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洁的月亮挂在树梢,夜静极了,
就算是在这样漆黑的夜色里也还能听到细碎柔软的花瓣在风中飘落的声音。
花树下的释刚从睡梦中醒来。
伸了个懒腰,揉着惺忪的眼,模糊的视线渐渐明朗起来。
不清醒还好,这一睁眼,吓得释登时睡意全无。
只见几米开外的泥地上直直地竖着一截惨白的手臂。极为纤细,似是女子的手臂。在月光的浸染下更显苍白。
这画面就着这般夜色异常砭人肌骨,不由得令人汗毛倒竖。
释望着那诡异的手臂,当即拎起尚在熟睡中的蛮蛮塞进怀里,麻利站起身,看准了方向,拔腿就跑。
身后那截手臂仿佛察觉到了释的动作,一跳一跳地开始移动起来。紧紧尾随。
天哪,蹦蹦跳跳的手臂。
释一边猛着劲儿狂奔,一边迅速转动大脑思考对策。多亏从小受到的各种惊吓,这样的处境下,现在自己还能这样思考。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释的内心小剧场轮番上演,脚下速度却是不减,扭头望向身后,那手臂也穷追不舍,而且。不知何时,多出了另一截手臂。还以为看花了眼,释摇摇头睁大了双眼,方才的两截手臂已然变成了五截!
“啊,这是怎么回事,还会增加!?”
释抱着头大声叫着,还以为只是游魂什么的,居然还会增殖,这到底是什么鬼。
释奔跑着,身后的手臂以惊人的速度增加,现在依然成为一支手臂大军,蹦蹦跳跳,不断从四方涌来,渐渐地,渐渐地,释被包围了。
释被手臂大军堵在一株高大无比的寒樱树下,背脊抵着树干,喘着气,额上的汗珠不住地滑落。手臂大军环伺,逃无可逃。
正当释以为自己要被这几百截可怖的手臂撕个粉碎时,手臂大军却不再向前逼近,转而就地跳起了舞。
释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眼前的画面。一只只白花花的手臂,扭动着仅有的五根手指,围成一道圆圈,跳起了舞。释简直傻眼了。它们这是在弄啥?庆祝吗,是庆祝吗?过分,都还没抓到手就要开庆祝会了吗?莫名地气不打一处来。
而释丝毫不觉得自己现在生气的点其实很奇怪。
“上来,爬上树来。”
声音从头顶传来,释仰头,冷不防地正看到一只自花间垂下的手臂,吓得后退好几步绊到散落的树枝,噗通栽倒地上。释还没反应过来。
“不想死,就握住我的手。”再次响起的声音。
释爬起来,循声望去,雪白的花间露出一角黑色衣裾。隐隐透着一道人影。释还在想着,突然间,身后的手臂大军仿佛暴走一般,倏地朝着释袭来。
“啊……”释再也顾不上思考了,奔到树下,一把抓住花间那只手,手臂大军也蜂拥而来,千钧一发之际,释感觉到手掌传来的拉力,呼的一声,擦过树间的花叶,眨眼的瞬间,释便稳稳立在寒樱树上。
释低头瞥了瞥那些猎物失手不甘的手臂大军,拍拍胸口,好歹是放下心了。
这才感觉到那道凝视着自己的视线,还有握着自己的那双修长的手。
借着花间罅隙散落的月光,释看清面前这个人。
一袭玄黑行衣,一张年轻俊逸的面容,湖水清浅的碧色眼眸,还有带笑的嘴角。
释只觉得,他眉目甚是清冽,仿佛占尽了月光。
后知后觉地,这才发现,此人身量极高,挡住了花间悉数落下的光线。
正是这个陌生的少年,方才救了自己。
“我说,你还要看多久,倒是能够理解小丫头为我绝代风华倾倒的心情啦。”略显低沉的音线,字句清晰。
要说现在释的脸上一定挂着无数条黑线。第一次遇到这种类型的人,释还无法理解这与外形的反差是怎么回事。
顿了顿,释松开那只握着的修长的手。
“感谢侠士仗义搭救。”说罢,双手并拢垂首一拜。
“哈哈…”面前的少年听了释的谢辞却是大笑起来。也不理会释的致谢,转身随意坐在树干上。
“有何可笑?”释也学着他,扶着树干径直坐下来,好在这寒樱树颇为高大,也不觉拥挤。
“你为何在这,这里可不是小孩子玩耍的地方。”少年没有回答释的询问,反而提问。
“我也不知道。”的确是弄不清楚,这莫名其妙的地方。
“……”
“那你从哪儿来。”
“长安。”
“长安?”
“嗯,南方大陆的一座小城。”
“名字?”
“单名释。”
“姓呢?”
“无姓。”
“……”
“惜有乐,我的名字。”
“哦。”
“小释,小事,就叫你小事好了。”
“哦。”
“咦,叫‘大事’会不会好听些?”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
“你这回答方式还真是简洁。”
“哦,谢谢。”
“我不是在夸赞你。”
“嗯?是么?”
“……”
夜色朦胧,星月临空,樱花花似月若云在春风中轻盈舞,偶有花瓣飘落两人肩上。
“惜有乐,它们是死灵吗?”释垂眸望着树下仍未退去的手臂大军问道。
“不,是地缚灵。”少年捻起一片花瓣,就着月色细细端详,碧色的瞳映着花瓣的雪白,一如溪水澄澈。
“它们会一直待在这儿吗?”释扭头望向身旁的少年,开口询问。
“无需担忧,时辰到了自然就会离去了。”
少年迎上释疑惑的目光,伸手轻轻摸摸释的头,展颜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释抬眸凝视着眼前的人,片刻出神,只觉得他那和煦的笑容很熟悉。
是啊,很相像呢,从前,小七哥哥也常常这样对自己笑。
两人相对相望,不言,良久,终是释别开了视线,少年轻笑,也不在意。
与此同时,树下的地缚灵已经散去,丝毫不留痕迹。
少年起身,一跃而下,动作轻盈。稳稳立在树下,伸出双手,示意释跳下树。
释望着树下一脸笑容,张着手臂的惜有乐,很是无语。开什么玩笑,这点高度,还能难倒我吗?
旋即纵身一跃,安全着陆。还不忘意气风发地扭头望向身旁还伸着手等着的惜有乐,不禁觉得有点想笑。
再说惜有乐背过身,选择无视释那颇为得意的目光,径直走向前着。
月色如霜,四下闃静,两人穿行在寒樱森林间,花影婆娑,一重又一重。
只闻得两人细碎的脚步声,以及风吹花树摇曳的的沙沙声。
“方才我就想说了,你这样子还真是有够狼狈啊。”清冽的声音,终结了沉寂。惜有乐大步行在前方,没有回过头。
“狼狈?”
释盯着那前行的背影,歪着头思考这狼狈指什么。释的确是很狼狈,湛蓝的单衣下摆布满了泥点,变得灰蒙蒙的。原本高高扎起的马尾也松松散散还夹杂些落花瓣。洁白的脸颊,还粘着些细沙。一眼望过去,确是一副落魄模样。
只是,对于这些,本人丝毫没有自觉就是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释拨开挡在眼前的花枝,快步追上惜有乐。两人并肩行着。
“小事,百鬼夜宴,听说过吗。”惜有乐配合着释的步调,渐渐放缓了速度。
“没有,百鬼夜行倒是见过。”一阵风吹来,释紧了紧衣衫。
“这么说来,小事见过的鬼恐怕比见过的人还要多咯。”惜有乐侧目打趣道。
“额,算是吧。”
释点点头,表示赞同。从小见过的鬼没有千数也有百数,身边的人也只有瞳和小七哥哥。思及此,释抬头望着悬在夜空的满月,恍惚间又是月圆了。离开长安已然过去一月,仍是没有瞳的消息。距离瀛洲也还是迢迢千里。
真是一事无成啊。心想感叹道。
“既然小事对鬼怪已有了免疫力,那接下来的路就变得有趣了。”
惜有乐转身定定地注视着小释,风吹落英纷飞,纠缠发丝衣袂,还有他的眼神里深深笑意。释不解他这话里说的是什么意思,正要开口询问,却见他突然加快了步伐,释也慌忙随着他的脚步。
两人一路疾走不多会儿,拐过花间一片难得沼泽地,眼看着前方的道路已然快要走到尽头,释瞅着眼前花影重重,犹如重叠的屏障掩盖了所有去路,终是按耐不住心下的疑惑,开口问道:
“惜有乐,前方路尽,再走下去岂不是徒劳。”
“小事,我们已经抵达了。”惜有乐回过头,柔声说道。
释愣愣地望着面前的重重花影,思考着惜有乐说的抵达,这下更加困惑了。抵达?释不解他这话里的意思。
‘’嗯,抵达渡口。”
言罢,惜有乐率先迈出步子,玄色广袖轻轻一挥,面前的花树自中央分隔断出一条小径,随着花树向左右两边退去,
小径越来越空旷,被遮挡的视野也逐渐宽阔起来,顺着小径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蜿蜒的长河。
惜有乐提着小事衣领,拎包袱般拎着踏上小径,边走边哼着小曲儿,煞是欢快。
释挣脱不了,只得任他拎着,诶,这屈辱的姿势,红着脸望着身后逐渐合上的花树。只觉无限奇妙。
行至岸边,惜有乐垂眸望着手中的释,嘴角噙笑,五指一松,砰地一声,释便如一颗球一般咕噜咕噜滚下岸,只差毫厘便要滚进河里了。
“你在做什么!过分!”
释挣扎着从草间爬起来,唇边还有些杂草。急忙伸着满是泥污的手胡乱扯下,草是没了,却又多了好几道泥巴痕迹,这一来原本就灰扑扑的脸更是难以辨认了。看上去很是滑稽。
“哈哈哈,你太逗了…”岸边的惜有乐捂着肚子笑得止不住,湖水碧绿的眸子里竟也泛起了水花,笑到流泪,真的很是乐呵。
释望着他气不打一处来,这家伙果然很恶劣。笑成这样也是够了,作弄别人就这么有趣吗?和他计较都显得自己幼稚。这样想着便不再去理会那个笑得癫狂的疯子。
径直沿着长河走去,河岸开满了红色的花朵,仿佛分界线般只是绕着河岸盛放。
释觉得很新奇,从未见过这样的花,蹲下身,仔细地瞧,花茎笔直,通体碧绿,径直从泥土中开出花朵,没有叶子。一茎一花,花瓣如丝,脉络间清晰可见红色的纹理。凑近鼻尖,无甚气味。
释向来喜欢花花草草的,只觉得这花有趣,犹豫着想要去触碰,又不忍摘下。踌躇不定的样子看在惜有乐眼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小事,那花看看就好。”惜有乐轻声说道,枕着手臂翘着腿躺在青草地上。
其实他不想去打扰一个亲近自然的孩子。
但这花可不是什么观赏植物。
冥界的引魂花,竟也得人喜爱,自然造化还真是不偏不倚哪。
释听闻他这般说道,不由得蹙起了眉,说什么看看就好,言下之意就是,不要靠近,也不要触碰。
真看不出他还是个爱花之人,释这样想着,完全不觉得自己认为的与惜有乐在意的其实是两码事。
“喂,惜有乐,你方才说渡口,就是指这儿吗?”释环望周围却不见船只,仅仅只是一条流淌的长河。
“喏,正巧渡船来了。”惜有乐翻身站起来,三步两步走到释身旁,指着远方道。
自长河深处缓缓驶来一条渡船,不缓不急,渐渐朝着两人行来。
不到片刻,便来到岸边,船身触到岸,稍稍向后退了些,来回两三次,最后稳稳停泊下来。
释也看清了摆渡的人,乃一老者,约摸八十有余,一如白鹤般细瘦白皙,面容已然苍老,每条褶皱却又都展示出一种淡泊意味,显得再合适不过。
释只是盯着眼前的人,总觉得有些熟悉,又觉心安。
惜有乐扯过尚在出神的释,扔进船里。。。
没错,是用扔的。扔垃圾的扔。
“你做什么!”释从船里爬起来,手指着惜有乐,生气鼓着的脸,就像一团灰扑扑的麻糬。
“你这丫头,别一直盯着别人看,礼仪懂不。”惜有乐也毫不客气地回道。
说罢又看向一旁静立的老者,略施一礼道:“劳烦渡我二人至不夜城。”
释难得见惜有乐彬彬有礼的模样,也有些愣了,不由得也望着。
那老者不语,只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惜有乐也跳上船,一屁股坐下,还不忘伸手推推旁边的释,本来就狭小的船,释更是被挤到船角。
见惜有乐不打算退让,释狠狠地瞪着他,顺便狠狠一脚踹过去,却是被他机智地避开了。
看着一脸不甘加不爽的释,惜有乐更加开心了,伸手去捏那麻糬般QQ的脸颊。
释也不示弱用力扯着他的耳朵,誓要把它给扯下来。
随着两人欢乐地闹腾,船不停地行进。身后的事物越来越远,释回望着来时的景,有一种苍茫的感觉。
怎么形容呢。释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表达。
“逝者如斯。”惜有乐的声音。
“你是不是想说这句话,就是想说这句话吧。”只见他颇为得意地瞥着眼,嘴角上扬,湖水色清瞳映着水色,仿佛荡漾着涟漪。
释伸手就是一拳。当然也没打着他,反而被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擎住,动弹不得。
“和小孩子还这般计较,可见惜公子还太幼稚。”释仰着满是泥污的脸庞,故意换了称呼。
“还感叹什么‘逝者如斯’,可见你也不是什么可爱的小朋友。”惜有乐也不妥协。
两人唇枪舌剑,来来回回争吵不休。
摆渡人静静划着船,船也缓缓前进。
天色仍是暗着,圆月一如冰轮恬静地悬在天边。
“我说,我们这是要去哪儿。”释伏在船舷,仰头望着漆黑的夜空。
“不夜城。”惜有乐也躺着,仰望星空。
“参加百鬼夜宴?”
“嘛,算是吧。”
“……”
“小释,你可知道忘川水。”惜有乐垂在船沿的手,轻轻划过水面,带起一条水痕,旋即又消散。
“人死后灵魂要渡过那忘川水方可抵达轮回之地。我是这样听说的。”
释眨眨眼,纤长的睫毛掩住眸子里悄悄闪烁的微光。
“嗯。这水名为澧水,是三途河最柔缓最清浅的一条支流,最终是要汇入忘川水的。”
释闻言不由得攒起了眉,望向惜有乐的眼神里有了些许困惑。
就着浅浅的月色,穿透水面的氤氲水雾,释方才看清这样一条流淌的澧水,清澈而流畅地自花间流出,两岸的花朵如火焰般绽放着。
忘川水啊。此岸与彼岸便是这般维系着的吧。
“惜有乐,不夜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不知为何,释不想再继续方才的话题,所以只能这样别扭生硬地转过话题。
“姑且是,使人醉生梦死的地方吧。”惜有乐轻轻拍着释的头,咧着嘴,笑得格外灿烂。
“醉生梦死?很有趣吗?”释抬眸迎上惜有乐清浅的瞳,带着孩童才有的天真的疑问。
“有人说它有趣,也有人觉得无聊…”
“这不是很矛盾吗?”
“是很矛盾吧。也许,矛盾的不是那座城,而是城里的人吧。”
“……?”
“所以,才说小事你还是个小屁孩呀。”
“是是,还是小屁孩真是对不起哦,老人家。”
“……”
月光,纯洁微亮,洒下清凉。浮舟划过如镜水面,橹声欸欸,唤醒时间中不曾沉默的部分。
朦朦胧胧中释枕着惜有乐的手臂进入了梦乡。
那是,阖上眼也还会浮现的那张年轻俊逸的面容。他的声音,他的动作,他的笑容,都还清晰如初。
离开长安已经一月有余,说来,一月是多么短暂呐,三十个日夜,三百六十个时辰,在不停流淌的时间长河里,只是浮星泛沫罢了。
至今为止,我都觉得你还在我身边,仿佛那夜发生的事只是一场噩梦般,只要梦醒后,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你也好,瞳也好,我们大家还在那座小城,过着平凡却充实的日常。
究竟哪一幕才是在梦中呢?现在的我是在梦中吗?
已经不会回来了吗,已经不能三人一起回到长安了吗?
那些永不回来的日子渐渐褪色,在月亮下悄然响起,我知道,它是在说你,小七哥哥。
温热的液体涌出眼眶,润湿脸颊。
月色下,满是泪痕的睡梦中释的面容。
还有紧紧攥着惜有乐手臂的小小的手,一切看起来都是静静的,静静的。
“诶,都成花猫了…”清冽的声音响起,惊扰夜的幽静。
惜有乐伸手拭去那一颗颗滑落的泪珠,动作柔和,这片刻,他只能让怀中这一无所有的孩子紧紧拥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