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到处都是柳菱歌的通缉令,若不是要给景和买些稀缺药材又怕泄露行踪,她才不会乔装打扮混进城。况且也不是没被官府通缉过,不过事主总是是莲歌引发的罢了。
她盛水梳洗不经意间看到镜子里的人,忍不住笑了,自己这副怪样子几次惊到青羽和景和。镜中一个老婆婆笑容尴尬,发丝尽白肌肤干瘪,额上眼角皱纹成团,赶了一天路看起来分外憔悴,似乎随时要断了气。她早上一路步履蹒跚着进城,还时不时撑不住剧烈的嗽两声,以致路人也不敢近她,倒是有个好心的书生顺路载了她一程。
美人迟暮,总会有这一天吧。
柳菱歌迅速将脸上的易容物洗净,她调的易容物敷久了,慢慢渗进肌理足以毁容和中毒,重要是她还不想死。她让景和看芳华不再的样子,故意化装成这般模样,她在有意无意的试探他,甚至她自己都未发觉有此心。景和倒不是那么介意她的容貌,短暂的惊讶过后一切如常。临出门他还言笑如常说:“柳婆婆,出门在外要当心啊。”
刚想叫他,厨房零星传来铁器相击之声。眼看他拎着把明晃晃的菜刀出来,也不知从哪里找了块破布胡乱绑在身上。这身打扮不禁让柳菱歌扶额,满含沧桑的哑声道:“你又弄什么新鲜东西?”
“傍晚时青羽走了,我自力更生做饭呢,也不能在你这光吃不干活不是?”
柳菱歌也没多想,抬脚进里屋休息去了。
景和足足鼓捣了一个时辰,杂乱的声音不时传出,期间不乏惨叫甚至刀光剑影。菱歌几次坐起,忍不住想进去看个究竟,每次都被他推出来。
菱歌听着声响,叹道:“王爷就是王爷。”极力回想着,这一处竹屋精舍应该没放什么毒药、火药之类,要不然岂非危险,有他在,恐怕连最后的栖身之地也难保了!
“柳婆婆,让您久等。”景和一脸喜气,只露一口白牙,两只眼睛转得还算机灵。他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全不管她脸上的表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变换。莲歌若在必是高兴的,她再不用担心姐姐了,她可从没见过自家姐姐这样丰富的情绪变化。
“这个能吃?不行我看看去。”菱歌脸上的笑一点点散掉,然后彻底坐不住了,起身去厨房。
“坐下,饿坏了吧,先尝尝?”话说景和也真厚脸皮的,指着那盘已分不清颜色和食材的东西,面不改色心不跳:“松子鳜鱼。”
菱歌看了不禁担心他有没有放错东西,还有看相实在不好。“呃,我……还不饿。”她退了一步,僵硬的笑了笑,他还真是……见他一脸的高兴劲转瞬就要变了,实在不好伤了他的心,拂了他的意,“好,那我尝尝,我尝尝……”今日是怎么,柳菱歌何时这样心软?
景和眼巴巴盯着她咽下去,期待的看着她。“嗯,不错……只是我觉得这鳜鱼贵得很,下次别买了。我觉得还是蔬果好些……”说话间菱歌一一试了一遍。
柳菱歌忽想起什么,笑问:“你哪里来的鳜鱼?”
“我在后山偶遇一片桃林,桃花开得好,河畔有一渔翁自在垂钓,恰有唐时龟龄先生所作‘桃花流水鳜鱼肥’之句的妙处,因此将他所钓之鱼全买下了。”看他暖融融掬了一脸笑,倒是清闲,时不时去哪里偶遇几句诗。
桃花,嗯,他的桃花也的确多,他们结拜兄弟几个的桃花都多得很,否则也不至于落得这般田地。
“伤好全了么,修罗堂……”
景和抢白道:“放心,我身手还算好的,况且这里也偏僻,修罗堂的人找不到的,我们吃饭吧。”
菱歌瞟了他一眼,脸上一红:“方才……我,罪过。”不过是觉得自己关心过头了,自悔失言。
景和嘻嘻笑道:“我以后不出去,天天粘着你,可别我嫌烦。”
菱歌暗想着:以后,怕是没有以后了。将此情放下,知他不属于这里,菱歌向他嫣然一笑,起身替他解了“围裙”,从袖中取出素色手帕给他擦净脸上的污迹。菱歌全没了半点羞涩,举手投足全是一派自然,不疾不徐全没半点不自在,她的心已不在此处。
宇文景和做的饭菜虽卖相不好,但味道,尚可尚可……饭毕,他一面收拾杯盘出去,一面叫菱歌好好歇着。
菱歌在香炉里焚了凝神香,从红漆盒里郑重的取了套许久没用过的青瓷茶具。纤纤素手,漆黑的眸子在浓密的睫羽下静若深潭,凝雪皓腕轻轻的一抖一旋一点,一套极娴熟的动作过后,茶已好。
茶香顿时四溢,闻上去已是轻逸非常,就像她。
柳菱歌斟一杯递给悠然坐在藤椅上歇着的景和。
景和浅啜一口,闭目道:“嗯,很好。这茶像极了你,轻逸出尘,飘洒自然。清泉甘洌,茶汤剔透醇厚,青瓷盛新茶最妙不过,茶色本身的碧色无损,可惜我却不能坐忘和无己。”
“不用忘己,喝过这茶,你我也该散了。镇远将军还在将军府等你回去解围,近日朝中发生了那样多变故,你该去做你该做的事了。”话还未完,景和一愣神,手中茶杯一个拿捏不稳,碎了。
“你这是赶我走么?”
菱歌自饮了一杯,柔声道:“你的伤也好了,此地王爷不宜久留。我早过惯了这平淡如水的日子,王爷却是不能的。我虽不是心系天下之人,却也知青流如今内忧外患。茜罗国不时举兵犯境,当今圣上久病不起,朝中人心涣散,太子一党和拥趸你的一派正争得你死我活,以修罗堂为首的江湖人也对皇位窥伺已久。为今之计王爷和太子爷联合再好不过,只盼你去解了这场朝党之争,齐心御敌,也可免去青流生灵涂炭。如此,我这一杯清茶也不枉付。我知你并非登徒浪子,更不会囿于一时儿女情长,何不清茶浅谈之后就此别过?”
景和惊疑不定的看着她,她竟然知道,这些她都知道,一言道破朝中或明或暗的局面!
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子?以为她俗世一概不知,只是个深居简出的江湖仙子,以为她心性自然出尘脱俗,可她知道人间情理,深谙庙堂之道,却又有这出世之心,实是世间难得的奇女子。
此处的星空真美,漫天的星沉沉的在光滑如丝缎的天幕摇动。璀璨的星空,月色堪堪正好,不会惊扰离人,不会惊扰过客。天边的落日的余光一点散尽,月慢慢明显起来,在景和眼里看着却分外匆匆。匆匆的不似白驹过隙,不是沧海桑田,却只是离别,离别而已,还会再见。
宇文景和呆坐在屋顶,伸手摸了摸脸颊,确认自己刚才笑过,她也在笑。那样美,那样静,那时的你我都是属于彼此,一切都是不深不浅,不浓不淡,恰到好处。或许正是太过圆满,刚醒来她戏弄他的促狭,放风筝时她快乐纯真的笑靥,还有她硬着头皮吃下饭菜,每一样都是那样完美,那样记忆深刻。
景和叹了口气,低头恰好对上菱歌投来的清冷目光,她不笑的时候就是这样,冷清得有些失了真,总是一副清风朗月的样子。
景和腾身一跃落在菱歌面前,笃定的说着:“明日清早我就走,你不必送。过些日子我来接你,你一定在这里等我,好么?”
明明是誓言、约定,但由他口中说出却分外孩子气,甚至当不得真。
“好。”菱歌思忖良久,瞥见景和满含期待的眼神,徐徐吐出一句,“我在这里等你。”
景和轻轻将她拥进怀里,目光变得柔和,这样轻轻的一个拥抱才能够心安,才敢去笑对天下。此情此绪方得以消解,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诺言。
在这里等,莫失莫忘。
她将一支竹箫被塞进他手里,然后半低着头:“上次你的玉箫被我弄丢,我做了支紫竹箫,也不知你喜不喜欢,你试试?”
景和端详半晌,笑道:“极好,却不知——你还有这样纤巧的心思。我吹一曲《月影渡江》送你,可好?”菱歌听了会意一笑,他还记着她那日打趣他做簪子的话。此情不需要用金玉来束缚,只消草木便好,投桃报李大抵是如此。
“好。”
箫声起处,附着杨柳,沾着明月,处处都染离别之意。箫本就哀怨凄婉,再逢听者的别绪离愁,更加要深入五脏肺腑里去,不觉心中大恸。
菱歌听了,渐渐依曲吟起他那首诗来,细想初见他竟是在他的诗里,窥见了他的真面目和真性情。菱歌声音忽的一颤,转首去看景和,他也正落了一颗清泪下来,湿了脸庞,湿了衣裳,湿了月光。
景和凝视着竹箫道:“此生不离不弃。”似是说给箫听的,这支箫他绝不会弄丢,但两人都明白是说给彼此的。
“我再为你簪一次发好么?”
“好。”
上次景和就用那支“白首不相离”的簪子将她的发绾了,如今离别,看来多少有些讽刺,白首不相离太假太假,而冥冥之中,菱歌说的愿得一心人到底又有几分真?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