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离死别
等次日又一场大雨过后，已是近晚时分了。姚全书、楚楚、春雪、与虫娘一道来为三变送行。这时众人已来到汴桥附近汴河岸边的临津渡口。
三变望着滔滔而去的汴河，叹口气道：“自我赴京，转眼已十年将过。可惜流年，忧愁风雨。《诗经?采薇》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世说新语?言语》亦云：‘木犹如此！’唉，当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啊！如今我去之时，偏又是秋雨绵绵连月不开的日子，你们看：泡桐、梧桐这样的落叶乔木已不再枝叶繁密，绿意葱茏。绿叶渐黄、渐稀，每日都有枯叶在下坠，在秋风中飘零。这秋风秋雨是何等地愁煞人啊！”
姚全书道：“时序季节，自古天然，做人还当往开心的地方想！柳公子不必伤春悲秋，自寻烦恼。”
三变却摇摇头，道：“我已经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愁煞人的秋啊！这不断重复着的秋，相互之间究竟又有怎样的不同呢？从前，我总是以为今年的这个时候会不同于去年的这个时候，幻想着明年的这个时候将不再雷同于今年的这个时候。然而我的希冀与渴望一次又一次地落空。我不知道，将来是否还要毫不例外地落空？”
这时，楚楚则安慰他道：“然而公子岂不知唐人刘希夷《代悲白头吟》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吗？‘秦时明月汉时关’，秦与汉毕竟已不同于唐与宋的。今年的我应当有别于去年的我，明年的我也应当不同于今年之我。柳公子何必如此消沉伤感？天下只有走不完的路，没有吃不尽的苦，终有一天，公子会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众人也都点头称楚楚所言极是。三变便不言语。
时当孟秋七月，景已萧瑟，且值天晚，暮色阴沉；而骤雨滂沱之后，继之以寒蝉凄切悲鸣。三变所见所闻，无处不凄凉。面对汴河，三变感到屈原当年泽畔行吟的忧伤。虽然虫虫在都门外长亭摆下这桌酒宴给三变送别，并且姚全书、楚楚、春雪，也都来送他，但这更使他柔肠寸断、依依不舍，感到一种置身于荒漠莽原般的孤独压抑与茫然。因此，面对美酒佳肴，三变却毫无兴致。
三变想起了江淹《别赋》中“帐饮东都，送客金谷”之句，然而自己却“举箸不知去处，拔剑茫然四顾”。当真是：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欲渡黄河冰塞川，欲上太行雪满山。
此刻，三变的思绪都只在虫虫一个人身上。他望着容颜惨恻，不胜娇怯的虫虫，便自言自语似地说：“我恨自己不能考中进士、金榜题名，不能志得意满，将虫虫赎出娼院，与你白头偕老、终生相伴。至今反而偏偏劳燕分飞，从此将天各一方，此生恐怕再难相见了。去路茫茫，道里修远，今宵旅途中的况味又将是怎样凄清冷落啊！一舟临岸，纵然酒醒梦回，想必也只能见习习晓风吹拂萧萧疏柳，一弯残月高挂杨柳梢头。向往，我与虫虫相聚之日，每逢良辰好景，总感欢娱；可是别后，非止一日，年复一年，纵有良辰好景，也引不起欣赏的兴致，只能徒增枨触而已，岂不是形同虚设？”说完长长叹了口气。众人听他说得如此凄切，都不觉流下泪来，虫虫更是泣不成声。
这种缠绵凄恻的场景，使三变想起梁朝江淹《别赋》中的名句，他随口吟道：“‘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人的一生是多么不确定啊！比梦还要扑朔迷离，比幻影还要捉摸不定。想我柳三变仅仅因为写词便得罪了皇帝，在仕途上便坎坎坷坷，极不顺利；于是我只好到下层社会中过我的‘奉旨填词’的漂泊生涯。这漂泊是多么不容易啊！如浮云样行踪不定，如无根的浮萍来去身不由己，个中体味，也只有慢慢去身经体验了。”
楚楚听他如此之说，则安慰道：“然而公子须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失之东隅，得之桑榆’。老子不是说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么。生命能受到阻碍，却不可以受到扼杀；生命总要向前、向上的，生命总要寻求出路，这便犹如石下小草，因为韧性与毅力，总还是要出头见天日的！”
姚全书道：“是啊，柳贤弟虽不能结交达官贵人，但却在歌妓中结识了不少风尘知己、性情中人，贤弟据此便应当感到幸运与知足了。贤弟了解她们，眷恋她们，在她们身上倾注着真情实意，如今一旦和她们分手，伤离惜别之情自然就更觉凄苦绵绵了。然贤弟当记得唐人高适《别董大》诗云：‘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贤弟何处无红粉知己相伴呢？”
柳三变却哈哈大笑，道：“姚先生说得好！说得好！落魄文人与妓女、优伶本是难兄难弟，‘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自古文人与妓女、优伶皆为权贵、阔人们的掌中玩物、宠物、尤物，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喜则怜、厌则弃。所不同之处，不过一为满足权贵们精神、耳目之需要，一为满足权贵阔人们肉体之需求；一者凭出卖智力、灵魂活命，一者靠出卖青春、肉体谋生。我此刻只觉得自己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妓女、优伶一类的人了。”三变越说越激烈，已几乎愤怒到绝望的程度。
2、征帆独行
柳三变与虫娘都是思绪万千、难舍难分。也俱不禁伤感万分。正这时，船家开始催三变快上船：“客官，天色已将晚，须早点起程才是！”
三变此时真是肝肠寸断，他赶忙抓紧这最后时间，写了一首《雨霖铃》词赠与虫虫，说：“虫虫，后会有期！”便匆匆转身向码头走去。
虫虫紧跟上来，三变又握着她的手，两人眼里都噙着泪花，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却只有沉默相对，当真是“别有幽情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三变哽咽着说：“就到这里吧！虫虫请留步！”虫娘则哭出声来，说：“一路上请多保重，我等公子回来赎我！”三变点点头，又向姚全书、楚楚、春雪等人摆了摆手，作了一揖，转身上了船。船家用长篙在岸上用力一点，船便离岸而去。
船缓缓地沿着隋炀帝时开挖的通济渠顺流而下。这时，三变听到岸上隐约传来虫娘凄切的歌声，伴着如泣如诉的琵琶声，唱的正是三变刚才写的那首《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三变被这凄凄惨惨的歌声感动得热泪盈眶，不免又勾起他所有的新愁旧怨，令他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这日，船已到淮河，不久将要进入长江了。入夜后，船上的旅客及船家都已酣睡入梦，只有三变拥衾独卧，不能入眠。季节已由夏季转入了初秋，天气逐渐凉了下来，然而天气虽凉却还没有至于冷，三变拥着薄衾就感到燥热。他知道这燥热完全是由于自己心烦意乱造成的。自己为什么要心烦意乱呢？自己居然也有无聊的时候啊！这无聊象山一样地向三变压来，他感到整个世界都只有黑暗，这如何不教他心烦意乱呢！他感到极度的压抑窒息，几乎是苟延残喘于人世了。
忽然一缕淡淡的月光从船窗泻进来，照在床上。三变被这月光触动了心弦，一下子引起了感情的波澜。此刻，当三变无论如何都难遣离情别绪的时候，心里不由得涌起另一个念头：唉！不如掉转马头船头回去吧！然而自己真是万般无奈啊！已经踏上了征程，又怎么能再返回原地呢？自己的种种离别，又究竟为了什么呢？无非是为了求官，求取功名利禄，也是为了生计。人世间过往匆匆，尽是名利之客、他乡之客；芸芸众生的奔波劳累、忙躁喧嚣、机关用尽，原来皆为衣食名利！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一语道破天机：天下熙熙，皆为利趋；天下攘攘，咸为利往。谁能躲得过衣食，谁能逃得开名利？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命运，这就是人间世道。所谓的烟火人生即是这个意思。自己是多么鄙薄这蝇头利禄、蜗角功名啊！但到头来仍得是驱驱行役，归又归不得，行又不愿行；想寻找出一条出路来，然而出路并不能找到。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欲渡黄河冰塞川，欲上太行雪满山，自己看来只能这样百无聊赖地过下去了。
三变想到自己落拓风尘，虽然对虫娘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把她永远系在心上，然而看来事情也只能如此，也只应如此；纵然对她情深似海、义重如山，然而到底自己有负于人，虫娘的话又回荡在他的耳旁：“虫娘我只羡慕他们‘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啊！若要与君绝，除非山岳摧。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涸，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更多其它思想向柳三变压来，纷繁无序：
衰老象瘟疫一样，时刻不停地吞噬着世上宝贵而年轻的生命，死亡最后将一切生命化为灰烬、归于尘埃。人必须赶紧生活、赶紧工作、赶紧做出一点事业来，才不枉活世上，虚度此生。珍惜生命的人是在用青春与衰老抗争，与死亡比赛。……。
处于矛盾之中，位在两难之地，自己总是走不出人生的歧途。……。
“靡不有始，鲜克有终”，善始者众，善终者寡。古今行事，唯善始善终者方能有所成，故而有功亏一篑、功败垂成之憾事，故而有坚持就是胜利之说。自己果真将从此放弃科考、不再去与虫虫会面了吗？……。旬子说：蚓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八跪而二螯，非蛇蟮之穴不能居也，用心躁也！
空床辗转，夜不能寐；希望睡去，是由于梦中还可弥补现实的不足；也许还可以解愁。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唯有睡梦。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但愿长睡不愿醒。于是三变默默地计算着更次——一更、二更，……。可是仍不能入睡。他起床后，又躺下来，在这冷清的秋夜，一个人于床头辗转腾挪，忽睡忽起，不知如何是好。何以解忧？长歌当哭；何以解忧？惟有填词。三变终于找到了催眠的好法子了，便披衣起床，点起烛火，研墨展纸，将自己的忧愁烦恼挥洒纸上。这便是那首《忆帝京》：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三变以词发泄心中忧愁以后，果真安然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