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四下闃寂。
中秋夜的满月,几近孤独地悬于幽蓝苍穹。
泛舟澧水,船桨掠过潋滟水面,惊扰丛间宿鸟,飞溅起的水花于月色下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水珠悉数洒落沿岸的花朵。
花开河岸,妖冶明丽,不惊扰,不飘摇,这芳树无人花自落,这不求美人折的自矜仿佛浸染了整片澧水。
舟中入眠的人也已转醒。纤长卷翘的睫毛轻轻跳动,睁开双眸,和着满天星辰一同映入瞳孔的还有身旁的人清冽的目光。揉着眼坐起身,释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久到过去的记忆全部都在脑海里浮现一遍。感觉头晕晕的,眼睛很疼,嗓子也很干涩。
“笨蛋,终于睡醒了吗。”这熟悉的语调怎么回事。释循声望去,只见船头立着只三青鸟儿,湛蓝的羽毛,圆圆的眼,深红的瞳,傲气十足地俯视着自己的,正是蛮蛮。
“咦,蛮蛮,你什么时候醒了?”是的,自遇上送葬者后,蛮蛮一直在释的怀里沉睡着。因为蛮蛮的睡眠时间很长,这次却是没睡多久就醒了,释很吃惊。
“哼。”这声应答也是一贯风格啊。
见那只傲娇的鸟儿不打算回答,释转眼望向身旁的惜有乐,视线停在他垂下的手上,这才意识到自己就是枕着这条手臂睡了好长一觉的。抬眼偷瞄,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难道他一直任自己扯着手臂,手不酸么?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释还在想着,冷不防正对上惜有乐投来的视线,瞥到他上扬的嘴角,瞬间觉得自己那点小纠结全被他看在眼里。慌忙别过视线,心里悄悄念叨着,这个人,果然很讨厌,不可大意啊。
释瞅着寂静的水面,船行得很慢,也不知究竟行了多少路程。“正好你醒了,路程也快尽了。”惜有乐端坐舟中,神情柔和,视线却不知飘到何处。
释闻言,抬头望去,隔着摆渡人清瞿的背影,巍然矗立的高山映入眼帘。山极高,跨在两岸,仿佛悬空凌于水面,雪白的石崖中央有一个洞,洞极大,挂着一道宏伟雨帘,流水不竭。释静静望着那伟岸的高山,感叹着自然造化之神奇。
“笨蛋,发什么呆,好好坐稳了。”三青鸟儿动作轻盈地从船头跳到船尾,抬起翅膀,朝着释的脑袋,颇有力道地拍了好几下。欣赏风景的心情突然就被打断了,释眨眨眼,嘟着嘴,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却是什么也没说。
“嗯,蛮蛮说得没错,接下来的路会有些小刺激也说不定。”惜有乐一贯低沉的嗓音,缓缓说道。一边整理衣衫,放下挽着的袖帘,不厌其烦,细细地抚去袖口的褶皱。释扭头,不再看向他。越是靠近那座山,越觉船行速度加快。原本流畅和缓的澧水也愈显湍急。
不到片刻,船行到山前,直直穿过凌空的雨帘,溅起水花四射,驶入漆黑的山间隧道,流水声回荡,透彻肌骨的寒冷袭来,释不觉地哆嗦着。
“握住我的手。”幽幽的通道里,惜有乐的声音响在耳边,格外清晰。当下握着自己左手的他的右手,亦如这山间流水一般冰凉,释没有挣开,任凭他紧握着。
黑暗的隧道尽头闪着丝丝光亮,越靠近,光亮越甚,在穿过光幕的瞬间,释下意识地闭上眼,紧紧攥着船舷,刹那间,身体像是失去重力般没有了依附点,轻飘飘地,只有耳间呼呼迅疾的风声,溅起的水珠密密麻麻地拍在脸颊,疼痛使得释无法睁开眼。仿佛只是一瞬,结束了。心脏仍在怦怦剧烈地跳动着,释缓缓睁开眼,先是惜有乐含着笑意的湖水碧绿的眼眸,再是神情倨傲的蛮蛮还有淡定自若的摆渡人,最后,充盈整片视野的是浩瀚的海。
释轻轻眨着眼,流水浸湿眼眶,卷翘的睫毛上还留有晶莹的小水珠,再眨一下,又是一粒水珠滑落。随着突突跳着的脉搏渐渐缓下来,释也渐渐恢复了平静。这时,惜有乐轻轻站起了身,他的右手还紧紧握着释的左手,牵连着,释也随之站起来,两人一同仰头凝视那座半空中的山,凌空成直角的弧度,澧水湍流经过时发出的声响宛若咆哮,即刻化为冲天瀑布,轰轰隆隆垂直跌落进这片大海。释呆呆望着那奔腾的流水,啊,想到自己刚才竟是从这万丈悬崖上跳了下来,原本渐渐平缓的心绪再次喧闹起来。
天,这岂止是小刺激啊,弄不好小命都没了。
“小事,你看好了,这就是不夜城。”惜有乐的声音和着身后瀑布的声响钻到释的耳朵里。
隔着夜色远远的望去,滚滚飘来的闪烁着的淼淼波光,粼粼的漂流的渔火,凌于海面巍峨的古城池,连接城池的无限延伸的水上浮桥,照亮不夜城的灯火,多得数不完,看不尽。点一盏,亮一盏。点一盏,再点一盏。光线暧昧又炫目。洒满了整片深海。
“这就是不夜城,也太美了!”释不无感慨道,只觉得与自己的想象简直是天差地别。
“这些灯火仿佛不会熄灭一般啊。”这宛如梦境的灯火带着些神秘。像是会永永远远持续下去。
“不会熄灭哦。”眺望着海面的灯火,惜有乐澄澈的瞳孔里闪烁着微光,平静地说着。
“不会熄灭?”释侧目望向他,带着询问的目光。
“这片海上,每一星灯火皆停驻着一个灵魂,灵魂若不散,灯火也不灭。”
“人死去后的灵魂吗?”
“嗯。”
“也就是说有多少亮光就代表有多少人死去了啊。”释喃喃道,仿若恍然大悟。
“嗯。虽然很美,却也很悲伤啊。也许,正因为悲伤才更觉迷人吧。”惜有乐一改平时痞痞的语气,很认真地说着抒情的话。
释轻点头,没有说话。不懂为何这些美丽的灯火却牵连着人的生死。只是,十一岁的小小的释,却开始觉得那些如灯火般美丽的事物,仿佛分外脆弱,总是在自己不留神的瞬间,它们就消失,再寻不到踪影了。
这一刻,低头凝望水面映着的两人的倒影,惜有乐静默着,没有继续说什么,也许是他也感觉到释努力想要表达却又未能说出口的那难以言喻的什么情感吧。
舟行海间,渐渐抵达了终点。舳舻千里,风吹船帆猎猎作响。摆渡人将小舟停靠在浮桥的道口,三青鸟儿率先蹦哒着下了船。朝着浮桥另一方飞去,嘴里还嚷嚷着:“啊,总算是到了,我屁股都坐疼了。”
“蛮蛮,你等一下啦。”释站起身,出声想要叫住它。奈何,蛮蛮理也不理,径直跑开了。
而这边,惜有乐转身面向摆渡人,“劳烦了。”垂首一拜。摆渡人轻轻挥挥手,没有说什么。惜有乐点点头,望向船尾“好了,小事,我们也下船吧。”说罢拦腰抱起释,足尖轻点船舷,利落跳了下船。这下释又被吓到了,大脑还没还没有反应过来,双手却是下意识地紧紧箍住惜有乐。一瞬的功夫,两人便稳稳立于海间浮桥。
“我说,下次能不能先说一声呐!”
“再说,我也不是什么包袱行李,这样随意拎过来,拎过去的,很失礼诶!”释仰着头瞅着一脸自得的惜有乐,颇为不满。一句接着一句滔滔不绝地控诉着面前这个少年的恶行。
“啰嗦。有点嫌弃小事你了。”惜有乐抬手挠挠耳朵,眼也不眨一下,不急不缓地甩出这么句不痛不痒的话。
“啰嗦?你,居然还敢嫌我啰嗦!”
“……”
惜有乐不再说话,默默摇了摇头,轻轻松开了提着释的左手。。。噗通,青蛙落水般的声响,释,再一次,受到重力强烈的吸引,结结实实地摔在地面,仰面朝天,却又对上惜有乐笑到抽搐的面容,气头上来,旋即一咕噜坐起来,边揉着紧贴大地受到重伤的小屁屁,边狠狠地瞪着眼前的人,抛出无数自以为很有杀伤力的犀利眼神。
奈何惜有乐别过脸,捂着嘴,努力不笑出声,肩头却是不住地颤抖着。
“话说,这不夜城,到是到了,接下来究竟是要怎样。”释边拍着衣袖站起身,边问道。决定大度地不打算再去计较刚才的小插曲。
“嗯,是呢。”惜有乐两指扶额,作思考状。
“嘛,权当游玩一遭。”
“那,可不可以先吃点什么?真的已经饿到前胸贴后背了。就要死了。。。”释拽着惜有乐飘飘的衣角,扯过来扯过去。
“嗯,这之前还有一件事。”惜有乐摆摆衣袖挣脱掉释黏着的手。窸窸窣窣从怀里取出个透明小瓶子。释一看见瓶子,一下子来了兴致,立马凑上前。“诶?这是什么?瓶子?”
“此物名为‘与舍’。简而言之,就是什么都能装下的瓶子。”
“……结果,还真是个瓶子啊。”释咂舌道,在小释的想象中应该是更加有趣的东西才对。
“你别管这些细节。闭上眼。”
“诶?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快闭上。”
“不要。”
“不听话就没饭吃。”
“……”
于是,虽然满腹牢骚,释还是很没骨气的乖乖闭上了双眼。眼前一片漆黑,感觉到眉间的一点冰凉。当下察觉到那是惜有乐指尖的温度。眉间的冰凉沁入皮肤,蔓延全身,耳边响起惜有乐的声音,像是喃喃念叨着什么。渐渐地细细密密的疼痛从身上各个部分传来。释感觉到有什么正在脱离自己的身体。原本灯火映照下的,两人的的影子倏地消失了。指尖的冰凉离去,身上的疼痛也在瞬间褪去。
“好了,睁开眼吧。”惜有乐低低的声线如青烟般滑进释的耳朵里。缓缓睁开眼,眨了眨,再眨了眨,最后视线落在惜有乐手中的瓶子上。原本空无一物的透明瓶子里竟装着一团白色烟雾状的东西。释快步凑上前,紧贴着瓶口瞅来瞅去。开口问道“这瓶子,方才分明什么都没有吧。这团白色的是什么?”
“是影子。”惜有乐答道。
“诶?影子。”仔细看来,这团白色烟雾隐约透着人形,释抬头瞄了一眼惜有乐,又望望瓶中的东西。后知后觉地露出一副明白了的表情。
“没错,是我和你的影子。”
“什么!这团白色的是人的影子。还是我和你的?”释一脸的难以置信。
惜有乐没有说话,眼神飘向灯火处,示意释自己去看。释当即反应过来,垂头一看,真的吓了一跳。明明自己立于灯火下,却是没有映出自己的影子。抬眼望向惜有乐,同样没有倒影。
“诶?!真的没有影子。”释不停地在灯下来回走动,摇着头,不明白为什么影子没了,而且还跑到瓶子里去了。联想到刚才身上的疼痛,仿若什么东西被抽离了的感觉。望向惜有乐,满眼狐疑说“惜有乐,你莫不是妖怪什么的吧!”
噗…,冷不防地听到这句话,对面的惜有乐大笑出声。
“哈哈,你别逗了,我怎么就像妖怪了,到底是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
“咦,不是吗。”嘛,不是的话就很好,但是小释还是不是很明白现在的状况。
“小事,你可清楚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吗。”惜有乐收起装有两人影子的瓶子,一本正色问道。
“不夜城啊。”释脱口答道。
“那小事,知道三界吗?”惜有乐再提问到,一边迈着步子朝着城楼方向走去。释也调转头小跑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行在海间浮桥上。
“三界?”释歪着头,思考一阵,没有得出什么答案。
“混沌以来,神界,佛门,仙家,冥魔两域,人间,六道轮回,万物相生。这是恒常规律,不过…”
“不过?”
“不过,这世间总有超乎恒常的事物存在。三界便是。”惜有乐顿了顿,望向身旁的小释,澄澈碧眸里的泛起流光闪烁,片刻,终是继续说道:“所谓三界,分别指断界,离界,灭界。三者皆是存于世间的异空间。”
“异空间?”
“嗯,顺带一提,不夜城正是驻扎在三界的断界里。与现世与彼岸皆是断开的,到达这里需要特定的缘。
而且根据远古卷轴记载的,三界并不是像山川河流般自然而然,造化生成。若非要为它们的存在寻一个合理的解释,就不得不说到遥远的上古传说了。”
“上古传说?”释边说道,脚下步伐加快,三步两步,赶上惜有乐。不知为何,释迫切地想知道这个传说,仿佛抓住了什么重要线索,一如拼图残缺的一部分,就要接近终点,这样的感觉太过强烈。
“嗯。昔言,距今遥远又遥远几千年前的岁月里,神族与魔族这对天生的宿敌,于古极渊一战之后,魔族最强的帝君渊消失了,魔族被悉数消灭。而神族亦受重创,随着上神曦君的逝去,神族亦被屠杀殆尽。两败俱伤。那时,神魔两族毁灭性的力量,使得天地混沌,山河失色,白昼黑夜颠倒,时间与空间的秩序彻底崩溃了。
幸因自然本身具有的浩瀚力量,又历经千年光阴,渐渐地才恢复一切原本的存在,然战争中导致的某些现象,饶是凭借自然的力量也无法修复。三界便是这样的上古遗存的异空间。无法被破坏,也无法被改变,直到现在。”惜有乐一口气说了这么一长篇,似有些疲了,渐渐放慢脚步。侧目望向身旁的小释。不禁叹了口气。
“嘛,不过传说终究是传说,书中所记也不尽翔实。”
蓦地释停下了脚步,“惜有乐…”
“嗯?”惜有乐也停下脚步,隔着短短一步之遥凝视着小释,没有错过她神色里的那抹心疼。
“他们都消失了吗?消失是指他们都死了吗?”释一连发问,神情莫名认真起来。
也许是那样吧。至那之后,再无上神,亦再无帝君了。惜有乐这样想着,却是没有说出口。
“小事,其实也有传言,这天地间,还有他们的存在。神与魔这对宿敌还存在那时间深处。”
惜有乐这样说道,心里着想,是啊,也许真的如传言所说,在那混沌深处,神也好,魔也好,只能永远地背负自己的孽,负荷自己的业,坠入无尽的虚无。只是这后半句仍然没有告诉小释,至于原因,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真的吗?这一问句哽在嘴边,最后又咽回肚子。
释没有再继续提问,总觉着之前的那些以为抓到了解开疑惑线头在一瞬间全都断裂了。正在小释一头扎进冥想中,惜有乐忽地拍拍小释耷拉着的脑袋。
“就这样吧。小事,这个故事姑且先放在一边。”
“嗯,说得也是。”释点点头,扬起笑脸,两颊深深的小酒窝浮现。
两人齐步前行,就要行至浮桥尽头。
“对了还有一个问题没问,为什么要把影子收起来呢?”释问道。
“不夜城处断界,与现世不同,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且内蕴各色妖魔。暴露身份是最大的禁忌。这点可要记住了。”惜有乐,说着正经的话,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痞痞地,豪不在意的模样。释都不知道要不要吐槽他了。
“那不暴露身份又和影子又有什么关系。”
“一般来说只有活着的生物才会有影子。带着影子就会被妖魔鬼怪瞄上的风险。”
“可是,你方才也说了这里龙蛇混杂,也许这城里还有别的人呢。”
“小事,在这座城的确不乏人的存在,就连那些上仙掌门也极有可能出现在这里。但是,比起妖魔鬼怪,后者更为可怕也说不定。”惜有乐的语气极为严肃,释也不得不在意起来。
“也即使说,被别的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很危险是吗?”
“嗯,小事,自己的影子就是另一个自己,是辨认的标识,与之分离毕定会有不适,但是必须这样去做。”惜有乐,耐心地向释解释着。释也静静听着。
星河浮泛的海间浮桥,长长延伸着,惜与释并肩行在星夜下,深海静流,灵魂寓居的灯火点燃整片苍穹。
在走过最后一盏灯笼后,不夜城已然近在咫尺。
惜有乐侧目望向身旁的小释,魔术一般,凭空拿出两副面具,给小释戴上后,自己也戴上。踏上脚下向上延伸的三百六十五级石阶。
至此,两人终是抵达最后也是最初的目的地,不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