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越溪之行
柳三变除了在酒楼歌馆之中与妓女及乐工歌伎厮混外,就是去游山玩水了。他游遍了杭州城内城外的名胜古迹,诸如六和塔、白塔、虎跑梦泉、龙井问茶、梵天寺、御碑亭、三潭印月、雷峰夕照、花港观鱼、白堤等;还有贴沙河、上塘河、余杭塘河、金沙涧。这里游厌了以后,他又去别处游玩:东西天目山、富春江、衢江、新安江、南北雁荡山、灵江、曹娥江、普陀山、瓯江等等,无处不到。而三变在浪迹浙江时,最让他动情的一次游玩当是越溪之行了。
这次越溪之行是应林逋之邀而成的。林逋雇了一只画舫,置酒于船头之上,二人边饮酒边赏玩风景。
越溪就是会稽县南之若耶溪,乃是风景秀丽的游览胜地。林逋向三变介绍会稽(今浙江绍兴)的风物人情及历史风貌道:“晋人顾恺之称赞会稽之山水:‘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古今不知有多少位文人骚客游览过越溪,并留下了大量赞美越溪的优美诗文。近里就有范仲淹《若耶溪》云:‘越水乘春泛,船窗掩又开。好山沿岸去,骤雨落花来。’萨天锡《若耶溪》云:‘越溪春水清见底,石罅银鱼摇短尾。船头紫翠动清波,俯开云山溪水里。’远里有李白《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云:‘遥闻会稽美,且渡耶溪水。万壑与千岩,峥嵘镜湖里。’李白另有《越女词》云:‘镜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新妆荡新波,光景两奇绝。’”
三变道:“耳闻不如目见,目见胜似耳闻,今日亲临,方知越溪之美,果然名不虚传。怨不得孟浩然《耶溪泛舟》云:‘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相看不相识,脉脉不得语!’”
时令已届初冬,天公似在酿雪,显得天色黯淡昏惨。三变与林逋带着极高的兴致乘着这一叶扁舟驶离江渚。从离开江心洲一直到过了南岸的水边,三变都保持着饱满的游兴。这很长的一段路程,似乎是在不知不觉中经过的。三变带着一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快感觉,赏玩着这山川美景。想到自己置身于这白山黑水之间悠游轻松,三变的心情变得愉悦激动。
船头画着水鸟鹢的扁舟,继续轻快地前行,此时已从万壑千岩的深处出来,到了比较热闹的开阔江面上。浪头渐小,吹起顺风,三变与林逋听见过往经商办事的船客彼此高兴地打着招呼,二人扭头看去,但见船只都高高地扯起了风帆。三变便离座去船头站立着。在这顺风扬帆时独立船头,怎能不使他更加怡然自乐!他由这顺风随即想到了它的古名该叫樵风吧!想到此,便转身问来到身旁的林逋:“和靖先生,不知古人焉何称此顺风为樵风?”
林逋道:“《嘉泰会稽志》曾记载:‘会稽县:樵风径,在县东南二十五里。旧经云:“汉郑弘少时采薪,得一遗箭,倾之,有人觅箭,问弘何所欲。弘识其神人也,答曰:尝患若耶溪载薪为难,愿朝南风,暮北风。后果然。此号樵风。” ’想必这便是樵风之由来。”
三变点头道:“原来如此!”三变想:这个故事该有多神奇美好啊!然而这顺风之惠也确实让自己感受到了。
这时已届傍晚,小船已从溪山深处行到了南浦以下的江村。三变与林逋乘兴扬帆翩翩而行,饶有兴味地观赏着展现在眼前的风光。这风光当真如一幅天然的水墨山水画。远中近,层次分明。但见远处:岸上,有高挑的酒帘在风中闪动,烟霭朦胧中隐约可见有一处村落,其间点缀着几排霜树。江中,渔人用驱鱼进网的木棒敲击船舷的声音把三变与林逋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二人这才发现在残日映照的江面上,渔人们正在敲响榔木归去。中近处,浅水滩头,芰荷零落;临水岸边,杨柳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透过掩映的柳枝,看得见岸边一小群一小群浣纱归来的女子。
本来,三变游目骋怀,漫不经心,只有登山临水的雅兴,而无羁旅行役的感慨。但眼前的三三两两浣纱游女,触动并唤醒了沉埋心底的感情,使他想起了天各一方的亲人,一种失落感便在心头油然而生。他几乎是自言自语地道:“我记得唐代杜牧之曾有《南陵道中》绝句云:‘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轻欲变秋。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凭江楼?’乃写《文心雕龙?物色》所云之‘物色相召,人谁获安’的感情变化。这与我此刻的处境是多么相合!”他不觉又记起了自己曾经写过的词:《尾范》:“佳人应怪我,别后寡信轻诺。记得当初,剪香云为约。”又《洞仙歌》:“洞房悄悄,绣被重重,夜永欢余,共有海约山盟,记得翠云偷剪。”
面对此情此景,三变便又生出一股浓厚的离愁别恨来。他后悔当初轻率离家,慨叹今日浪迹他乡。最使三变感到凄楚的,是与他所爱的人后会难期。他不觉叹道:“唉,想当年别离时分,芜菁殷勤丁宁,约定归期;如今却难以兑现,时至岁暮,但还不能回家,只能空自遗憾。再想想我离开虫娘容身的京城汴梁,也是路途遥远,不易到达,只得流泪长望。我这一辈子活得实在窝囊啊!”
林逋见三变唉声叹气,泪流满面,既对他抱以同情,但又很是不解他的痴迷不悟。当真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于是便劝道:“人在名利情欲之中,哪得开心。天下也只有闲云野鹤才得自在啊!”
三变道:“和靖先生所言如何不是!只是恶劣的世道导致恶劣的心境,变态的社会造成变态的人性。扭曲的世俗导致扭曲的灵魂。世事纷扰,易乱吾心,谁又能抱诚守真,怀瑾握瑜,不被世俗的欲念所污染,不为名缰利索所羁绊?”
林逋见柳三变如此执迷不悟,便不和他争论,只是笑而不语。
三变沉醉在自己的神思感伤之中,他望神京而不见,映入眼帘的,唯有空阔长天,苍茫暮色;听到的,只是离群的孤雁渐去渐远的叫声。这一景色,境界浑涵,所显示的氛围,与三变的感情十分合拍;三变不禁想道:这日暮愁中的自己,不正象溶入苍茫暮色的孤雁那样孤单而又凄然吗?三变面对此情此景,思绪万千,心潮澎湃,起伏不定,便轻轻吟出一首《夜半乐》词来,林逋只听他吟道: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柳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林逋听柳三变吟完,激赏不已,二人尽兴而返。
2、归心似箭
日月如梭,时光似箭,转眼又是一年秋尽冬来之时,柳三变便又动了他处漫游之心。他终于还是决定要离开这风景如画的杭州继续南下,向家乡崇安而去。孙何、楚楚、春雪、春香、林逋等人都未能挽留住他,众人见他思乡心切,归心似箭,只好随他去。
临行前一天,孙何设筵席为三变饯行。席间孙何问他道:“柳贤弟于将来有何打算?难道还要象这样继续下去吗?”
三变道:“漂萍断梗,何论将来?我不过一填词之人,实与娼妓优伶又有何异?”
孙何摇了摇头,道:“贤弟此言差矣!依愚兄之见,柳贤弟还是要朝仕途上去才是正道,读书之人是不可不走科考进身之路的。故而孔子云:‘学而优者仕。’孟子则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此乃天经地义之事实。这些圣人之名言,皆万古不变之至理,人间不二之教条,放之四海而皆准,颠扑不破,不刊之论,皆非信口雌黄之胡言,故而为人处世,不可不知,也不可违反。不然,何故言:‘世上万般皆下品,思量惟有读书高’?此皆因‘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啊!贤弟于这些道理自当明白!”
三变道:“孙兄所言小弟自然明白,这倒使小弟记起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中的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趋;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唉!难道人生真的只为了名利衣食而活吗,那么我又为了什么而活呢?”
孙何道:“这也是每个人都常常想到的问题,但贤弟当知,无论为名为利抑或为其它,人首先得活着,得生存!故而孟子云:民以食为天。读书求仕,亦无非为了求个衣食安慰。”
三变点头:“这是自然,可是活着的法子又何止千万条?我与别人的不同之处,也仅仅在于思维方式、生存方式,在于个性与思想罢了。小弟总以为:悲剧化的性格导致悲剧化的人生。故有伍子逢殃、比干俎醢,接舆髡首、桑扈裸行,屈子行吟、刘伶买醉,阮籍佯狂,稽康愤世,李白纵酒,孔子周游,老庄隐居,陶潜归田,谢公漫游。但他们不都是或为一个道字,或为一个情字;或为求实人生,或为求道人生,或为艺术化人生;名实二字兼与兼,因人而异。想我柳七,为了追求艺术化的生存方式,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难道我的人生之路走错了吗?没有错!错了的是那些不理解我的人!”
孙何道:“古人云:‘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孟子亦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贤弟能如此抱诚守真,怀瑾握瑜,倒也其志可嘉!”
三变道:“若论守志,自古可师法者可谓多矣!屈夫子说过:‘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故将愁苦以终穷。’鲍照诗云:‘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李白亦云:‘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与这些古人相比,我倒要感到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孙何道:“名实之争,自古未曾有盖棺之定论,故无论求实求道、求名求利,都理应是无可厚非的。屈原不也慨叹‘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清高傲世的李白不也身退于功成之后?故其《南陵别儿童入京》云:‘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将进酒》亦云:‘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名实兼得,自古有之,并不矛盾!”
三变道:“可是,当今皇上为什么要不满我的人生方式?人们又为什么要制定一个固定不变的生活模式: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升官发财、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以此来约束所有的人,使大家千人一面、众口一声,整齐划一,不敢稍越雷池半步、不能有丝毫旁逸斜出,否则便被视为大逆不道的异类,认为冒天下之大不韪,定要将其排挤出正常的社会生活轨道?我总以为:衣食为生活,活着为了求道;物质为生存,生存为精神;我活故我衣食,我思故我在,这又有什么过错?”
孙何道:“人生理想自然原本就没有是非对错之别,只有好坏优劣之分,故仍当深思慎取,三思而后行!”
三变道:“可是有些人为什么要干涉别人的人生观、人生理想的选择及生存方式的选择?这既然是个人之事,那求实人生为什么要排斥求道人生?实用主义为什么要排斥浪漫主义?形而上者与形而下者原本殊途同归,经世致用也不是惟一真理!”
孙何道:“无论如何,愚兄苦口婆心,终是为你好。愚兄只以为:以柳贤弟之才,乃当世谪仙也;岂是久居人下之辈,又焉能终于混迹于歌妓优伶之中、埋没于凡夫俗子之间,与巫医东师百工之徒、引车卖浆者流、贩夫走卒之辈同日而语呢?贤弟不是自况‘白衣卿相’么?以愚兄之见:当今皇上圣明非常,柳贤弟若能就此洗心革面、脱胎换骨、立德立行,终究会出人头地的。常言道:‘浪子回头金不换。’柳贤弟焉能不知:‘识时务者为俊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