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变道：“春香，咱俩心心相印，李商隐诗云：‘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你当时的心情正是我当时的心情，我如何不知？”
春香强忍着笑道：“那好，你既然这样说，我倒是要检验一下。就罚你以我的痛苦心理为本姑娘作一首词来。这词哩，要能说出本姑娘当时的真实心理，并能打动本姑娘的芳心，让本姑娘开千金之笑。如此，我方能原谅你，让你进被窝来！”
三变没奈何，只得答应，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作了一首《锦春堂》词。春香接过稿子读时，见写道：
“坠髻慵梳，愁蛾懒画，心绪是事阑珊。觉新来憔悴，金缕衣宽。认得这疏狂意下，向人诮譬如闲。把芳容整顿，恁地轻孤，争忍心安。依前过了旧约，甚当初赚我，偷剪云鬟。几时得归来，香阁深关。待伊要、尤云 歹带 雨，缠绣衾、不与同欢。尽更深、款款问伊，今后敢更无端。”
三变将春香泼辣的性格、不甘示弱的傲气、不拘封建礼法、强烈的自我意识，淋漓尽致、栩栩如生地刻画了出来。春香读了这首词，心里自然喜悦甜蜜，她想：“这证明他柳三变是确实在我身上用了心思的，因而知道我的性格不同于那些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们的性格：温柔敦厚、诗礼瓒璎、逆来顺受、听天由命、自怨自艾。当真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啊！”她在心里已原谅了三变，甚至觉得自己的做法已有些过分，难为了三变；但是转念一想，“要挽留住三变这浮浪风流者的心，不这样酷残是不成的。”
于是春香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她要求三变道：“你若真心待我，还得答应本姑娘一件事。”
三变道：“莫说一件事，便是一百件一千件事，或是要我为春香你上刀山下火海、上山擒猛虎，下海捉蛟龙，三变我也会在所不惜！”春香憋着笑，道：“那倒不必！本姑娘只要你学那女艺人绘声绘色的能事，仿效咱们市井妇女语气，模拟其动作来为我演唱一下这首词！”见三变似乎面有难色，春香便又道：“你既自诩偎红倚翠，专在花街柳巷之中与歌妓舞女厮混；每留连于酒楼歌馆之中，混迹于勾栏瓦肆之间。总不至于连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本事也没学到吧！”
三变见春香故意地拿讽刺话风凉话来激他，便笑道：“这个自然是我拿手好戏，又怎能难住我！你且听我唱来！”
春香忍住笑道：“本姑娘听着哩！”
三变便果真学那市井妇女语气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春香在被窝里笑得直打颤。见春香忍俊不禁花枝乱颤，三变更来了兴头，正所谓为博千金一笑，不惜破国亡身，又何惜折节事人？牡丹花下死，做鬼亦风流。
一曲唱完，三变仍捏着鼻子细着嗓门儿道：“诸位客官大人，小女子口拙技笨，就请诸位老爷、夫人、公子、小姐们赏小女子几个衣饭钱吧！”这一下，春香终于忍不住了，她格格格地笑着坐了起来，一头扎进三变的怀里，捶打着他的双肩嗔怪道：“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这次本姑娘就饶了你，下不为例！”三变便一口吹灭了蜡烛，两人脱去衣裳，相拥着倒在床上，鸳鸯交颈，二五妙合；以承床第之欢，遂成云雨之乐！
4、文朋诗侣
除了与妓女、乐工谱词填曲和游览名胜古迹之外，柳三变还去遍访文人墨客。他听说杭州有个著名隐士叫林逋林和靖的，便决定登门去拜访，恰好在去孤山的路上遇到一位也要去拜访林逋的人。此人叫杜安世，据他自我介绍，柳三变知道他字寿域，亦爱写词；他很仰慕柳三变，故而二人一见如故，遂相邀共访林和靖。
二人边行边说话。柳三变问道：“杜公子可否知道，这个林和靖，为何人称‘梅妻鹤子’？”
杜安世道：“这位林和靖先生乃天下难得之隐士。此人独居杭州西湖边的孤山，二十年不入城市；种梅养鹤，终身未娶，故而人称‘梅妻鹤子’。其咏梅诗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写出他孤高自许的情怀，最为世所称道。因此，在人们心目中，这位清心寡欲、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和靖先生，该是与爱情无比了吧？其实不然。那一阕《长相思》，便道出了他关怀人间情爱的款款心曲，展示了他内心世界的另一面。”
三变道：“这阕《长相思》可是这样写的：‘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来’？”
杜安世道：“正是这首词！”
说话间，两人已过了西冷桥来到西湖边的孤山脚下。但见此处林荫蔽日，野芳遍地，仿佛世外桃源，宛如人间仙境。此时虽时值暮秋，然景色亦别有情致，当真是“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再往上行，便看见满山坡的梅树，宛如后人王淇咏梅诗云：“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梅林间白鹤悠闲散步，鸣声悦耳动听，见有外人来了，也不惊怕，却向柳三变和杜安世二人引颈点头，仿佛欢迎致意。两人又往上行，忽见半山腰有一处院落，竹篱茅舍，别有风情。
三变赞道：“好个梅妻鹤子林和靖！只可惜，我柳七凡俗之心太重，不能够享受此等佳境！”
杜安世忽然示意三变安静，悄声道：“柳先生请听：里面在唱曲！”
三变驻足侧耳倾听，果然听见房子里面有人抚琴并唱道：
“江南节物，水昏云淡，飞雪满前村。千寻翠岭，一枝芳艳，迢递寄归人。寿阳妆罢，冰姿玉态，的的写天真。等闲风雨又纷纷，更忍向、笛中闻。”
一曲唱完，里面众人齐鼓掌言妙。
一时又有一人抚琴唱道：
“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檀郎读。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何事菊花时，犹未回乡曲？”
这曲唱完，屋内人更是称奇道妙、激赏不已。三变与杜安世正待推院门进去，这时又听一人抚琴唱道：
“镇日无心扫黛眉，临行愁见理征衣。尊前只恐伤郎意，阁泪汪汪不敢垂。停宝马，捧瑶卮，相斟相劝忍分离？不如饮待奴先醉，图得不知郎去时。”
未待屋里人叫好，柳三变先在外面鼓起掌来，叫道：“好个‘镇日无心扫黛眉’，实在强似我之‘终日厌厌倦梳裹’了！”
三变这一喊，使屋内顿时静下来，但听一人高声道：“墙外是何方贵客，既临寒舍，怎好在外面受站？”说话间，竹扉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面目清俊年龄约莫四十开外之人，他举步来到院中，但见他胸前飘洒三绺长髯，显得仙风道骨、气宇轩昂、气度不凡。此人正是林逋林和靖。
柳三变与杜安世也已进院，二人忙一抱拳，各报门户，道：“在下柳三变，这位是杜安世先生。我们久闻林先生雅号，故今天特来拜访。不想已有客人在此，那就不打搅了，改日再登门拜访吧！”二人说罢，转身即要离开。
林逋忙上前几步，叫住二人道：“嗳！二位这就见外了！来者皆为客，孔子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志同者为朋，道合者皆友。四海之内，趣味相投者乃兄弟。二位既然来寒舍作客，即是朋友。是朋友就不必见外，既来之，则安之；正好一起饮酒品词，岂不更好！”
柳三变与杜安世见林逋如此说话，便不好再谦让，道：“和靖先生既然如此客气，那就打扰了！”杜安世也道：“恭敬不如从命！”二人说着便随林逋进了屋，却见里面已有三人在此。三变认得其中二位：一为杨亿，一为陈亚；这二人也认出柳三变，三人皆喜出望外，自是寒喧一番。林逋又将众人各介绍一番，三变方知另一位名唤夏竦，也是当世名流。于是众人双各自相认，谦让一番，复依年龄长幼及宾主秩序就座，继续饮酒品词。林逋叫童子又备来两副杯筷，又让他去重新备菜。三变微笑着问道：“刚才我与杜先生在门外听了诸位所唱之词，真是妙不可言。但不知都是何人所作？”
林逋道：“第一阕乃杨先生所作《少年游》。‘江南节物’三句，点化齐已《早梅》‘前村风雪里，昨夜一枝开’最妙，妙在不着痕迹，如出己杼。‘迢递寄归人’，暗用陆凯赠范晔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亦如着盐水中，视之无形，食之有味。这种用事之手腕，把心物交感之际那种最新鲜、最强烈之感受曲尽其妙地表现了出来。‘寿阳妆罢’则用寿阳公主梅落额上之典故。唐韩鄂《岁华纪丽?人日梅花妆》即云：南朝宋武帝女寿阳公主曾经睡在含章殿之檐下，梅花落到她的额上，成五出之花，怎么拂拭也留着花的印痕，宫中争相摹仿，于是有所谓梅花妆。‘天真’二字乃自然本色之意，《庄子?渔夫》中有一个最为恰切的解释说：‘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最妙处乃‘更忍向，笛中闻’，乃以情语作结，辞尽意远，真味无穷。化用李白《与史郎中听黄鹤楼上吹笛》‘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诗意。此词句句在写梅，却没有出现一个‘梅’字，而又无隐晦之嫌，哑谜之病，自然乃咏物词中之佳作！”
众人皆点头言：“和靖先生评得极恰！”
杨亿却忙摆手道：“林先生过奖已极。拙作怎如陈先生《生查子?药名闺情》写闺情有乐府遗意，虽一时俳谐之词，然所寄兴，亦有深意。此词语句浅白，感情深挚，妙用药名而不着痕迹，诚属药名词中之佳制。上阕中‘相思’、‘意已（薏苡）’、‘白纸（芷）’、‘苦参’、‘郎毒（狼毒）’均为药名。下阕中‘当归’、‘远至（志）’、‘樱桃’、‘菊花’、‘回乡（茴香）’等亦是药名，与上阕合起来，共用了十个药名，既有药名本字，又有同音借用而成药名的，可谓难能！”
陈亚笑道：“我因幼孤，育于舅家，舅为医工。故从小耳濡目染，药名烂熟于胸；每作诗词，信手拈来。不过熟能生巧，亦无他能。词以外，行于世之百余首诗亦皆药名诗，如‘风月前湖（前胡）近，轩窗半夏凉’，‘棋怕腊寒呵（诃）子下，衣嫌春暖窗纱（砂）裁’，亦不过雕虫小技。何如夏先生《鹧鸪天》对别情离绪写得绝妙！‘泪汪汪’何减于韦庄‘红楼别夜堪惆怅’，这情形仿佛杜牧《赠别》所云：‘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尊前笑不成。’小杜写分别时想轻松一下，轻松不起来，此写直想哭而‘不敢’哭，益见其凄婉厚重。”夏竦却摆手说：“过奖，过奖！鄙人岂敢与小杜相提并论！”
于是众人又请柳三变、杜安世歌词。杜安世作《卜算子》，歌曰：
“尊前一曲歌，歌里千重意。才欲歌时泪已流，恨应更、多于泪。试问缘何事？不语如痴醉。我亦情多不忍闻，怕和我、成憔悴。”
柳三变则歌那首《望海潮》。众人自然又是好一番称赞。
轮到林逋，他歌唱了一首《点降唇》：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歌罢，众人皆称林逋此词乃为咏春草绝调。陈亚道：“金谷典故最妙。金谷园，乃西晋富豪石崇在洛阳建造的一座奢华别墅。石崇在《金谷诗序》里说，征西将军祭酒王诩回长安时，他曾在金谷涧为其饯行。所以后来南朝江淹之《别赋》中即有‘送客金谷’之说，成了典故。”
杨亿则道：“写春色用‘乱生’二字，可见荒芜状，其意味，实不减杜牧《金谷园》诗云：‘流水无情草自春。’”
林逋却笑道：“以萋萋春草比喻离愁和远思，向来有传统，非为我林某所独创。《楚辞?招隐士》云：‘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饮马长城窟行》云：‘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谢灵运《悲哉行》云：‘萋萋春草生，王孙游有情。’王维《山中送别》云：‘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云：‘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李煜《清平乐》亦云：‘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皆以无处不生之春草，比喻不可抑制、无时不增之离情。”
众人皆言：“以草喻离愁远思之诗文，古今虽多，然终不如和靖先生这首《点降唇》堪称咏草之绝调！”
众人饮酒至傍晚方散，又相约常聚小饮，或相邀共游西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