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变道:“有道是‘自古惺惺惜惺惺’。而今‘我是南山遗爱守,君是剑外思归客,念归程,伤漂泊’,也算同病相怜了!”说完,两人又会心地大笑起来。众人见这二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也不便打搅,只好各自散去。
4、惺惺相惜
单说这位张先,他生于公元九九零年,字子野,乌程(今浙江省吴兴县,南宋称湖州)人。临安之北,太湖以南,乃风景秀丽之地,养成了多情多才的张先。他与柳三为年龄相仿,遭遇相近,因此感情就易沟通融洽,能一见如故,相互视为莫逆。
张先笑道:“刚才小弟也是在这瓜州古渡口的望江楼上凭阑远眺这秋日傍晚的无限江景,便发生了被景庄兄夺笔之风波!”
三变道:“原来子野贤弟也象许多文人一样,爱登山临水,爱上层楼,爱填新词,倾诉忧愁,也与愚兄一样,伤春悲秋,对月感怀,迎风洒泪。真乃知音也!”
张先笑道:“景庄兄所言甚是!小弟至应天时,就这样一路而来。那时,小弟站在应天城楼上,思绪却飞回昔日苕溪游春、欢宴与别离之情景。”
三变问:“但不知苕水在何处?又有何妙处,值得子野贤弟如此钟情?”
张先道:“苕水在小弟家乡乌程。苕溪一带,向以风光秀美著称,是小弟青春年少时年年游春欢宴必去之地。汀上菽(频代叔)花盛开,洁白似雪;苕溪青波涟涟,水色如碧。这浓淡相宜的无限春意,最易令人想见柳恽《江南曲》之诗意:‘汀洲采白菽(频代叔),日暖江南春。’昔日当此良辰美景,徜徉于花前,陶醉于筵席的种种赏心乐事,便浮上小弟心头。想那时,时时处处,逢花则乐,遇席则欢,纵情游赏,那是何等怡然自得之乐啊!可是,昔日之故乡欢会,忽成今日之异乡独处;记忆中之旖旎春光,忽成眼前秋夕流萤的惨淡景象。这是何等的人生流年啊!”
三变被张先的情绪所感染,若有所思地说道:“向往愚兄只以为崇安之武夷风光乃天下之奇秀,今日看来,贤弟家乡苕溪风光,却更令人割舍不下啊!”
张先则摇头,道:“这倒不仅是因为小弟家乡苕溪之美,更在于触景生情之故。当时,小弟于应天城楼,凭高远眺,俯瞰四野,自然思绪万千。汴河如带,蜿蜒远去;滔滔河水,载着绵绵乡思,长流不尽。当真如孙光宪《浣溪沙》云:‘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此情此景,又怎能叫人不寄情于流水呢?”
三变叹了口气,道:“是啊!流水滔滔,情思悠悠,流水不息,思乡不已,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当此之时,谁能不为之动情?”
张先道:“而且这波上之叶与水俱往,叶随水去,水载叶流,想必可漂流到小弟日思夜想的家乡吧。可是小弟却欲归不得,即使河如带窄,身轻似叶,仍难归去。”
三变问:“这却是为何?想必贤弟有所牵挂?”
张先不置可否,只是说:“且不说山高水远、路途迢迢,单是小弟这进士落第,又有何面目去见父老乡亲,见父母家人?”
三变道:“这倒与我心有戚戚焉!”
张先仍自言自语似地道:“所以纵然望乡心切,又当如何?凝神远眺,却只能望尽寥廓的天宇,唯见断云悠悠飘浮,孤鹜渐渐远去;天之尽头,更有一抹青山,遮住望眼。云是飘浮无依的断云,鹜是离群失所的孤鹜,这与自己的飘零身世与孤寂处境,又是多么妙合无垠啊!而天之尽头的青山远影,不正昭示了自己归路迢迢,归期茫茫么!柳宗元《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中‘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菽(频代叔)花不自由’的那种相思而不能相见的惆怅心情与自己此刻的心境又是多么地相似!回首昔日,欢宴难再,往事成空;思想眼前,楼上徘徊,归思难收。昔日故乡春光,何等艳丽,今日异乡秋色,何等萧索;昔日纵情宴游,何等意气,今日独倚危楼,何等消沉!”说到这里,张先笑了笑,又道:“小弟当时思潮起伏翻滚,激动不已,遂不揣浅陋,吟出一首《惜琼花》来,并题于应天城临江楼题字壁上。”
三变便好奇地问:“子野贤弟不妨将此词吟来,也好让愚兄一饱耳福呀!”
张先笑道:“见笑,见笑!”便吟道:“汀菽(频代叔)白,苕水碧。每逢花驻乐,随处欢席。别时携手看春色。萤火而今,飞破秋夕。汴河流,如带窄。任身轻似叶,何计归得?断云孤鹜青山极。楼上徘徊,无尽相忆。”三变听他吟完,拍手称妙,赞不绝口。
三变又走到题字壁前读起张先刚才在这江都城楼上题下的词,乃是一首《江南柳》,三变便吟道:“隋堤远,波急路尘轻。今古柳桥多送别,见人分袂亦愁生。何况自关情。斜照后,新月上西城。城上楼高重倚望,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吟完赞道:“妙,妙哇!好一个‘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何故得此佳句也?”
张先笑着解释道:“今日到扬州,泊船瓜洲古渡口,小弟也随了众人上岸,去残废的古城楼上看落日江景,夕阳晚照。小弟看着滔滔邗沟之水自瓜洲渡汇入滚滚长江,又向东流去,便想起了沿途经过的通济渠来。柳兄自然知道,隋炀帝当年开通济渠,河渠旁筑御道,栽种柳树,后人称为‘隋堤’。这是一个水陆交通要道,成日里不知有多少车马在大路上来往,扬起阵阵路尘;不知有多少船只扬帆东下,随波逐流;也不知有多少人在长堤上折柳送别,以寄深情。小弟想起离京时与那位性情中人谢媚卿离别之情景,便记起她送小弟时说的一句话。”
三变笑道:“不知是何金玉良言,令贤弟如此难忘?”
张先也笑道:“她借李太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中的诗句送与小弟:‘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这使小弟产生了赋词的灵感,小弟便走过去,提笔在这瓜洲古渡口的望江楼题诗壁上温庭筠之《望江南》词旁,题下这首《江南柳》。小弟正欲再写‘为汴京红粉知己谢媚卿作’时,笔便被柳兄抢了去。哈、哈!”
5、扬州雅集
柳三变看完张先的词,赞不绝口。又听他讲述完自己的经历,便笑着说:“这是我柳三变有眼无珠,冲撞了张贤弟了!”张先连声道:“哪里!哪里!柳兄言重了!”说完,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见天色已晚,于是一同携手去了扬州城中。二人找了一处酒馆,走进去,张先争着让三变点了几样菜,要了一壶绍兴佳酿,两人便边喝酒边闲聊起来。
三变便问:“适才听子野贤弟提到一位叫谢媚卿的红颜知己,但不知谢为何人,竟能如此令贤弟牵挂?”
张先听了便哈哈大笑道:“说来惭愧,小弟亦如柳兄,乃性情中人,好结交红颜知己,以为人生最大快事。昔日在汴京时,亦多有艳遇。那次,小弟前往玉仙观,中路偶逢谢媚卿,初未相识,但两相闻名。小弟自诩才韵既高,谢亦秀色出世,一见慕悦,目色相授。小弟领其意,缓辔久之而去。因作《谢池春慢》以叙一时之遇。故题名曰:‘玉仙观道中逢谢媚卿’。词曰:‘缭墙重院,时闻有、啼莺到。绣被掩余寒,画阁明新晓。朱槛连空阔,飞絮知多少?径莎平,池水渺。日长风静,花影闲相照。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后小弟将此词寄与她,遂结为红粉知己。”
三变笑道:“子野贤弟果然亦天下难得之多情公子也!”张先摆手:“见笑,见笑!”
二人正言谈间,忽一人从外面进来,直走到二人桌前,一把拉住张先,大声笑道:“好你个张子野,约人吃酒,怎么也不叫我一个?”
张先与柳三变扭头一看,只见一位身材魁伟、仪表堂堂,头戴文生公子巾,身穿雪白文生公子袍的书生模样人来到桌前,左手握着一把象牙骨质丝绸掐金丝折叠扇,站在这里看着两人微笑。张先与三变皆站了起来。张先一见此人,用手将额头一拍,叫道:“哎呀,怎么将潘兄忘了!该罚、该罚!来!来!来!我给介绍一下:这位是潘阆潘逍遥;这位是名满天下的才子词人、白衣卿相,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的柳大才子!”
柳三变与潘阆二人本来早已各知其名,只是并未胡机会相见,今日一见,自然各自欢喜了得。张子野忙叫堂倌又多上了几盘菜,又打了一壶酒来,三人便大酌起来。
子野先将自己与柳三变认识的经过说了。潘阆听了也大笑不止,道:“这叫不是冤家不碰头,不打不相识嘛!”
张先又对三变说:“潘兄乃钱塘人氏,与小弟家乡吴兴相邻,虽称半个老乡,实如一个老乡。此次他是回家省亲,故我们二人同船而归,结伴同行。不想今日去望江楼时,潘兄因去城中会友,故当时未能与柳兄相见。”
三人的谈话被另二位游客听见了。此二人一名杨亿,一名陈亚,他们此次乘船到江南来游玩,已在扬州城中逗留几日了。此二人亦是以词才闻名天下之人,也早已闻知眼前三人的名字。有道是“自古惺惺惜惺惺”,二人便离了座位,走到三人桌前先来一番自我介绍,又说:“久仰三位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这几位自然也早已闻知此二人的名字,皆十分喜悦,起身邀他二人同饮。
潘阆笑着说:“今日可真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啊!倘使王右军在,必又要作一篇千古绝唱!”三变道:“倘王子安在,必也要作一妙序的!”
张先道:“王右军与王子安且不去说他们;二人是否联宗同祖,也无从去考证。只眼下我与众弟兄虽不是同姓,然想来五百年前亦是一家,所以才能偶然相会于今日。”
杨亿笑道:“正是如此。我们大家有缘,当一醉方休!”众人皆言妙,决定结伴同游扬州。
几天后,兰舟出发。潘阆、张先乘船南下,到京口直下苏州去了。杨亿、陈亚则去了建康(今南京)。三变则在扬州城里逗留下来,他说自己想在长江上再呆几天。众人说完“后会有期”后,便各奔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