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来与薛涛对坐着,没有任何言语,从早一直坐到现在。
官道上的车马越来越少,夕阳像个懒汉斜倚着亭角。薛涛贴身使女小桃不安的走动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地叫道“小姐,太阳快落山了,快起程吧。”
徐来默默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阿万,倒酒!”“你的身体还没好,不要再喝了!”薛涛夺下徐来手中的酒碗。
徐来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不是知酒精的作用还是内心的激动,“能不能留下,要不我带你走吧!走得远远的……”
薛涛轻轻的摇了摇头,勉强对着徐来笑道“你能来送我,我很高兴!”平日里门前车水马龙,一朝失宠却只有徐来主仆两人前来,这本在她意料之中的事。十里长亭,再见何期?
此时的薛涛脑海里却浮显出另外一个男人的面容。你怎么就那么狠心?五年的青春换来的却是一纸发配公文!我从未奢求过名份,只想离你近一些,不求日日相对,隔三差五的能够见一面也知足了!
我本想与徐公子聊聊天、解解闷,哪知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但这能全怪我吗?多少个深夜里我从梦中醒来,多么希望有个人在身边说说话,可每次都是抱着枕头哭到天亮,我也是个正常的女人啊。
薛涛把眼神转身徐来,唉,没想到遇到的却是个痴心的情种,这又叫我如何面对你的深情?罢了,相见不如怀念!还是早些离开这里的好。
“你且留步,昨夜听说你要走,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作首诗送你,可现在才成了两句,”徐来说到这脸涨红了,“拿来看看,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起句不错,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三日不见三郎文才长进不少,好吧,拿笔来!”
阿万连忙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笔墨,薛涛略一思索提笔便写,“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离梦杳如关塞长,你不打算回来了?”“也许吧,等我想通了我就会回来的,”“我等你!”
薛涛一登上马车,久等的车夫立刻扬鞭催马。马车急驰而去,渐渐消失在徐来的视野里。
“公子,我们回去吧,你身体要紧,郎中说不能着凉!”坐在轿中,徐来的眼前不禁闪过三天前的那一幕。
剑南道节度使韦皋在一众官员和将佐的簇拥下骑马立在校场入口处,校场内众人跪成一片。
韦皋的目前落在了看台上的薛涛的身上,薛涛故意把胸挺了挺,眼光却对着台下前排的徐来。此时的徐来坐在竹椅上,对韦皋的到来只当是空气,看一眼都欠奉,天地间只剩下了看台上那个美丽的女子。该来的迟早会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韦皋的脸上则像开了个染坊,一会儿黑,一会儿青(也许是绿,有点轻度色肓),再一会儿红,一会儿紫,最后恢复了正常的白色。
薛洪度啊薛洪度,我韦某人哪一点对不起你?能自由出入节度使府衙,能得天下士子俊才仰慕,你以为只是你一个乐伎、只是做了几首破诗就能办得到的?连你那西苑也是我韦皋的名义征用的呢!我也想纳你为妾,可我家那头母狮子是康王的使女,唐国公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啊。
你知道气管炎吗?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女人啊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一个礼拜一次已是我的极限啦,你难道不知道我家那头母狮子已到更年期了吗?还有那几个小妖精每天就知道跟在后面不停地要。我韦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我是真得很喜欢你的,可是已有一妻四妾了,再找的话会被人说闲话的(有碍仕途),所以我只能艺术地欣赏你!你就当是父亲喜欢女儿吧。男人的那点破事啊,叫我怎么能说得出口!
千不想万不想,你竟然做出这种事情,和那小白脸混在一起没两天就好上了!这不是明摆着笑话我韦皋不行吗?!
这也罢了,搞这么大的活动也不和我商量一下,起码活动开幕仪式留给我吧?可你也没有,不但没有,连屁都没放一个!要不是小桃给我递小纸条我还蒙在鼓里呢?你这叫我当节度使的脸往哪搁啊?(又一个改革者创新、文化建设、搞活商贸的政绩飞了)你不仁我也不义,大家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韦皋身边的官员和将佐哪一个不是成了精的人物,见了老大这付神态立刻心里像明镜似的,薛涛,还有你这屁娃子,这下子有得瞧了,于是齐齐喝道“见了大人还不跪下!”还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将军已按住剑柄,随时准备砍人了。哪知韦皋摆摆手,一言不发,再狠瞪了薛涛一眼掉转马头,走人!
会场一众人等全部伏在地上,跪得是规规矩矩,连头都未曾抬一下,错过了精彩的一幕,直到薛涛说了声“节度使大人走了,都起来吧!”众人这才起身,整衣的整衣,扶帽的扶帽,渐渐言语多了起来。
活动继续!最后二十人一组亮相,一直到午时未才全部结束。离开校场时,阿万身边的银票满满装了一大车。林怀生先去酒楼招待向个大商户,薛涛陪徐来断后撤场,不一会李明赶来说掌柜的请薛校书和徐先生去酒楼陪商户吃饭。
呵呵,看来林怀生还没有忘记我,没有过河拆桥的作风。交待一番后与薛涛并排坐着小轿朝酒楼走去。
路上徐来见薛涛不言不语,关心地问“今天累着了吧!以前我们每次做活动就……“说了一半才意识到说漏嘴了,哪知薛涛仍不作声,好像没听到。
到了酒楼,在林怀生的引见下,各大商户都知道了“徐来”这么一号人物,遂纷纷敬酒,结果被薛涛以有病在身为由全部拦下了。“轻伤不下火线!”“带病作业,林掌柜好福气啊,有如此高明又忠心的手下,啊,哈哈,”一阵马屁过后酒锋转向了林怀生。
席间山珍海味,徐来吃在嘴里如同嚼腊,加上胸口闷胀,草草吃了几口便找个借口回商号休息,留下薛涛陪林怀生与商户周旋。
此次活动之后,徐来在成都成为与薛涛齐名的家喻户晓的人物,且有好事者将俊男美女的故事在各大酒楼茶馆传唱,一时间成都大街小巷议论纷纷,当地舆论界称之为“红绡门”事件。
接连三天,徐来以养病为由,足不出户,只叫伙计找些闲书来消磨时间。而这三天里,仓库的存货已清理的七七八八了,林怀生早晚都过来一次,每次小坐一会便走。
最后一个晚上进来时,林怀生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薛校书被韦大人发配去松江了!”松江在哪里,徐来对唐朝的小地方还是没有概念,那应该是个很远的地方吧。
那天韦皋从校场走后,徐来的直觉告诉他不会这么算了的,所以徐来一直在等,等着韦皋的下一步行动。为了心爱的女人,徐来觉得做什么都值。可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薛涛被发配的消息,韦皋,你个王八蛋,只会对女人下手,有种和我单挑啊!徐来心里恶狠狠的骂道。
“我已托人打听清楚了,薛校书明天卯时出发,从城南门官道,城南十里有个望江亭,老弟可在那里等她。”说完,林怀生轻轻拍了一下徐来的肩后走出房门。
当晚徐来便早早躺下,准备明天早起送行。“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躺下之后,徐来却难以入睡。窗外皎洁的的月光将徐来引到园中,天上有个月亮,园中的池水中也有个月亮,水中的月亮,你就在我的身旁,天上的月亮啊,你却要走向天涯的一端,独自让我在遥远的另一端流浪。天上的月亮,你是否知道我的悲伤,或许你永远藏在我心房中的某个地方。水中的月亮,你越圆,我越显得孤单。
夜空中飘下星星点点,是露?是霜?假山之上,一片迷茫。迷茫中徐来跌跌撞撞地走过一个狭长的通道,通道的尽头闪着金光。
金光闪处,豁然开朗,天花飘飘,菩提树下成群的僧侣来来往往。远远见到一个须发皆白、宝相庄严的僧人向这边招手,“师弟!”
这是在叫我吗?徐来转身,身边并无其他人啊!僧人已走近身边,“师弟,你怎么现在就来了?世尊去了忉利天说法,今天是世尊母亲的生日!世尊临走时说师弟要来,特意留我在此等候。”
世尊?忉利天,那不是如来讲《地藏菩萨本愿经》那一回吗?世尊也是个孝子啊,一切佛法都是从人法开始,想成就佛法的大圆满须从尊师孝亲开始。
佛教化众生快要缘尽时最后还特意为自己的母亲说了一回法,来报答母亲的恩情,佛不仅仅说法,更以亲力亲为,用自己的行动来度众生,佛是非常慈悲的。可是自己呢,独自跑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前世的亲人如今生活的如何?
“师弟,勿须忧虑,”那高大僧人在虚空轻轻一画,渐渐有如屏幕现出家中情形:老宅院中依旧杂草丛生,祖母、父亲的香案上燃着几柱檀香,还有一碟果子;看到母亲斑白的头发,徐来鼻子一酸,弟弟和妹妹都在单位上着班,弟妹正在诊所里给病人称药。一切都那么清晰,一切又那么遥不可及。
画面却转淡,因为这时徐来想知道为什么会转生到唐朝、为什么会遇到薛涛、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还能不能回到他生活的那个时空,没想到画面并没有遂心意。
“一切皆是因缘,皆是定数,师弟仍是有大智慧的人,《妙法莲华经》人皆从头来念,唯师弟是从后往前念,现在念到第几章了?世尊要我转告你一句偈,”“什么偈?”
“镜花水月,顺其自然,立志心坚,万劫万难。对了,世尊还说,下次再来之日,便是相会之时。”
“镜花水月,顺其自然,立志心坚,万劫万难,”徐来小声地重复着世尊的话。“去吧!”高大僧人用力一推,徐来忽然醒来,原来是阿万在推我啊。
“公子不在屋里睡觉,半夜三更的怎么跑到这凉亭之中打盹,真是叫我好找,郎中说不能着凉……”回到房间不到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在长亭里徐来伸长了脖子望着官道,终于看到一辆马车急急驶来。“阿万,快去叫住马车,”“薛校书慢行,我家公子特来饯行!”阿万立在官道正中,一边摇手大叫。
小桃从车上扶出薛涛,才三日不见,徐来便感觉薛涛轻减了许多,清丽的面容露出一丝憔悴。
“洪度!”“三郎!”徐来紧紧纂着薛涛的手进了小亭,小桃、阿万知趣的候在亭外,车夫和轿夫则蹲在不远处说话。
“洪度!”“什么都不要说了,陪我再坐一回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