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变于孙何的真诚坦率十分感动,道:“多谢孙兄良言相劝,小弟此番离开钱塘,正是要回去好好用功,将来好再赴汴京求仕的。我打算以后逢试必考,无论进士科、制科,我都要参加,总有一天,皇上会开恩录取我柳七的!”
孙何听三变如此说话,十分高兴,道:“正应如此,要相信黄天不负苦心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三变道:“唉,想想世事当真是难料,类似转蓬,事与愿违的遭遇又这样频繁。当初我万万也没有料到自己会因填词带来这多不幸!真应了芜菁于我临行前所说的虚名实祸了。难怪老子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了!”
孙何道:“人生就是这样,往往一着走错,满盘皆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已万事空。失之交臂、阴错阳差,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这样的意外之事太多了。”
三变叹了口气道:“是啊!生命当真是个永远也无法解开的谜:活不见鬼,死不见尸;不知生、不知死。更何况旦夕祸福、得失成败、是非恩怨,到头来不过是如南柯一梦,或者如荒凉噩梦;一切都不过过眼烟云、随风而散。”他又自言自语似地望着窗外忘情地说:“洗尽铅华、卸下风尘,我需要看见真实的人。揭去伪装,何必粉饰你们真实的容颜。撕去文明的皮大衣,露出真面目吧!即使并不美丽,即使粗糙丑陋,但这才能经得起风霜的剥蚀、雨雪的侵袭、岁月的洗礼,保持长久。而不是昙花一现、流星一闪、虚无缥缈。”
孙何见三变已醉,便派人将他送到钱塘潮酒楼楚楚的住处安歇。
3、乡关水隔
辞别众人的次日,三变又出发了。
时节已是初冬下旬,江乡冬日早晨显出一派荒寒景象,勾起了三变飘泊生涯的苦闷情绪。远处江岸停着三两只小船,风吹芦苇发出细细的声音。南来过冬的雁群留宿在水间洲渚,这时被早行的人们惊起,这些宿雁便冲破晓烟飞去。旅人们在江村陆路行走,远望江岸,走过溪桥。这些旅人们很早即已上路,这时候,但见残月与晨霜一样地白亮,这情景难免使三变联想到晚唐诗人温庭筠的名句:“鸡升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这时曙色已分,东方发白,道路上的人们渐渐多起来了。水陆往来尽是逐利求名之辈,他们为了生活,四处奔波流徙劳累,行色匆匆地赶着路。三变想到自己失意无聊,辗转浪迹江南,居然也同这一群赶路的人们一道披星戴月而行,心里便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辛酸滋味,这种遭遇是自己从前万万没有料想到的。
旅途的困苦劳顿,令人感到厌倦、疲惫。虽然那些晨景有浓郁的诗情画意,但这些早起赶路的旅人们却是无心领略其美妙。想望故乡关河相隔遥远,烟水迷茫,根本无法望见。既无法望见而又不能回去。三变因受到这思乡愁绪的煎熬,反转产生一种急迫的渴望心理,使他恨不能插上羽翼立刻飞回故乡。儿女离情,又象丝缕一样牵萦两地;加之时序代谢,日月相催,新春甫过,残腊又至,诚如潘岳《悼亡诗》所云:“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客旅日久的三变,于岁月飞逝自易惊心,难免有年光逼人之感。流光转瞬,与天涯浪迹联系起来,更增加了深沉的感慨。羁旅生活象浮萍和断梗一样随风水飘荡无定,这使三变深感这种毫无结果的漫游确是徒劳无益。从现实艰难的境况来看实在还不如回乡与妻子相聚。芜菁多年在家苦苦相忆;自己长年在外飘零,又何尝不也是昼夜思乡?三变便想起《文选》中所载王正长《杂诗》云:“昔往仓庚鸣,今来蟋蟀吟。人情怀旧乡,客鸟思故林。”《诗经?采薇》不也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可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有如刘希夷《代悲白头翁》所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这比“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还要凄恻悲切。他不免又记起自己曾在回忆青年时代离家赴京的情形时写的《梦还京》词中有“追悔当初,绣阁话别太容易”,可不正是“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么?
柳三变一生在思想、生活、情感、仕宦等方面都存在难以克服的矛盾,这给他带来很多痛苦并反映在作品中。他在离家后事实上再也没有回到故乡,但思乡之情却往往异常强烈,即使他在京都的烟花巷陌与许多歌妓恋爱的时候,但怀念妻子的深情却时时自然地流露,足见其爱芜菁之深切真挚。
三变思乡念亲之情难以抑制,他立在船头,面对这江乡冬日晨景的荒寒气象,便吟出一首《归朝欢》词来:
“别岸扁舟三两只。葭苇萧萧风淅淅。沙汀宿雁破烟飞,溪桥残月和霜白。渐渐分曙色。路遥山远多行役。往来人,只轮双桨,尽是利名客。一望乡关烟水隔。转觉归心生羽翼。愁云恨雨两牵萦,新春残腊相催逼。岁华都瞬息。浪萍风梗诚何益。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
4、惦念虫娘
三变这时又惦念起虫娘来,往昔的一暮一暮在眼前闪过。青年时代长期留连坊曲的三变,非常熟悉民间歌妓的生活,也深知她们的痛苦并真正地同情她们。她们珍惜青春,然而她们的青春却充满了辛酸痛苦;但仍要忍泪卖笑,委曲求全,过着夹缝中的悲惨人生。宋代隶属娼籍中的人,情形很复杂,有的纯是出卖色相,有的侍宴侑酒,歌妓则是以小唱为职业的女艺人。这些民间歌妓大都是贫苦人家女子,因其家遭受灾荒或为缴纳赋税而被卖入娼家的,也有被诱拐而误入风尘的。宋人金盈之说:“诸女自幼丐育,或佣其下里贫家,无赖之徒,潜为渔猎;亦有良家子,为其家聘之后,以转求厚赂,误缠其中,则无以自脱,且教之歌,久而卖之。其日赋甚急,微涉退怠,鞭扑备至。年及十二三者,盛饰衣服,即为娱宾之备矣。”(《新编醉翁谈录》七)。虫娘也是幼年沦落娼籍的,但并非流浪于茶楼酒肆中“不呼自来筵前歌唱,临时以些小钱物赠之而去”(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二)的下等女艺人,而是属于歌楼中较为高级的歌妓。
向往和追求自由幸福生活的理想是虫娘之之所以还能生存下来的唯一精神支柱。虫娘曾经告诉过三变,说自己刚成长为少女时便学习歌舞了。她象当时所有女子一样,年满十五岁,便开始梳绾发髻,插上簪子,称为“及笄”,标志成年了,并被迫从事成年女人所从事的职业。由于她身隶娼籍,学习伎艺是为了在歌筵舞席之上娱宾,以成为娼家牟利的工具,当然也可以得到宾客一些赏钱而归自己。所以当三变在落榜后困居京城的日子里,时常得到虫娘的接济,在他离京漫游江南之时,虫娘便送了他不少盘缠。
虫娘她们个人生活往往是很悲惨的,尤其是精神生活。在封建社会后期的市民生活中普遍盛行着拜金主义,但虫娘并非狂热的拜金主义者。她在华灯盛筵之前为王孙公子们歌舞侑觞,由于她年轻,色艺都好,席上尊前,随处博得王孙公子们的称赞,对于她的一笑,随便地便以千金相酬。可是虫娘却意不在此,对此懒于一顾。虫娘与一般安于庸俗生活、贪得缠头的歌妓们,意趣颇为相异。虫娘高尚的品格,使得她轻视千金而要求人们的尊重和理解。虫娘在风尘中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寻觅着知音,渴望着有一个正常的人生归宿,走从良的道路。
歌舞场中的女子青春易逝,有如蕣华的命运一样。所谓蕣华也就是木槿花。《诗?郑风?有女同车》云:“颜如蕣华。”朱熹注:“蕣,木槿也,树如李,其华朝生暮落。”郭璞《游仙诗》亦云:“蕣荣不终朝。”古人多用蕣华以喻女子青春,虽美艳而难久驻,有似朝开暮落一般。虫娘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美妙青春也将象蕣华、昙花、流星、闪电、朝露一样,会暗中很快变灭的。待到光阴虚度之后,结局又将如何呢?这就是常常使她感到困扰和担忧的问题。这更使她坚定了从良的决心和愿望,因为落籍从良是歌妓的唯一出路;虫娘向来不甘心向命运屈服,努力与命运抗争,做命运的主人,而不是奴隶。
虫娘终于在赏识者中寻觅到一位可以信任和依托的男子,他就是柳三变;她一旦认定后便以弱者的身份和坚决的态度,恳求三变救她脱离火坑。三变对虫娘的同情、怜爱和赏识,在她看来已是恩顾了。身为歌妓的虫娘,自知犹命薄如花的女子,她求三变庇护,以期改变自己的命运。为妓犹如堕溷之花,从良则不啻登天了,对于风尘中的女子来说,这是既渴望而又难以得到的。而今她有了可信任的男子,祈求着携手共同归去,共同缔造正常的家庭生活。若从良以后,便表示永远抛弃旧日的生活和那些烟花伴侣,以此来洗刷世俗对她的不良印象。
歌妓由于特殊的职业,送往迎来,相识者甚多,给人以感情不专、反复无常的印象,有如宋玉《高唐赋》云:“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虫娘试图以今后的行为来证明自己并非那种朝云暮雨的轻浮女子。她恳求、发誓,言辞已尽,愿望热切,含着热泪、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向社会发出求救的呼声。然而三变虽然同情她却因为无力付清身价争而终于不能救助,他已没有能力去赎出虫娘、娶她作宅院了;他已经成了有家难回的浪子游客,如浮萍断梗,无依无靠,既不能达则兼济天下,就连穷则独善其身都难以为继。并且,按照封建等级制度的规定,歌妓属于“贱民”,注定了悲剧的命运。她们要想象正常人一样过着温暖的家庭生活总是难以如愿的,虽然这是妇女们最低的和最合理的愿望。
5、思念楚楚
三变又想起楚楚来,自三变离开杭州继续漫游江南之后,她一定一直沉溺在对往日甜蜜的爱情生活的回忆里。这段幸福的生活是与三变在杭州逗留相始终的,虽然只有两三年时光,在整个人生旅程中是很短暂的,却因他们两心相照,如鱼似水般的和谐而令人难忘。但就在这幸福难忘的日子里,已潜伏了破裂的因素。他们的情感不是对等的,她委曲求全,百般迁就。可是委曲求全的结果并未愈合反而加深了他们情感的裂痕。这责任不在楚楚;他们的破裂纯由于三变的任性而不近情理,她对他已无可奈何。因而双方由情感的破裂到最后分离便是情势发展的必然了。楚楚不仅善良温厚,还具有女性在情感方面的弱点,心情十分矛盾。每当楚楚闲着无事之时,将往事反复考虑,仍免不了对离人的眷恋,情感上难以割舍,这是她善良温厚性格决定的。如今离人已渐行渐远,加大了空间与情感的距离,即使后悔,也来不及了。她觉得似乎当初若再委曲一些、再容忍一些,还是可以挽留住三变的;而今距离愈远,纵然后悔也无济于事了。根据这种情形,即使寄去消息,终久也是白费,当真如李玉《贺新郎》写的:“遍天涯,寻消问息,断鸿难倩。”她也打算过同他再继续那一段爱情生活,可是,经过分离的痛苦和被弃后的冷静思考,她已认识到情感是不能勉强的,纵使有这个可能重续旧欢,恩情也不似当时的如鱼似水那样融洽了。这是她从现实状况下得出的预感,她的判断是有根据的,一方面自己已渐渐青春老大、年长色衰;另一方面,将自己的幸福寄托在三变这样一个断梗漂萍似的落魄文人身上毕竟是不可靠。
三变想到自己对楚楚的辜负,内心充满了自责与内疚,他设想着楚楚此刻的心情状况,便吟出一首《驻马听》来:
“凤枕鸾帷。二三载,如鱼似水相知。良天好景,深怜多爱,无非尽意依随。奈何伊。恣性灵、忒煞性儿。无事孜煎,万回千度,怎忍分离。而今渐行渐远,渐觉虽悔难追。漫寄消寄息,终久奚为。也拟重论缱绻,争奈翻覆思绪。纵再会,只恐恩情,难似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