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信义向钱万里所说有真有假。钱万里是个老江湖,自然不会完全相信晁信义的话。同样,他向晁信义所说,同样有真有假。关于世道的看法,对朝廷的失望,那是真的。对于经济前景不可捉摸判断,也是真的。至于说一年之间,北京和天津两地,不向外贷一分钱,却是假的。
晁信义和钱万里谈了两个时辰,费尽口舌,一无所获。这个他早已经有心理准备,也不气馁,微笑着起身告辞,赶赴第二家。
这一天,晁信义跑了永泰裕、大德恒、大德通、合盛元、宝丰隆等近十家钱庄,无一例外,钱庄的老板先对晁家的遭遇表示同情,然后对晁信义的勇气表示赞赏,但没有一家愿意借钱给他。
这个世道就这么现实,商人看到的永远只有利益,没有交情。
松下长生寓所,松下次郎急匆匆地进来。松下长生坐在客厅的茶座旁,看了松下次郎一眼,并没有特别的反应。
松下次郎忙道:“父亲,晁信义一天都在各大钱庄、票号进出!”
松下长生慢条斯理地道:“他想借贷?”
松下次郎道:“是。”
松下长生不紧不慢地道:“恐怕借不到钱吧。”
松下次郎:“是,他跑了十来家,一分钱都没有借到。”
松下长生看了儿子一眼,说:“你知道他为什么借不到钱吗?”
松下次郎说:“商人都是重利的。京西胭脂铺遭此重创,一切都毁了,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谁能相信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松下长生摆了摆手说:“不,晁信义虽然身无分文,但是,京西胭脂铺并非真的山穷水尽了。京西胭脂铺这块匾,至少可以抵押四十万。还有京西胭脂铺的配方,甚至可以抵押一百万。只是晁信义觉得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肯走这一步。”
听了此话,松下次郎暗自惊了一下。“父亲,晁家或许以为,他家的财富是那块匾,其实,晁信义并不清楚,晁家最值钱的不是那块匾,而是配方。有了配方,就算没那块匾,他们也一样在市场立足。”
“是啊,这就是我们日本人和中国人看问题的不同。”
“如果晁信义醒悟过来,拿那块匾去抵押呢?”松下次郎说,“他真的这样干,一定有钱庄肯贷给他四十万吧。”
松下长生说:“我们得做一件事,逼一逼他。”
松下次郎说:“对,我也想到了。我们可以放出风去,因为我们和晁家有交情,见他遭难,想帮他们一把,所以提供了一大笔订单。没想到,京西胭脂铺早已不是从前的京西胭脂铺,交出的货品不是有酸味,就是发霉的,造成我们松下妆品的重大损失。无可奈何,我们也是商人,不得不按合同要求赔款。”
松下长生欣赏地看了儿子一眼,说:“此外,你还可以通过天津和上海的媒体发出消息,指松下妆品因为和京西胭脂铺的生意,亏了一大笔钱,目前的资金链出现了严重问题。”
“太好了。”松下次郎说,“这样一来,我们逼京西胭脂铺还钱,就是万不得已。”
松下长生说:“就按这个思路,一步一步地逼晁信义。让他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要么,和我们合作;要么,将配方抵押出来。”
松下次郎说:“怕就怕他就算是死,也不肯拿出配方。”
松下长生说:“现在,他肯定不会拿出来。不过,我一点都不担心,我们有的是时间。只要他守着金矿要饭,将来又到有家有口的时候,他想不拿出来都不可能。”
松下次郎一阵大笑:“这么说来,我们还要想办法快点替他物色个女人,让他结婚生子?”
松下长生看了儿子一眼,说:“这也不失为一个思路。”
京西胭脂铺的货品出了问题,将赔松下妆品一大笔钱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业界,正向消费群体扩散。
王兴业听到这个消息后,一下子从半躺的太师椅上坐了起来。随后,他离开了太师椅,在房子里走了几圈,一句话也不说,转身走开了。王家栋不明白父亲到底是什么意思,站在那里发愣。
自从晁家遭难之后,王家栋开始不理解父亲了。以前,父亲恨晁家,恨得牙痒痒。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和晁家的孩子,是连话都不能说一句的。有一次,他放学时,和晁家的几个孩子没有拉开距离,看上去像是走在了一起,被父亲看到之后痛打了一顿。而现在,老爷子的整个性情似乎完全变了。晁家遭难,他出面张罗收尸入殓还说得过去,毕竟,那些尸体暴露在大太阳低下,是会产生瘟疫的。晁信义要重振京西胭脂铺,他拿出五千两银子相赠,也能理解。可现在,听说晁信将赔松下妆品一大笔钱,他的表情不是幸灾乐祸,而是震惊,就像是自己家里亏了一大笔似的,这就难以理解了。
王兴业离开正厅后,到了偏厅,那里是他的鼻烟壶收藏室。里面摆了好多精致的玻璃柜,柜子里摆放了很多上品的鼻烟壶。每当王兴业心里烦躁的时候,喜欢到这里转一转,眼睛望着这些鼻烟壶,脑子里却在想事。
名义上,他将家业交给了儿子,事实也证明,儿子确实极其出色,将家族的事业做得越来越大。且不说洋兵入京,王家没有受到丝毫损失,是儿子的功劳,王记在全国开了七家分号,不仅让这些分号摆满了王记的货品,还能让这些货品赚大钱。相反,京西胭脂铺也开了两家分号,却是一直处于亏损状态。
仅这个发展势头,用不了两年,王记肯定会远远地把京西胭脂铺抛在后面。儿子是对的,仅仅满足皇宫以及京城权贵的消费,那是极其有限的,还有一个更大的市场。比较而言,皇宫以及权贵市场只是大湖,普通消费者市场才是大海。舍弃大湖而抓紧大海,这样的决策是何等英明。
然而,王兴业却不能不操心。儿子毕竟还年轻,三十几岁。年轻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成熟,心浮气躁,急功近利,恨不得一口吃成个胖子。问题在于,天下哪有那么大的便宜让你占?天上从来都不会掉馅饼,掉下来的只可能是石头。
晁信义就是梦想着天上掉馅饼,结果被掉下来的石头砸着了。
这还不是关键。他王兴业对于晁家,并没有丝毫感情。晁家如何,与他王兴业半点关系都没有。可他却从这件事情中看到了危机。这个危机在于,这个松下妆品会社到底想干什么。
树欲静而风不止。王兴业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句话。
松下长生真的只想和晁家做生意,而晁信义确实是因为太年轻、太急躁才出了错?王兴业认定,事情远不会这么简单。
松下长生是生意人,他王兴业也是生意人。以他在生意场的经验来看,无论如何,他不会将六万的订单,交给一个刚刚遭了大难的店号,更不会交给一个从未真正经营过的年轻人。
看好京西胭脂铺的货品?说不过去。如果说看好,以前为什么不看好,偏偏现在看好?现在他这样做,只能说明一点,他不是看好,而是看坏。就像王兴业所认定的一样。就算晁信义是个人才,能够将京西胭脂铺的生意捡起来,那也是惨淡经营,短时间内不太可能有大发展。
既然他王兴业这么看,松下长生难道比他高明,能看得更远?不可能。
可见,松下长生确实不是看好晁信义,而是看坏。既然看坏,他又为什么拿出那么一大笔钱,签下了这个订单?理由同样只有一个,捧杀京西胭脂铺。
然而,松下长生为什么要这样做?无法理解。
王家栋有事不解,站了半天之后,走进了收藏室。他说:“爹,我想和您谈一谈。”
王兴业看了儿子一眼,没有说话,从玻璃柜中拿出一只看似很普通的鼻烟壶,在手里把玩着。
王家栋说:“我以为,您会希望晁家永远败落下去。”
王兴业并没有看儿子,而是看着鼻烟壶说:“晁家是兴是亡,于我王家又有什么关系?”
王家栋说:“可是,我怎么感觉,您很在意晁信义亏了这一大笔钱?把这件事告诉您之前,我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您会是这种态度。”
王兴业问:“你看出我的态度了?”
“是的。”王家栋说,“我感觉您不高兴,不是一般的不高兴,是非常不开心。我想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担心。”王兴业说。
“担心什么?”王家栋不解。
“我打个比方吧,在一片山林里,居住着很多动物,有蛇、鼠、飞鸟、爬虫。”王兴业将手里的鼻烟壶放在玻璃柜上面,眼睛望着外面,仿佛外面真有那样一片山林,“这些动物之间会不会争斗?一定会,大家都是为了生存嘛。但总体来说,这片山林是平静的,是和睦的。可是,突然有一天,山里来了一只猛虎,你认为结果会如何?”
王家栋说:“它会将其他的动物全吃掉。”
王兴业说:“是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王家栋试探地问:“您觉得松下先生有问题?他会有什么问题?”
王兴业摆了摆头说:“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得到,他就是那只猛虎。”
“爹,您多虑了吧。”王家栋说,“信义这件事,恐怕不能怪松下先生,要怪只能怪信义,没有这个金刚钻,还想揽下这份瓷器活儿。您不是常教育我说,人不能太贪,贪多不化,是会噎死的吗?信义这次,就是被噎着了。”
“但愿吧。”王兴业说,接着又是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