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泊船瓜州
这日,船至江都(今扬州),时近傍晚。船泊码头,乃瓜州古渡口。船家进城采办货物去了。乘客也上岸,或去城中游玩访友,或去近旁赏玩风景。柳三变也弃船登岸,见残阳中有一座危亭耸立在孤垒之上,他便也随游人上了亭子,抚栏向远处眺望。这登临旷望之地乃是古时战争留下的残壁废垒,而且仅是一点孤垒遗迹,给人以荒凉之感。三变抬起头来,见天空中有一条色彩并不艳丽的彩虹,这时他听见游人也正在观虹且议论起来。其中一人道:“众位如何不知:邢昺《尔雅疏》中引郭璞《音义》云:‘虹双出,色鲜盛者为雄,雄为虹;暗者为雌,雌曰晲(虫代日)。’此时天空正挂者便是这古人所谓的雌晲(虫代日)了。”众游人皆道:“兄台所言甚是,我等见识浅陋,倒将此典给忘了。”那人道:“哪里哪里!”
这时,一阵秋风从江面上吹来,清凉劲健。又一游人雅兴大发,道:“天空有雌晲(虫代日),人间有雄风,此乃天作地合也!”旁人问:“金风萧飒,草木摇落,当以阴气为主,这位公子焉何说它为雄风呢?”那人道:“公子当知宋玉《风赋》所云:‘故其清凉雄风,则飘举升降,乘凌高城,入于深宫。’如今这清凉之风,如何不可称其雄风?”问者道:“如此说来,正可当之!”
三变听了游人的议论,也感慨万端起来。自己一向追慕的古人就是宋玉,然而自己又怎么有宋玉那样潇洒?可是宋玉到底是悲秋之祖,在这一点上,自己不正与宋玉心性相通么!自己是何等落魄孤苦啊!在这孤垒危亭之上,江边烟渚之侧,三变更加感到了这夏秋之交的时序变换。孤垒、烟渚、雌霓、雄风,都是古久的事物了,除了给人以历史的沧桑感,就只有对往事的回忆了,还有就是越发衬托出眼前的荒凉。可是,往事已如过眼烟云,帝都汴京杳远难以重到;虫娘、楚楚、春雪等人如今不知正在干些什么,也许也在凭栏远眺,在如血的残阳里各自守着自己的新愁旧怨,心中默唱着古老的哀词怨曲吧!自己又何尝不也是在离别之后,旧情难忘,因离别更添加新愁;又因难聚难忘,新愁愈加容易堆积、以致使人无法排遣吗!
霏微的暮霭,零乱的暝鸦、悲咽的画角,是如此地给人以萧索悲苦的情调,是这样迎合着三变消魂痛苦的心境,勾起了自己对故人诚挚而深刻的思念。三变不禁触景生情,吟出一首《竹马子》来:
“登孤垒荒凉,危亭旷望,静临烟煮。对雌霓挂雨,雄风拂槛,微收烦暑。渐觉一叶惊秋,残蝉噪晚,素商时序。览景想前欢,指神京,非雾非烟深处。向此成追感,新愁易积,故人难聚。凭高尽日凝伫。赢得消魂无语。极目霁霭霏微,暝鸦零乱,萧索江城暮。南楼画角,又送残阳去。”
2、登临纵目
三变的游兴更浓了,便也随了游人一道登上临江楼;远眺天边,登临纵目,望极天涯。这时,天色已晚,暮雨潇潇,洒遍江天,千里无际,景象十分壮观。他听见有游人高兴地赞道:“真乃好雨也!如今时节既入素秋,本已气肃天清,明净如水;却又如此一番秋雨,更是纤埃微雾,尽皆浣尽,一澄如洗。”另一游人道:“可不是吗,素秋清矣,再加净洗,清至极处,也妙至极处啊!”
三变并不在意游人们的赞叹,他孤单单地一个人,登高而望,为时甚久,似乎已忘了时光的流逝。他只觉得当此清秋复经雨涤,于是时光景物,遂又生一番变化。秋已更深,雨洗暮空,乃觉凉风忽至;其气凄然而遒劲,直令三变这样衣单履薄之游子,有不可禁当之势。三变不禁打了个冷颤。
正这时,三变听到一位游人道:“宋玉《九辩》云:‘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僚(忄代亻)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众位试想:当此之际,举关河,寥阔迤逦,气势磅礴。然而春夏滋荣盛茂之气已尽,秋来肃杀凋零之气已浓,草木不芳,一片冷落之景象。此景正当千古悲秋之祖宋玉所吟之句可否?”另一人道:“正可当,正可当!夫雨也、霜风也、江天也、关河也、落照也,无往而非至广至大之景域。若此寥廓乾坤,苍茫世界,何以包容?能否集聚?此等秋气非‘悲’字不能形容也。只可惜鄙人无屈宋之才、班扬之学、张衡之艺、司马相如之情,空当此景,却不能留下一二佳句,实在惭愧!”旁人道:“何故谦虚如此也!我等亦不能以诗词赋此景此情!”
三变也感到这悲凉之气,仿佛整个江天、关河、冷雨、金风,统统集中于当楼一点;乃觉遍天宇间悲哉之秋气,似乎一刘袭来,要他一人禁当!然而脚下滔滔江水,脉脉东去,怎知自己的万般思绪?
三变忽然听到一位游人吟起温庭筠温八叉的《望江南》来:“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菽(频代叔)洲。”他想:这是多么符合自己此情此景和心境啊!他又随着游人的目光向北望去,那是自己所来的路径,这里流淌着汴河的水呀!一个游人正在介绍:“发源于河南的汴水一支,正自汴梁东流至徐州,汇入泗水,与运河相通;经江都南面之瓜洲渡口而流入长江,向更远的地方流去。当年白乐天曾作《长相思》云:‘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其词正是古今情歌之绝唱也!众位何不去题字壁下赏玩一下古今文人墨宝,或许也可留下一两句千古流传之诗文哩!”
三变被“月明人倚楼”一句牵起了千愁万绪,他想:自家登楼,极目天际,却也是偏想故园之闺中人,应也是登楼望远,伫盼游子之归来吧!这与古人故事是多么相似啊!这岂不是隋时明月唐时关,万里漂游人未还?然而自己能想见芜菁在凭高而等候归舟,芜菁你却无由想像我真在何处——登舟无计,只自淹留!
3、奉旨填词
这时,柳三变见许多人正围在古城楼题字壁下赏玩古今文人墨客、迁客骚人、羁旅游子的诗词、墨迹,自己便也走过去看。他居然也看到了温八叉的《望江南》及白香山的《长相思》,忽地便激发了三变作词的兴致。难怪白居易曾云:“每到驿处先下马,走梁绕柱觅佳句。”这何止是佳句而已,这本身是历史的蛛丝马迹!历史的长廊仿佛缩短成一箭之地,三变似乎看到多情的温八叉与忧郁的白乐天正立在城楼,把酒临风,畅谈人生,谈笑古今;又各自提笔于题字壁上笔走龙蛇起来,引起千层江涛巨浪扑空;然后又携手仰天大笑而去。这是怎样的挥洒与豪迈,怎样的不为红尘世俗名缰利索所羁绊束缚哦!
三变便走到一位刚题完诗的游客身旁,也不说话,从他手上夺过毛笔,在那脸盆样的墨缸里使劲蘸了一下,便在一旁白壁上尽情挥洒起来。这一连串的举动将那位游客惊呆了,也吸引了城楼上所有的游客,都围拢过来看三变题词。有几位游客还摇头晃脑地吟咏起来:“《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顒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三变还没有写完,观众就早已骚动了,纷纷吟诵,赞不绝口。有说第一句最妙的,有说第二句最妙的,有说第三句、第四句更妙的;最后达成一致意见:句句皆妙!
一时间,众人都将三变围了起来,问他尊姓大名:“先生为何不将名字题上?如此文才,岂可无名?”
三变便对众人无奈地一笑,复又提笔在词后书上“奉圣旨填词柳三变”这八个字!这一下更似一石激起千重浪,引起轩然大波。人们纷纷议论道:
“原来眼前这位正是那位人称‘鹅仔峰下一枝笔’的柳七柳景庄!”
“听说他自称‘才子词人、白衣卿相’,因填《鹤冲天》词而得罪当今万岁,故而进士落第,方又自称‘奉圣旨填词柳三变’!”
于是都围拢了柳三变,抱拳施礼道:“原来是柳大才子,久仰!久仰大名啊!只是无缘谋面,今日有眼不识泰山!”又赞他:“柳先生乃旷世奇才,只可惜当今皇帝遗贤,乃国家的损失,万民的不幸呀!”
三变苦笑着说:“惭愧、惭愧!何劳大家如此抬举!三变不过一介落魄书生,江南浪子罢了!”
刚才那位被柳三变夺了笔的游客本来对这位无礼的游客有气;这时知道他乃名满天下的柳三变,便十分欣喜,急步走过去向柳三变拱手笑道:“原来是柳大才子,幸会幸会!柳公子若肯赏脸,咱们便去扬州城中小酌一杯,如何?”
三变也拱手还礼道:“无功受禄,寝食何安!还是在下来做东吧!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那人连忙摆手道:“免尊免大!在下姓张,名先,字子野,家在乌程。此番也是进京赶考进士,殿试落榜,逗留京城至今。这次也是与柳兄同搭此船纲回乡去的,既已至扬州,打算游玩几日再回去。既然与柳兄相遇,也算有缘,何不结伴同游?”
三变连忙道:“原来是张公子,久仰大名,今日得见,堪称幸会!刚才愚兄有眼不识泰山,举止多有冒犯,还请子野贤弟见谅!”
张先笑道:“白乐天《琵琶行》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更何况你我曾经便互相识名呢!”两人便同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