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看来,只怕已经上万。”沈德修摇了摇头,又问:“两江大旱,总计大约多少灾民?”
“那肯定得有成千上万。”
“逃荒的有多少?”
“这……”涵煦凝思一回,“大概有几万吧?”
“几万?为何几万人中,就有上万人不去别处,偏偏往济南来?须知山西河北安徽等地,离得也不算远。”
涵煦被问住了,她心里只是为那些灾民着急,却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詹仰贤抿了口茶:“我听有的灾民说,听说济南府要开仓放粮,故此才蜂拥而至。”
“沈德修才没这份打算呢!”涵煦便愤愤说道,却忽地瞪大了眼睛,“什么?”
“沈德修没这份打算,况且山东自来是青州府最为富饶,所以往往都是在青州放粮,济南府并不盛产,从来是不在这里。所以这分明是谣言。你说说看,这样的谣言,有什么目的?”
“目的?如果灾民听此谣言,聚集在这济南府州衙附近,却没有粮食……那么,那么,”涵煦手一哆嗦,“那么……”
“那么,若有有心人在其中振臂一呼,就会引起灾民暴动,到时候便天下大乱。”
“沈德修这个糊涂鬼!”涵煦急得跳了起来,“我就说他不顾灾民死活!被人钻了空子!这可怎么好?”
詹仰贤瞧着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你没发现么?总有人会给那些灾民救济。”
“嗯?”涵煦一时没懂詹仰贤的意思。
“就如方才,那‘有钱人家’嫌吵,便给那灾民丢了银子。你想一想,这些天来你所遇到灾民,有没有真正饥饿困苦到要死的?”
“有被逼到卖儿卖女的。”
“有逼死了的?”
“我没见着……可是应该是有的吧?”
詹仰贤笑了笑:“我敢肯定,没有。”
涵煦觉得自己越发糊涂了:“为什么,大人?”
“因为沈德修。”
“沈德修?”
“他在暗中救济那些灾民。”
“什么?”
“他在暗中救济那些灾民。”詹仰贤含笑又重复了一遍,“济南府要放粮的谣言也是他传出来的。你猜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怎么可能做这么奇怪的事?”
“丫头,你得信我。我得了确切的消息,这谣言实是他弄出来的,灾民却也是他在救济。”
“大人!”涵煦心里又急又乱。
“这么多灾民,再加上有心设计,足可以冲破衙门阻隔去杀了陈海。”
这话有如静湖中投下一粒石子,却蓦地惹起滔天巨浪。涵煦一时间竟像是没听懂似的,只呆愣愣望着詹仰贤。
“陈海被杀,群寇无首,本会大乱,而此时朝廷必然已经听说灾民聚集的消息,便不得不派遣军队前来。一来,陈海被杀是灾民所为,贼寇们找不着人报仇,又没个指挥,失了目标;二来,朝廷军队已到,人数战力再是不济,也能唬得那些贼寇一时不敢轻举妄动。沈德修若再在其中加以挑拨,让这些海寇自相残杀起来,说不定能将其一举覆灭。沈德修这计策,还真是妙呢,丫头,你说可是?”
涵煦好半日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大人……你在,你在,说什么呀?”
“你怎么回来了?”石师爷方从书房中出来,便看见家人沈仁往这边过来了。
“我……”沈仁向石师爷见了礼,挠了挠头,“我要向老爷回报那些灾民的情况来着。”
石师爷听到是灾民的事,皱了眉,回头望了望书房:“大人正有事,你先和我说吧。”
“这……”沈仁有些犹豫。
“磨蹭什么?”石师爷见他这般样子,本来就是担忧,这下心中更加不快,“哪一次你回报时我不在的?哪一次你回报时大人避着我的?这事儿……你耽误得起么?”
“是是是。”沈仁吃了一吓,慌忙改口,“小人不敢,小人这是让猪油糊了心了,石先生千万恕罪。”
“还不说?”
其实沈仁觉得石师爷那句“耽误得起”说得有些过了,救济灾民什么的,他们老爷又不急在这一时,有什么耽误不耽误的?但是石师爷阴沉着脸色有些唬人,他也只是把这话放在心里想一想罢了。
“其实也没什么事,”沈仁又似是习惯性地挠了挠头,“就是那些卖儿卖女的,那些小孩子,我们给预备的地方不够住了。”
“有多少了。”
“……只怕有几百了。”
“已经有几百人了……那么灾民现如今总数有多少?”
“小的算不清楚,只觉得街上到处都是逃荒来的人。”
石师爷皱眉沉吟不语。
卖儿卖女的数量已经到了几百,有他们暗中救济,没被逼到这地步的人自然更多些……这么多人够不够分量?
朝廷为什么还没有消息?
詹仰贤微笑着继续诱导:“陈海此人你可了解?”
“我知道他是东面海上有名的海寇,前些日子见过一面,感觉上却不霸道,谦和有礼,似乎和他的儿子有些矛盾。”
“他是东海上霸主。所有海寇船只都要听他号令,实实在在是朝廷心腹大患。”詹仰贤微微摇头,“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可是此人惯是个心狠手辣的主,面上对人往往故作春风和煦姿态,丫头不可被他外表所欺瞒。”
涵煦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大人,我岂是这般没分寸的人?”
“嗯,我只怕你……罢了,”詹仰贤笑了笑不肯再在此话题上继续说下去,“虽说如此,朝廷却不敢轻举妄动。”
“为什么?”涵煦问道。
“陈海在的话,那些海寇都有个指挥,稳住陈海,那东面海上便不会有什么大问题。陈海若是不在了,群寇无首,混乱起来不拘在哪里闹腾,朝廷就要头疼了。”
“大人……你的意思不会是要他一世逍遥法外吧?”
“不要急。陈海此时虽然不能死,但他若降,就不能不任人摆布。”
“他怎么会降?朝廷水军不力,怎么敌得过这帮子贼寇?”
“所以沈德修才有此一计。”
“这计策,这计策……”涵煦想了想大是头疼,“沈德修如此大费周杀了陈海,却也未见得会有什么奇效?他本来只需杀了陈海,请令调朝廷军队前来镇压那些失了指挥的贼寇,不是一样?”
“丫头呀,”詹仰贤摆摆手,“这计策中最妙最难得想到的,是杀陈海的,不是朝廷,而是灾民。若是朝廷杀人,贼寇们再不齐心,也知道要向朝廷报仇,沈德修又不可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向朝廷请得许多兵马,到时候乱起来可就制不住了。灾民混乱里陈海死了,才能大乱他们的法,叫他们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该向谁寻仇,才无法妄动。再说,有灾民的事,朝廷才能将军队调至山东来却不招致那些贼寇的疑心。”
涵煦听着不语。
“再有一点,丫头,我要提醒你。沈德修原本是旧言一党,若是提前向朝廷请调军队,徐轩成……还有凤栖,能应他么?除非灾民的事惊动京师,那方面自会派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