娘分别给张寿元和晁信义倒了茶,然后说:“爹,请用茶。先生,请用茶。”
晁信义暗吃了一惊:堂堂四海钱庄的千金,居然没有任何饰品,打扮得连别人家的丫鬟也不如,这个张寿元真是与众不同啊。
“淑梅,今天来了客人,让你妈多做两个菜。”张寿元道。
“是,爹。”张淑梅悄悄看了晁信义一眼,脸上忽然红晕泛起,低低地应了一声,退出客厅。
“这是我女儿张淑梅,老夫只此一女。”张寿元若无其事地道。
之后两个人说了些生意上的事情,晁信义经常在江湖上行走,主要负责家族的原料采购,对产品制作、销售也说得头头是道。
吃饭的时候,晁信义见到了掌柜夫人林氏,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和平常的农妇没什么两样。晁信义叫她婶婶,四人各坐一方吃饭,桌子上一碟花生、一碟咸菜、一盘炒肉、一盘炒青菜、一个鸡蛋汤。如此而已,晁信义勉强吃了个半饱。
张寿元送走晁信义之后,回到后院,林氏喜滋滋地问:“他爹,这是哪家的公子?”张寿元的家中很少招待客人,林氏已经猜中了八分,张寿元应该会把女儿许配给他。
张淑梅在厨房洗碗。
张寿元问:“如果把淑梅嫁给他,你觉得如何?”
林氏脸上如绽开花朵一样,说:“不错呀!一表人才,知书达理。对了,经商的能力如何?我可看不出。”
张寿元道:“京西胭脂铺掌柜晁子霖的二儿子晁信义。”
林氏张大嘴巴,惊愕不已:“京西胭脂铺不是被一把大火烧毁了吗?听说晁家人都被洋兵杀光了呀!”
张寿元摇了摇头说:“他不还活得好好的吗?”
林氏缓了口气,疑惑地问道:“晁家家产还有吗?”
张寿元道:“没有了,他准备向我借贷二十万两。”
林氏浑身一颤:“他向你借二十万两?你答应了?你还要把女儿嫁给这个穷……小子?”
张寿元平静地点了点头:“我是这么想,还不知道人家答不答应,如果他答应娶淑梅,我借贷给他六十万两,不是二十万两。”
“你疯了?”林氏脸色铁青,几乎是吼了起来,“我不同意把女儿嫁给一个穷小子,我跟你受了一辈子苦,不能让女儿跟我一样,也一辈子受苦。”
张寿元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说:“他很穷吗?难道比我当年还穷?我当年可是一无所有,也能挣下这么大的家业,他的基础比我强一百倍,你敢说他不能一飞冲天?”
林氏一怔:“我不相信!京西胭脂铺已经完了。”
张寿元冷笑道:“你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就只能看今天,明天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
林氏不服:“我是头发长,见识短,你能看清楚他?”
张寿元胸有成竹:“我能看三十年,三十年后,京西胭脂铺必定比从前的京西胭脂铺更有名!”
“你怎么知道?”林氏道。
“因为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东西。”张寿元道。
“什么?”林氏不懂。
张寿元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两个字:“野心!”
林氏撇撇嘴说:“有野心的男人不可靠,淑梅会吃亏。”
张寿元冷笑道:“一个连野心都没有的男人算什么男人?没有野心的男人一辈子没出息,跟一个没出息的男人才会吃亏,这个事情我说了算,就这么定了。”
“不行,我不同意。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我可不能让女儿吃亏。”
张寿元说:“我怎么让她吃亏了?生意场上的事,你哪里知道?他有京西胭脂铺的金字招牌,这个招牌至少值四十万,甚至更多。还有晁家胭脂的独家配方,这个值更多。至少一百万,另外,他还有一些土地,加起来,一百六十万都不止。我现在只是借给他六十万,他娶我的女儿,就等于有了这些财产的一半。这笔生意,人还没进门,我们就已经赚了二十万。何况,我们的六十万不是送给他的,也不是入股,只是借。我们等于白赚了八十万呢。”
林氏想想,觉得丈夫的话有道理。他做了一辈子生意,从来都不做亏本生意。可一想到女儿过门就要吃苦,还是心中不忍,说:“你不能替淑梅做主,让她自己选择!”
张寿元大手一挥,提高了声音:“淑梅,你过来。”
张淑梅在厨房洗碗,早把爹妈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羞羞答答地站在爹妈的面前。
林氏关心地问:“淑梅,爹和娘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吧?”
张淑梅点了点头。
林氏紧张地道:“你是怎么想的?这个事情你可要认真考虑,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呀!”
张淑梅平静如水,说:“女儿一切听爹的!”
张寿元哈哈一笑:“这才是我张寿元的女儿,有眼光,难道爹会害你吗?”
林氏长叹一声,说:“他爹,这一次你可能真害了女儿!”
张寿元若有所思地道:“不,恰恰相反,我四海钱庄后继有人了!”
林氏以为丈夫把女儿嫁给晁信义,是他看好晁信义能干,必有一番作为。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与四海钱庄有关。四海钱庄有三个掌柜,大掌柜张寿元、二掌柜林大富、三掌柜林大贵。林大富和林大贵是林氏同父异母的兄长。他们两个人岁数都比张寿元大,却甘愿在张寿元之下,这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
张寿元和林氏兄妹都是山西人,三十多年前,张家和林家都是大财主,显赫一时。两家老财主关系不错,还许了儿女之亲。
张寿元在十五岁的时候,家中遭受了一场横祸,家破人亡,一贫如洗。张寿元就投奔岳父林财主,林财主有一妻一妾,妻生两子,妾生一女。本来大老婆对小妾已经横眉竖目,小妾因生了一个女儿,在家中更没有地位。只是林财主当家,对小妾还能照顾一点。
张寿元本想找岳父借点钱,做点小生意。岂料林财主忽然暴病而亡,大老婆立刻将小妾及女儿林氏赶出家门。本来是张寿元来投靠岳父的,结果张寿元要照顾岳母和妻子了。
张寿元两手空空,岳母和妻子也没有什么钱财,当了衣服、头饰,换了点碎银子,交给张寿元做生意。张寿元做最小的生意,从拿着针线,走村下乡买卖开始,到成为富甲一方的大财主,用了二十年时间。
林大富和林大贵兄弟也不简单,精明能干,是做生意的料,两个人没有分家,齐心协力,生意越做越大。当然,他们看到张寿元发达之后,也就厚着脸皮来攀这个妹夫了。
张寿元、林大富、林大贵已经不满足在山西发展了,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盯上了京城。林大富、林大贵兄弟俩一合计,力邀妹夫张寿元到京城开钱庄。
以张寿元一人的财力,勉强能够应付,但有了林家兄弟的财力,那简直就是如虎添翼。兄弟俩力推张寿元当大掌柜的,因为他的能力的确比林氏兄弟强。
张寿元也就当仁不让,当起了四海钱庄的大掌柜。林家兄弟心甘情愿当二掌柜和三掌柜。
张寿元明白林家兄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为什么甘愿让他当大掌柜呢,原因很简单,张寿元只有一个女儿,而林大富和林大贵都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张寿元操心劳累,迟早有一天会死的,他一死,这么大的家业,不就落入林家人手中了吗?
这就是林大富兄弟的精明之处,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早藏了凶险之心,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
张寿元看到晁信义,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支持晁信义,不仅仅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还为了回击林家兄弟,让他们明白,张寿元不是别人的棋子,是名副其实的大掌柜。
当然,如果晁信义出人头地了,接管四海钱庄不是没有可能!
晁信义从四海钱庄出来,心如乱麻。如果在四海钱庄借贷,京西胭脂铺重建易如反掌,还能将宛平城的工厂建起来。如此一来,他就和王家又在同一起跑线了。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必须娶张淑梅为妻。如果没有花红蓝,晁信义倒也可以答应这个条件。现在的问题在于,他私下里和花红蓝已经结婚,还生下了儿子。他若是答应张寿元,既对不起儿子,更对不起深爱自己的女人。
此外,他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和松下长生合作。这条路倒是可以重建京西胭脂铺,却将控制权拱手让给了外人。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的代价,却是出卖祖宗。
一边是背叛自己的女人,做一个忘恩负义的负心汉;一边是做悖祖逆宗的不孝之子,有利有弊,晁信义左右为难。
晁信义回到家,晁灵珊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吃了一惊:“信义,你怎么了?”
晁信义摇了摇头,看了看,问了句:“红蓝呢?”
晁灵珊道:“在后院配料室里。”
晁信义进了前院正房,里面供奉着晁家列祖列宗的灵位,香炉里插着香。晁信义跪在地上,磕下头去,泪流满面地说:“晁家的列祖列宗,你们帮帮我吧!”
晁灵珊看晁信义神色不对,也跟着进来,担心地问道:“信义,我是你姑姑,有什么事情,你不能瞒着我!”
晁信义抬起头:“姑姑,我没有隐瞒您。”
晁灵珊焦急地问道:“有没有借贷到钱?”
晁信义道:“暂时没有,日本商人松下先生答应免去京西胭脂铺的十二万两赔偿,另外还愿意出资三十万两,和我们一起经营京西胭脂铺。”
晁灵珊听完之后断然摇头:“不行,这不是把家业拱手让给别人吗?”
晁信义道:“四海钱庄的张掌柜答应借贷六十万两,但条件是我娶他的女儿张淑梅。如果这样,我怎么对得起红蓝和家聚。”
晁灵珊扑通一声跪倒在祖宗的灵位前:“晁家有救了,你娶张家姑娘为大,红蓝为小。红蓝是一个懂事的姑娘,她会理解你的选择。”
晁信义看了一眼姑姑。姑姑和王家栋之间的事,晁信义多少知道一些。十几年过去了,姑姑对此似乎心淡如水,而此时,她还能站在家族的角度想问题,看来姑姑真是变了。姑姑身为一个女人,都能以大局为重,自己还能怎么样?
晁信义回到卧室,想换一件衣服,拉开卧室的衣服柜子,里面整齐地摆放着自己和花红蓝的衣服。晁信义的心一阵颤抖,站在衣服柜子前,久久没有动。
门轻轻地被推开,晁信义抬头一看,花红蓝进来了。她穿着青花瓷旗袍,脸色平静如水,嘴角是一丝淡淡的微笑。花红蓝反手把门掩上,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晁信义心中一酸,喊了一声:“红蓝。”
花红蓝走到晁信义面前,望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信义,姑姑已经告诉我了,我已经是晁家的人,京西胭脂铺的生死就是我的生死,京西胭脂铺的荣辱就是我的荣辱,你娶张姑娘吧,我不恨你。”
晁信义把花红蓝搂在怀里,花红蓝也搂抱着他,温柔缠绵……
第二天一大早,晁信义来到四海钱庄,看到张寿元坐在柜台之后,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知客把晁信义带入客房里,张寿元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晁信义站起来,恭敬地抱拳,深深地施了一礼:“叔,我已经想好了。”
张寿元没有理他,先坐在椅子上,端起茶喝了一口。听到这一声“叔”,张寿元心里有数了,这小子答应了。
张寿元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放在晁信义的面前:“这是你和淑梅的婚约,你看看。”
晁信义拿起婚约,仔细地看了看,婚约很简单:晁信义愿娶张淑梅为妻,婚后当勤俭持家,相亲相爱,不得有负!
晁信义拿起茶几上的笔,签字画押,并庄严地按上了自己的手印,然后双手捧着递给张寿元。
张寿元掏出自己的烟袋,铺在茶几上,捏着一撮烟丝。他接过婚约,认真地看了看,忽然把婚约撕成四块,用其中一块卷着烟丝,放进烟嘴里,划了一根火柴,点燃吸了起来。
晁信义心中一凛,脸色大变:“叔……这……”他以为张寿元听到什么消息,或者忽然反悔了。
张寿元说:“从今天起,你应该叫我爹。”
晁信义的嘴张了嘴,还是叫了一声“爹”。
张寿元淡淡一笑说:“贤婿啊,契约是约束君子的,但君子不需要契约,而对小人,即使有契约也没有用,我不需要契约,你答应,就是最有用的契约。”
晁信义又惊又喜。
一颗脑袋从门外往里探了一下,与张寿元的目光一碰,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张寿元道:“我已经让账房做好了你的借款合同,你稍微等一下,我去拿合同。”
张寿元走出客房才发现,林大富和林大贵站在门外,一脸焦急。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张寿元走向柜台,不满地说了句。
林大富跟在后面,急忙问了句:“妹丈……大掌柜的,听说你要给晁信义借贷六十万两?”
张寿元面无表情地说:“有这么个事情。”
“不行啊!”林大富和林大贵兄弟一起惊叫起来,“京西胭脂铺已经是一片废墟,他还欠日本商人十二万赔偿,他们怎么可能还得起这么多的银子?”
张寿元一声冷笑,鄙夷地看了两个人一眼:“我虽然眼瞎,但心不瞎。你们眼不瞎,却心瞎,放在眼前的一大笔财富,你们难道看不见?”
林大富面如土色,说:“大掌柜的,利润虽然可观,但风险更大,如果他亏了,我们岂不是损失惨重?”
“做生意都有风险,没有大的风险,就没有高的利润,如果我们前怕狼,后怕虎,就不必开钱庄,回乡下种地就行了。”张寿元哼了一声。
“妹丈,这次风险太大了,你要慎重呀!”林大贵脸色惨白,连声音都在颤抖。
张寿元冷冷地看了两个人一眼,说:“四海钱庄谁是大掌柜的?”
林大富和林大贵对望了一眼,一起赔着笑脸道:“你。”
张寿元继续道:“我一个大掌柜的,六十万两的借贷能不能做主?”
林大富努力从脸上挤出笑容来,答道:“能!”
林大贵也跟着说:“能。”
张寿元哼了一声:“那么你们还反对什么?”
“我们不反对。”林大富和林大贵退让到了一边。
张寿元又说了一句:“这件事情,只能让我们钱庄里的人知道,绝对不能传出去,明白吗?”
林大富和林大贵不情愿地道:“明白。”
张寿元从账房先生手中接过合同,进了客房。林大富眼神绝望,低声对林大贵道:“我们以前看低了他呀!”
林大贵眼睛溜溜一转,微微叹息了一声:“的确!难道我们不仅仅看低了他,也看低了晁家那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