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信义奔波了一天,又饥又渴。天渐渐黑了下来,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回家。
两天过去了。还有最后一天,没有十二万两银子赔给松下长生,京西胭脂铺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一大早,晁信义出门了,他要去借钱。可是,该跑的地方都已经跑了,到底谁肯借给他钱呢?他心里没底,也就没有了方向。他茫然无措地走着,真正是心乱如麻。
前面,一辆马车停下来,他也没认真看,低着头往前走,直到有人叫他,他才停下来,抬头一看,是松下长生。
“松下先生,您怎么在这里?”晁信义惊讶地问了一句,连忙施礼。
松下长生刚刚从车上下来,匆忙鞠躬还礼。
“晁掌柜。”松下长生说,“前天我听说了那批货品的事,立即从天津赶来了。”
晁信义连忙说:“那批货,责任完全在我。”他想说,我一定会按照合同赔偿,可底气不足,后半截话又吞了回去。
“情况我的经理都向我说了。”松下长生说,“走,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细谈。”
晁信义看了松下长生一眼,感觉这个人比那个什么朱七好说话得多,心中又升起一线希望。
松下长生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就有一个茶楼,对晁信义鞠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
两个人到了茶楼,要了一个雅间、两壶茶、一些点心。松下长生端起茶杯,对晁信义道:“晁掌柜的,我的经理对你的态度很不友好,我已经斥骂了他。”
晁信义慌忙站起来施礼:“错在京西胭脂铺,耽误了松下先生的生意计划,造成了一定的损失。您的经理心里急,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怪我年轻,没有经验,才会犯下这样的大错。”
“晁掌柜虽然年轻,却宅心仁厚,勇于担当,十分难得。”松下长生的语气极其诚恳,“晁掌柜,请喝茶。”
晁信义喝着茶,心中忐忑,实在猜不透松下长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此也就尽量少说话。
松下长生客气地问:“晁掌柜行色匆匆,在忙些什么呢?”
晁信义坦然道:“实不相瞒,我不仅仅要赔偿松下先生的损失,还想把京西胭脂铺的前院和后院修建起来,重现昔日的辉煌。”
松下长生称赞道:“这是应该的,京西胭脂铺是一个著名的品牌,不能就这么倒下了!”
晁信义斩钉截铁道:“京西胭脂铺绝对不会倒下的!”
松下长生继续问道:“要重建到以前的规模,花费不小吧?”
晁信义点了点头说:“若是恢复到以前的水平,至少需要三十万两。”
松下长生露出惊讶的神色:“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坦率地说,你们政府很弱,管理混乱,吏治腐败。在今后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经济形势恐怕不会太乐观。在这样的经济形势下,西方的银行家、实业家,通常都会节省开支,缩小投资规模,采取守势。”
晁信义觉得,每次和松下长生谈话,都能学到很多新的知识。这次又听到了很多新的名词,忍不住便问:“松下先生说的采取守势,指什么?”
松下长生说:“西方经济,其实是一种信贷经济。经济状况好的时候,银行就拼命向外放贷,实业家呢,积极从银行贷款,扩大投资。也就是说,这时,实业家手里持有的是实业。相反,如果经济形势不好,实业家就压缩投资规模,尽可能持有资金。”
“我明白了松下先生的意思。”晁信义说,“可现在,我是既没有资金,也没有实业。既不能攻,也不能守啊。”
“是啊,是啊。”松下长生说,“尽管当前中国的经济形势不好,这次战败,可能又要赔一大笔钱。这笔钱肯定从你们这些老百姓身上搜刮。正因为如此,政府也可能采取一些刺激经济的政策。要说,确实也是一次机会。京西胭脂铺这么好的品牌,若是不能重建,实在是太可惜了。”
晁信义揣摩着松下长生的话,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现在这种形势,只要有一丝机会,他就不会放过。
“松下先生,在下有一事相求。”晁信义站了起来,双手抱拳,恳切地道。
“晁先生不必客气,我和令尊是好朋友,我们又是同行。如果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帮。”松下长生脸色平静,但他的心中已经猜测到晁信义准备说什么了。
“京西胭脂铺应该赔偿松下先生的,我一分钱都不会少,也不讲一分价。不过,我有个建议,松下先生不如将这笔钱作为借贷。我以京西胭脂铺的地产做抵押,并支付高于钱庄一成的利息,一年之内还清。”晁信义豁出去了,为了重建京西胭脂铺,这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
松下长生先是一愣,继而笑道:“晁掌柜真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刚才,我还在说,在这种经济形势下,不适宜采取攻势,只宜防守。没想到,晁掌柜却希望我向你放贷。”
晁信义说:“我也是被逼的。松下先生,您想想,我现在还不出钱,就算您向官府告我的状,结果如何?也就是把我抓起来。抓起来,我还是还不出钱。我坐了牢,您也拿不到钱,这是一种两败的结局。相反,您如果将这笔钱作为贷款,既可以拿到您应该得到的,还可以生息。如此一来,就是双赢了。”
松下长生一愣,暗暗佩服晁信义破釜沉舟的勇气。很明显,晁信义现在无法筹到十二万。他以向松下先生借贷的形式,缓解资金紧张,不失一个好办法。这个办法对松下先生也是有利的,但这个利益在松下长生的眼中不值一提,松下长生有更大的目标。
松下长生假装思考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京西胭脂铺赔偿松下妆品会社这笔钱,对我们公司而言,不是个大数目,这不算什么。我觉得,你对生意的前景,对工业化的发展不太了解,我们可不可以换一个方式合作呢?”
“换一个什么样的方式?”晁信义平静地问道。
“现在的工业在飞速地发展,中国家庭作坊式的制造业已经落后,跟不上发展,迟早必然会被淘汰!我可以免掉京西胭脂铺赔偿松下妆品会社的十二万两。另外,我再出资三十万两,重建京西胭脂铺。我们要开办现代化的工厂,大规模地生产,产品投放到世界各地……我们的工厂属于合资工厂,我占六成,你占四成;我管理,你只需出工艺配方,以及京西胭脂铺这个招牌……”松下长生微笑着道。
看着松下长生胸有成竹的样子,晁信义暗暗吃惊:果然来者不善呀!
松下长生继续道:“当然,我只是建议,你可以好好考虑,中国的家庭作坊保守,的确不利发展!如果你想清楚了,随时找我谈!只要我们意见达成一致,明天就可以动工!”
晁信义沉吟不语。
“请用茶,生意不成仁义在。”松下长生微微一笑。
“好,我好好考虑一下,成与不成,都会在后天中午答复松下先生。”事到如今,晁信义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如此回答。
晁信义又为自己多争取了两天的时间。
松下长生也没有在意这两天时间,点头答应。
喝过茶,各自分开,晁信义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花红蓝和晁灵珊。
他在暗暗地想,松下长生的出现,太突然了。他不仅愿意免去京西胭脂铺该赔偿的十二万两银子,还愿意出资三十万两白银,太意外了。那么,他究竟安的什么心?是看到京西胭脂铺的发展前景了吗?这个理由说得过去,毕竟,京西胭脂铺的胭脂水粉是皇宫贡品,值得投资。
如果他心怀叵测,另有计谋,那就太可怕了,最坏的结果就是京西胭脂铺的一切,被松下长生正大光明地霸占过去!
如果他是诚心合作,自己就不能算是京西胭脂铺的大掌柜,这样京西胭脂铺即使兴建起来,也在无形之中转让给了别人。
如果没有十二万两赔偿松下长生,京西胭脂铺就彻底地完了!
一个晚上,晁信义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天亮的时候,他终于决定了:继续去京城的钱庄寻找机会,还有最后一天半的时间呢!只要筹到十二万两,也就可以解决燃眉之急了。
四海钱庄,京城规模排行前十位的大钱庄之一。晁信义昂然而入,心有多大,机会就有多大。
接待他的是四海钱庄的三掌柜林大贵,五十来岁,态度和蔼。晁信义自报了家门,开门见山地提出希望借贷二十万两白银,用于京西胭脂铺的重建。
林大贵一听,顿时脸色大变,慌忙起身道:“晁公子,请稍候,这么大的生意,我做不了主,我请大掌柜来和您谈。”
四海钱庄的大掌柜名叫张寿元,矮小,黑瘦,右眼瞎了,安在里面的是一只狗眼,左眼独放光芒。他的嘴角含着一根三寸左右长的竹子烟杆,烟嘴是根铜管,看上去是乡下老汉自己制作而成的,穿的长袍半新不旧,布料普通。如果不是身在四海钱庄之内,没人会相信,他居然是四海钱庄的大掌柜。
晁信义看到张寿元进来,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抱拳施礼:“见过大掌柜!”
“你就是京西胭脂铺大掌柜晁子霖的儿子晁信义?”张寿元点了点头,大模大样地往自己的椅子上一坐,一边用独眼上下打量晁信义,一边拿下烟杆,梆梆地在自己的靴子上磕。
张寿元进来的时候,晁信义注意到,他的靴子是牛皮做成的,厚厚的,而且补了几个补丁。从他的衣服、鞋子、烟杆上可以看出,张寿元就是一个守财奴,铁公鸡,一毛不拔。这样的人开钱庄,不仅仅锱铢必较,更是谨慎小心,步步为营,他怎么可能把二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借贷给晁信义呢?
晁信义感觉自己来错了地方,但既然来了,也只能安然处之,大不了喝完茶就离开。
晁信义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地回答:“晚辈正是。”
“你要借贷二十万两白银?”张寿元又拿起烟杆,用力地吸了几口,直到烟嘴里的烟丝燃尽,意犹未尽地咂巴了几下嘴,才慢腾腾地问了一句。
“是。”晁信义道,然后把自己的计划详细地说了一遍,这个计划他已经说过很多次,熟练之极。
“我仔细听了你的计划,也明白了你的雄心。可有一事我不懂,还望晁掌柜赐教。”这个张寿元一双眯眯眼,看人的时候,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完全看不到眼珠。
晁信义有一种感觉,他做生意绝对是一个厉害角色,不是比他更厉害的角色,想从他这里讨得便宜,几乎比登天都难。晁信义巨大的信心在这里受挫了,他几乎想起身离去。转而一想,生意是谈成的,不谈怎么知道能不能做?既然他没有赶自己走,就说明,可能还有机会。
“请讲。”晁信义说。
张寿元将烟斗往身后的办公桌上一放,说:“据我所知,你们京西胭脂铺在宛平还有一块地。”
晁信义说:“是。”
“你们买那块地的目的是什么,能说说吗?”
晁信义说:“中国的工业,只是手工作坊式生产。这种生产模式,只能满足一个相对狭小的市场,也就是一个区域性市场。比如说,我们京西胭脂铺的产品虽然有名,可家庭作坊式的生产,也就只能满足北京市场。相反,西方采取的是现代化生产,产品能满足更大的市场需求。我们买那块地,就是想应对现代企业发展的变化。”
张寿元说:“我明白了。假若你把宛平的工厂建起来,又将昌延里的铺面建起来,需要多少钱?”
晁信义看了看张寿元,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心想,这小老头儿该不是玩我吧?但还是回答道:“如果将京西胭脂铺恢复到以前的水平,又建起宛平的工厂,达到预想的一期目标,需要白银五十万两。”
张寿元说:“这我就有点不明白了,你既然要借钱,既不是借五十万两完成你父亲的夙愿,也不是借三十万两重建京西胭脂铺,为什么单单是二十万两?”
晁信义回答道:“宛平的工厂,我是一定要建的。只不过,目前的形势我还顾不上这一步,只能先重建京西胭脂铺。三十万白银是一个大数目,我觉得在一家钱庄借贷有困难,所以,多跑了几家,已经借贷了十万两,还差二十万两。”
张寿元不动声色:“你在哪一家钱庄借贷到了十万两白银?”
晁信义镇定自若地回答:“大掌柜的,这是商业秘密,恕不能告。”
张寿元哈哈一笑:“晁掌柜,请恕我直率。以现在京城的局势,以及你们京西胭脂铺的处境,恐怕借一万两都难吧。”
晁信义心中一凛:这个独眼的掌柜,好毒的眼光,一眼就可以看透人心。
晁信义被他看穿,反倒更是坦然了,微微一笑道:“大掌柜好毒的眼光,您说得没错,我的确没有借到一两银子。”
张寿元哈哈大笑。
晁信义面不改色地说:“大掌柜的,我相信您也不是一生下来就家缠万贯,也是一分一分地赚起来的吧?您能白手起家,成就这么大的家业,那么我晁信义为什么不能重振京西胭脂铺的雄风?我晁家虽然家破人亡,损失惨重,但我们还有几样宝物,这些东西,价值连城。”
张寿元微笑着打断了他:“说说看,你有什么样的宝物?”
晁信义说:“我们有京西胭脂铺的金字招牌,这可是乾隆帝御赐的。我听说,光是这个御赐金匾,价值就不止四十万。此外,我们晁家还有独家配方,这可是无价之宝。松下妆品会社,想以一百万两买我们的配方。”说到这里,他偷偷看了一眼张寿元。毕竟是撒谎,他的底气有点不足。见张寿元只是眯缝着眼,不露声色,他也搞不清对方是否已经看穿自己,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第三,我们有人。”
张寿元问道:“有人?有什么人?”
晁信义说:“有我,有我姑姑。”他原想说,还有我妻子花红蓝,可毕竟他们还没有正式结婚,这话只好吞了回去,接着说:“还有我们晁家的大技师王玉堂王师傅。当然,您也知道,我们还有宛平城的未来发展用地。”
张寿元忽然停止了笑,又用独眼看晁信义,这次他的目光在晁信义身上停留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继续说下去。”
晁信义道:“坦率地说,我现在已经重建了商铺,也整葺了后院的生产车间。加上有皇宫的契约在手,就算别的生意不做,只满足皇宫需求,慢慢也可以发展起来。可是,我担心……”
“你担心什么?”张寿元问。
晁信义说:“我担心经济形势发展太快。比如说,我们京西胭脂铺以前最强劲的竞争对手王记胭脂坊,正在进行现代化建设,一两年内,他们的现代化工厂就会建成投产。那时,我就算拍马都赶不上他了。现在,我如果保证以前的规模,至少保留了追赶他的机会。”
张寿元又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就好比一个人落进了大锅之中,只要努力,无论向哪一个方向,都是往上。但如果有人在锅外面拉你一把,你就能以最快的速度爬出锅去。”
晁信义立刻道:“大掌柜您说得对,我就需要您在锅外拉我一把!”
张寿元哈哈一笑:“我觉得你有经商的天赋,脸皮厚,脸皮厚的人不怕失败!”
晁信义一怔,随即又道:“大掌柜的,其实京西胭脂铺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境地,有一个日本商人愿意出资金三十万两白银,重建京西胭脂铺,但是我没有答应,我还在考虑之中,如果在钱庄借贷不到钱,我会去和日本商人谈判!”
张寿元冷笑一声,说:“日本商人?就是和你做生意,然后要你赔偿十二万两银票的松下长生?”
晁信义心中大吃一惊:这个事情他怎么知道的呢?其实,京城之中开钱庄的人消息异常灵通,松下长生一放出风来,大家都知道了,晁信义还以为大家并不知道。
晁信义想,张寿元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事情,便更坦然了,道:“如果不用赔偿松下先生,我就准备一步一步地攀登。”他的意思是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准备放手一搏。
张寿元并没有追问他赔偿的事情,道:“日本商人能拿出那么多的钱,那么条件一定很苛刻,你如果答应,就是悖祖逆宗,把祖先挣下的家业拱手送给外人。”
晁信义心中一震:“您说得对!”
张寿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包并打开,从里面拿出烟丝、草纸,一边裹烟,一边说:“姓晁的小子,我可以借你六十万两。”
“啊!”晁信义张口结舌,吃惊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