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儿,小心脚下的石头。”
“知道了。”菱歌遥遥回望着他,澄明的眼神里有叫他放心的意味。
菱歌玩了玩一阵,额上已沁出些汗来,收了风筝过来,看景和低头摆弄着手里的东西,“你在做什么?”
宇文景和将手中的物事悄悄藏到怀中,抬头笑道:“没,没什么,你瞧你,孩子似的,满头的汗。”
她在他身旁坐下,不声不响一把扯过他的袖子擦汗,展眼对上他惊诧的目光。她眸子里闪烁着笑意,略带俏皮,“反正你的衣袖宽大,正好擦汗,此刻又没什么手帕。”
“你,别动。”景和端详着她的眼睛,清亮的眸子里刚好有他的影子,然后不出所料缓缓放开了她,约摸想调戏的意思,最后好似没那个胆。
菱歌怔怔的看了他半晌,忽又执着地逼问:“刚才手里拿了什么?交出来,省得我费力抢。”说起来好像她就干惯了这拦路抢劫的勾当似的。
“干嘛?你不会又要扒我衣服吧?姑娘家庄重点好不好?”景和瞧着她看他如看猎物的眼神,竟有些着慌,忙离她远了些。
“不要让我动手,要不然……”
一番威逼利诱之下,宇文景和只得老实交出。摊开紧握的手掌,两只有些拙劣的刻花木簪子,上面分别刻着一行歪歪斜斜的篆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菱歌拿着簪子端详了一会,木簪上刻着粗拙的如意祥云,其中一支的簪头依着木材原来的纹理刻作含苞待放的荷花,另一支则是简单水纹上立着一只纤巧的蜻蜓,大抵取意为宋时杨万里的诗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你买的?”一句话透露出她无数的小欢喜,她就像是个孩子,那样单纯明净,那么喜形于色。
“不是,近日无聊,百忙之中随手刻的。我想着旧年你菱仙阁外的荷花,恰有这样现成的诗句,不好吗?”景和本又要玩笑的,被她明净的眸子看得只好转了调子,揉着后脑又开始装出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
“极好,却不知——你还有这样纤巧的心思。”菱歌歪头打趣他,笑靥如花,两下想收进袖子里。
景和忙抢回来,眼巴巴看着菱歌,“你喜欢么?”
菱歌没回答他,在草地上寻个位置躺下,枕着胳膊凝神看天上飘着的云。
“哎,菱儿,别又不理我啊。我问你,你是要‘愿得一心人’这支,还是‘白首不相离’,又或者你两支都要?”景和追过来,紧挨着她坐下。
“你安静些吧,陪我看会儿云,好不好?”
景和嬉笑着点头,也依样躺在她身侧,手里依然捏着那两支木簪。
“你喜欢云?我小时候也喜欢,往后,我天天陪你看云好不好?”
“好。”不知道为什么,菱歌的语调里竟有些伤感,飘渺得让人心疼。
景和略感她的悲伤,眼珠一转,忽然指着西边道:“哎呀,你看西边那朵,像一匹飞奔的野马要跑了!”
“在哪?”菱歌侧过脸往景和靠了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哪,没看见啊。”
“在那,哎呀!又变了,变成了一群毛茸茸的小羊羔!”景和故作惊讶,一拍手大叫着。
菱歌忽然觉察到他的小伎俩,有些恼了,转了个身微嗔道:“根本没有,你在骗我,是不是?”又一个转身,恰好两人对到一起了,连软融融的气息都相碰了。菱歌咬着嫣唇脸上一红,“嘤”一声转过去不再看他。身后却传来宇文景和清朗的笑声,大概是在草上笑得打滚,“你脸红了,啊,哈哈!笑死我了,哈哈哈!”
“有什么好笑!”菱歌虽是咬牙切齿,唇角却明显也有些微微上翘。
菱歌翻身坐起来,回身脸含薄怒,两手扯住他的脸道:“看你还笑不笑!”
景和舌头打结,脸早变了样,一面作揖告饶,一面嬉笑讨好。才罢了手,他松了口气,搓着僵硬的脸颊叹道:“也不知是笑僵的,还是被你拧僵的。”
菱歌道:“自作孽不可活。”
“你到底是要‘愿得一心人’还是‘白首不相离’?”景和是不到黄河不死心,非问出个结果。
菱歌看着天上的云彩出神,不像是要回答他,倒像是说给风听的:“一心人吧,白首不相离太长,那样太累,得一心人足矣。却不是天下人人都可白首不相离的,你看那天上的云,风云际会,再怎样情深意重爱恨缠绵,到底要随风化了。”
景和听了,心中蓦地一阵抽痛,转而笑道:“你这修道之人也太过悲观,我就偏信这‘白首不相离’。世上凡事都有个因缘结果,若是连个美好的期盼都没有,那活着有个什么劲、有个什么趣。你闭上眼睛不许偷看,我送你样东西。”
菱歌依言闭了眼,只感觉他在身后鼓捣什么,然后轻轻的动了一动她的发,大概是往头上戴了点什么东西。景和笑着说了声好了,她伸手往头上一摸,是一个编好的花环,二话没说就要拿下来。景和强握住她的手,央求道:“真好看,看在我编得辛苦的份上,你就戴一会儿,好不好?”
菱歌半信半疑,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真的?”
“嗯,真的,也不知你有个怎样美貌的母亲。你老是打扮得那样素净,繁华自有繁华之美,你看这样,更美呢!”景和笑得眼睛要眯成一条缝,细细的端详着眼前的人。
宇文景和静静看着她,眼底流动的皆是柔情,从来没有哪个女子绊住过他的心。他花心不羁惯了,什么女子没见过,比她还妖娆大胆的也有,可从没看过谁有她这样一颗七窍玲珑心的。他是为她的心倾倒了,为着她那份天然,纯净得不染污秽。
“哎,你累不累?”
宇文景和疑惑的答道:“我不累。”
“可是我累了,你这样子让我怪难受的。”柳菱歌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半边身子全靠在她胳膊上,硌得她全身都动不得。
“呵呵,怎么,你不怕羞了?任由我这样……”
“你还说,你脸红成什么样,也不拿镜子照照。我体谅你大伤未愈,不动武免得你又添新伤,到时你又该赖我了。”柳菱歌起身抛了面小菱花镜给他,拾了风筝就走。
“哎,你这么想我走么?偏不遂了你的意,我偏赖上你了。”宇文景和白眼一翻,索性直挺挺躺回草地上。
柳菱歌转身看他,袖中浮光绫一挥而出,“你养好伤,若是不好,我就这么将你弃尸荒野,那时休怪我无情。”
“人人都说我花心狠心,我看你才是,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变了?”
“人心易变,最是薄幸,公子难道不知?”
桃花树下,有一人自斟自饮,混着酒香的落花拂了她一身,女子狭长一双凤目润润的,有些氤氲不开的雾气。
镶银的乌梅自斟壶,同色画缠枝莲的杯子,捏在她手里有些飘忽。她闭着眼好像是醉了抑或是睡了,瓷杯瓷壶脱了手骨碌碌滚下竹几,晃荡出来的酒撒在衣袖上,晕开像泪痕一样的东西。
竹几上有一把叫“青霜”的剑,剑不曾出鞘,可连桃花都知道它的寒意,花不敢落在剑鞘上,除了他还有谁敢沾她的身呢。
桃花满地走,青霜不沾身。远处的山峦都变了颜色,如她的眉不再是远山黛,而是轻蹙的清愁的颜色,不是为了天地,而是天地之间的那个人。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如果此生不遇着你,本该好好常伴青山,不恋红尘。青霜剑一出鞘,必见碧血痕,它名为青霜,只因噬人血才得以成其清。这都是师父曾说过的,没有浊,何来的清,没有情,何来的绝情,况且还背负了上一代人的恩怨,这些都是解不开的。
她起身向西拜了拜,青霜剑应手出鞘,抖落出好听的一阵清吟。薄如纸,其色如霜,轻灵的不像是一样兵刃,倒像可书诗画的宣纸,温柔沉默。青霜剑果然是一把绝世的好兵刃。
她摇头,凶器始终是凶器,杀人更是厉害,就如心中渐渐酝酿的这样东西,迟早有一天要反噬的吧!她心中郁结难消,于是身形变幻,不一会儿使完了师父教的“碧落剑法”,本意是为平和心事,后来反倒有入魔的迹象。身后一个人影晃过来,她一个急旋,长剑直取来人的咽喉。
将他一句称赞生生噎回肚里,脸也吓得变了颜色,景和觉察脖子一阵凉再一阵热,一抹,艳红满手。只听惨叫一声,往后一倒,晕死过去。
幸而她去势收得快,要不然世上再没这薄幸的小王爷,他只是不禁吓罢了。俯身察看他的伤势,只是割破了点他的皮肉,本来打算让青霜剑噬她的血,他偏自己送上门来了。
“青羽,快来帮忙。”
青羽是柳菱歌四年前从拂月国带回的哑仆,约二十五六岁,四年来一直独居在这里。柳菱歌很少来这里,大多是一人住在菱仙阁,上年被修罗堂寻到,只好躲来这里养伤。千丈崖下时被宇文景和拖累,她也伤得极重,幸好得信赶来的青羽及时将他们救走。
柳菱歌本来心事重重,被他胡乱一搅和,反倒舒心了不少。她轻弹霜刃,浅笑道:“王爷的血,可还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