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异乡风物
柳永屡次下第,经过艰难曲折,终于在仁宗景祐元年考中进士,旋即踏入仕途,这时他已约近五十岁了。但是他的仕途仍是非常艰辛的。柳永入仕之后,长期担任地方州郡的掾吏、判官、余杭令、盐场大使等职,他久困选调,辗转宦游各地,很不得志。
从睦州团练推官到泗州判官,外放荆南(今湖北),他仍然行如漂萍断梗,过着羁旅行役生活。
柳永依然坐船去赴新的任所。这日船至长江楚地地段武汉,天色将晚,舟人将风帆收卷,靠近江南岸,作好停泊准备,暂且此宿,明朝还将继续舟行。这时,傍晚的角声和笳声悲咽,从孤城响起,勾惹起柳永这羁旅之人的凄黯情绪,使他愈感旅途的寂寞。但见茫茫江水,平沙惊雁,漠漠寒林,淡淡远山,它们虽然构成天然优美的屏画,却更加增强了柳永这位游子的愁怨和寂寞之感。
舟人是一位花白头发花白胡子的老者,他见柳永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船头眺望江景,便也走过去,他站在柳永身后问道:“柳老爷也爱这日暮江景吗?老朽行船几近五十年,最爱的也是这落日江天之景哩!”
柳永并未转身,他似乎自言自语地长叹一声,道:“唉!旅途劳顿,岁月易逝,我如今已年事衰迟,不也如这秋天的异乡风物,一样显得特别萧索么?我仿佛听到张继的《枫桥夜泊》萦绕在耳边。”舟人侧耳细听,满腹狐疑地道:“在哪里?老朽怎么什么也听不见呢?”
柳永无奈地笑了笑,道:“老丈你自然听不见,我不是用的耳朵,是用心听到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孤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我与张继虽异地异时异人,然而却心境相同,愁闷一致,如何不让人感慨万端,而心灵相通神与际会?”
舟人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不是我耳聋,乃是心拙!”
柳永也笑了笑,道:“并非您老人家心拙,乃是您没有我的心事啊!”
老者道:“柳老爷有何郁闷心事,不知老朽可否得闻?”
柳永道:“老人家就是知道又有何用!如今帝都遥远,秦楼阻隔,前欢难继,更使我意乱神迷,伤怀念远,情绪万千。唉!这些境况与都城当年的赏心乐事,真不可同日而语啊!”
舟人问:“柳老爷在东京住过吗?不然怎么如此怀念汴梁?”
柳永点了点头,道:“我青年时代困居京华几近十载。如今那些留连坊曲的浪漫生活场所即汴京歌楼,是再难去的了。那些秦楼佳人因关山阻隔和我与她们社会地位的悬殊而与她们断绝了消息,旧情自然也就象一片断云飘忽而去了!”
老者道:“等柳老爷回京做官时,不就可以重温旧梦、故国神游了吗?”
柳永摇了摇头,道:“您哪里知道想要回到京都是颇为不易的,因为按如今大宋官制,初等地方职官要想转为京官是相当困难的,又岂是等闲之事。况我年岁已老,纵有惜花之意,也无惜花之心了!”
舟人道:“这倒也是,可知天底下总难得十全十美处处称心时时如意之事,这也并不是因为人心难足,实在是天下不圆满的缺憾太多了。”
柳永点了点头,道:“是啊!想我柳永一生的思想不就经常处于进退维谷取舍两难的矛盾状态之中么!青年时代,我为获取功名而到京都,在京都深受都市生活的习染和新兴市民思潮的影响。多次下第之后,便说了些鄙视功名利禄的偏激之话,但后来还是经科举考试而入仕途。入仕之后偏又难以舍弃旧日的浪漫生活,虽然为环境所逼不得不改变原有生活方式,不能继续偎红倚翠、浅斟低唱,但对旧情仍是念念难忘的。唉,谁知我一面厌倦了仕途的羁绊,一面偏又对早年生活充满了回忆与向往之情,内心实在是十分矛盾与痛苦之至啊!”
舟人对柳永的心境十分同情,但又不能替他排遣,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柳老爷回船舱坐着吧,老朽去买些酒菜来,老爷早饿了吧!”
柳永点了点头,递给老者一锭银子,老者便上岸去了。柳永依然立在船头,面对如血的残阳洒在江面上形成的波光粼粼的景致,他几乎陶醉了。他带着游宦生活的矛盾心理及苦闷忧郁不满现实的情绪,轻轻地吟出一首《迷神引》词来:
“一叶扁舟轻帆卷。暂泊楚江南岸。孤城暮角,引胡笳怨。水茫茫,平沙雁,旋惊散。烟敛寒林簇,画屏展。天际遥山小,黛眉浅。旧赏轻抛,到此成游宦。觉客程劳,年光晚。异乡风物,忍萧索、当愁眼。帝城赊,佳人无消息,断云远。”
2、抱影无眠
船至湖北江陵时,已是九月天气。柳永驻进了当地驿馆,这时已是一场微雨刚过的薄暮时分。秋雨梧桐,西风寒窗,点缀着荒寂的驿馆;这无复烟笼霭密的生意的凋零梧菊,勉为弄姿摇曳枝头的眷恋之情,益发令人怜惜,难免勾起了柳永的一怀愁绪。自己由于爱同伶工乐妓交往,不为仁宗所喜,久不调职,难立于朝,只得外放州郡小官;年过五十,尚外放荆南,心情又怎能不郁闷呢!
月明夜静,柳永清宵独坐,怎能不勾起抑郁的情思来呢?往昔狂放不羁的少年生活又浮上心头。向日的欢娱、如今的落寞,烟村水驿,独自伴着清影孤灯不眠,这是何等的凄凉啊!自己为什么要抛亲别友,孤旅天涯,去受这份煎熬呢?不正是被区区的名利所羁绊么?难道这是值得的吗?为什么人总是不能挣脱名缰利索的羁绊,象蚕一样作茧自缚,不能潇洒自然地度过人生?这些往事的萦廻,使他数遍更筹,听残画角,终象夕难眠。柳永便将自己的一腔忧愁、万般烦恼借助于笔,倾吐了出来,这就是在当时被广为称赞的那首《戚氏》词,王灼《碧鸡漫志》云:“《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这首词是这样写的: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闲。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3、强乐无味
柳永登进士后,曾辗转做了几任小官。就在他任西京洛阳云台令之时,曾经作为“西征客”去到汉、唐帝国的旧都长安。在向长安进发的旅途中,柳永依然怀着中年漫游的落魄心理,这从他在此时写成的一首《轮台子》词,很容易看出:
“一枕清宵好梦,可惜被,邻鸡唤觉。匆匆策马登途,满目淡烟衰草。前驱风触鸣珂,过霜林?渐觉惊栖鸟。冒征尘远况,自古凄凉长安道。行行又历孤村,楚天阔、望中未晓。念劳生,惜芳年壮岁,离多欢少。叹断梗难停,暮云渐杳。但黯黯魂消、寸肠凭谁表?恁驱驱、何时是了?又争似、却返瑶京、重买千金笑!”
柳永宦游了江南之后,又到了洛阳,在这种情况下,去了陕西长安,其飘零落魄之状是可想而知的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下午柳永一个人久久地伫立在异乡高楼之上,痴痴地向远处眺望。极目天涯,一种黯然魂销的春愁油然而生。天际的无限春草触动了他的愁怀。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很容易使人联想到愁恨的联绵无尽。春草,本容易引起他乡游子思归的感情。《楚辞?招隐士》曰:“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春草,也容易使人怀念亲爱的人。南朝江总妻《赋庭草》云:“雨过草芊芊,连云锁南陌。门前君试看,是妾罗裙色。”牛希济《生查子》亦云:“记得旧罗裙,处处怜芳草。”柳永此刻是春愁无限,还是倦游思归?或者思念意中人?或者兼而有之?连他自己恐怕也说不清楚。
柳永久久地站立在楼头眺望,时已黄昏还不忍离去。春草,铺地如茵,登高下望,在夕阳的余辉下,闪烁着一层迷蒙的如烟似雾的光色。没有人理解他登高远望的心情,自己除了默默无言,又能怎样?他眼前没有知心人,这使他感到极度孤单寂寞;他太痴情,在楼头伫倚太久,超出常情,自然不能被人理解了。一种沉重的孤单凄凉之感便袭上心头。
这愁自然是痛苦的,那还是把它忘却,自寻开心吧!柳永已经深深体会到了春愁的深沉,单靠自身的力量是难以排遣的,所以他打算要借助于酒:借酒浇愁。此刻柳永只想一醉方休,虽然自己对酒并不真的有什么乐趣;只需不拘形迹,醉了就行。曹操不是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么!不仅要痛饮,还要对酒当歌,借放声高歌来抒发自己的愁怀。然而借酒浇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没有真正欢乐的心情,却要强颜欢笑,这勉强快乐本身就是痛苦的一种表现,哪里还有兴味可谈呢?
柳永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种春愁如此执着,自己哪是真的想忘却春愁另寻欢乐呢?要是那样,自己的愁就不会无法排遣了。他知道自己的满怀愁绪之所以挥之不去,正是因为他不仅不想摆脱这春愁的纠缠,甚至还心甘情愿为春愁所折磨,即使渐渐形容憔悴、瘦骨伶仃,也是值得的,也决不后悔。自己何尝是为春愁难遣而不能释怀啊!这一切愁忧都是为了虫娘她啊!想到这里,柳永不觉又轻轻吟出一首《蝶恋花》词来: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4、匹马西征
柳永骑着马,一边旅行,一边欣赏着春光明媚、轻烟如纱的长安风景。走在这红尘紫陌、斜阳暮草的古都长安道上,难免教人产生一种历史的沧桑感,让人追忆昔日的繁华。
长安是唐朝的都城,是唐朝当时全国的政治中心和最大的商业城市,又是当时亚洲各国经济文化交流的中心。长安城东西长十八里(一说九千七百多米),十四条大街;南北宽十五里(一说八千六百多米),十条大街(一说有十一条大街);周围达七十里。全城呈长方型,分为宫城、皇城、外郭城三部分,中贯以宽广平直的朱雀大街。城的北部,当中是宏伟的宫城和皇城。宫城是皇帝居住和处理国政的地方,宫城东北的大明宫含元殿是长安城最宏伟的建筑。皇城在宫城的南边,里面有政府的官署。长安城内,街道整齐,树木成行,两边有排水沟。皇城南边的朱雀大街,最为宽阔平坦,是长安南半部的中心线,把南城分成东西两半。那时的住宅区和商业区是分开的。城里有许多坊,是住宅区,全市划分一百零八坊为住宅区。南城两翼为东西市,是商旅集聚之地、繁华的商业区。市设市令即市长负责管理市政,制定有关商业贸易等法规,如法定度量衡、物价的标准和营业的时间等。市里有很多店铺,同行业的店铺集中在一个区域里,叫作“行”。仅东市就有二百二十行、几千个店铺(一说千余肆店),颇为繁华。市的四面有很多邸店,供客商居住和存放货物。西市是胡商和外国商人的聚居区,胡俗胡风最盛。当时长安城里来自全国各地的少数民族有吐蕃、突厥、回纥、契丹、南诏和西域各族人。长安城里还有来自亚洲各国的人,其中新罗人、日本人、波斯人、大食人到长安经商和开邸店的较多。在那里,人们可以看到亚洲各国人的不同服装,可以听到亚洲各国人的不同语言。唐朝的长安是当时一座国际性的大城市。
然而,宋朝的长安就要比唐朝冷静、凋零得多了。景色依旧,人事已非,王勃到此,是否也要试问“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呢?抚今忆昔,怎教人不徒生尘世变迁、人间沧桑的感慨?但是作为唐代陆路交通中心的长安,通往全国的五大干线却依然有人来往。这五大干线,一是从长安西行经凤翔、成都达西南各地;二是从长安东出潼关经洛阳、开封、济南达辽东;三是从长安经荆州、长沙、桂林达安南;四是从长安经太原、娘子关、范阳达北方;五是从长安经兰州、敦煌达西域。柳永是自第二条路西征而来的。
自己千里迢迢、匹马西征,来到这不再繁华如当日的长安古都目的何在?是为了追忆往昔的繁华,还是凭吊唐代的强盛不再?是想来此寻找什么失落了的久远的梦么?或者仅仅是为了逃避回家乡崇安、而不得不继续如漂萍断梗般来此漫游?自己为什么要逃避归乡?难道仅仅因为早年不能金榜题名、不能少年得志、不能衣锦还乡、不能光宗耀祖而觉得愧对江东父老,因而无颜面见乡亲?自己生在这个仅仅用功名利禄来衡量人的价值的社会,又怎能不被世俗的欲念所羁绊?他想:浮浅的时代,物欲主导人们的视线,除了缺乏深层次的情感冲动,以及最真诚的心灵的震颤,我们已经应有尽有。只有物质才能使人变得歇斯底里地疯狂贪婪。人们心如止水,除了物质金钱名利权势还能打动芳心引起死水的微澜以外,一切都让人无动于衷,冷漠与麻木是功利时代的唯一表情。这将是一个没有诗情画意的俗人时代,什么也不能激发创作的灵感。人们在金钱面前已失去理智,变得歇斯底里、彻底疯狂。天赋已变得迟钝,智慧将失去光芒,心灵则变得麻木不仁。缺乏生机,没有新鲜感,这便是所谓的现实生活的最大特色。缺乏梦想,我们靠回忆生存,单调机械的现代生活却呈现着所谓多姿多彩的面貌。不知所措的我们已无所适从。
这样的旅行,不愉快是在所难免的了。自己灰色的心境与这大好时光形成了怎样的反差啊!这使柳永这次不愉快的旅行,愈加显得使人难堪,令人生愁。在漫长的旅行途中,有万千情事可以思忆,但令柳永难忘的还是当年上京即将踏上征途的那一时刻:执手相看,泪湿莲脸,水盈盈的双眼,永远印在脑际。柳永明白,离别之后,每逢花朝月夕,芜菁她必定分外感到冷落;她夜夜无眠,说不定已经算好了我回归的日程。然而他又转而想到,这千万般的思忆,不管是我想念她,还是她想念我,全都是空的,怎比得上及早返回,与她相见,那才是实在的。那时候,我将向她并头细细述说,离别之后,我是如何地思念着她。然而这令人消魂的幻想又怎能成为现实,眼下的现实却只能使人生愁。千愁万绪,纠缠心中,无法排遣,柳永便又来了积习:赋词解愁,毕竟何以解忧?唯有赋词呀!柳永便默默地吟出一首《引驾行》词来:
“红尘紫陌,斜阳暮草长安道,是离人。断魂处,迢迢匹马西征。新晴。韶光明媚,轻烟淡薄和气暖,望花村。路隐映,摇鞭时过长亭。愁生。伤凤城仙子,别来千里重行行。又记得、临歧泪眼,湿莲脸盈盈。消凝。花朝月夕,最苦冷落银屏。想媚容、耿耿无眠,屈指已算回程。相萦。空万般思忆,争如归去睹倾城。向绣纬、深处并枕,说如此牵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