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天气有些转凉了。葆儿依然一身单衣,淡粉色的宫装配上最普通的双环垂髻,用丝带绑着。不施粉黛的脸挂着柔和笑意,坦然的接受着各个宫女的请安问候。半年多的时间,她也算得上宫里的老人了。因为为人友善热情,在宫女太监中颇有些威望。
“葆儿姐姐,你怎么还穿这么少啊?会着凉的。”舒淇总是喜欢缠着葆儿,问东问西。她两年前进的宫,之前没有交到什么太好的朋友,倒是跟上了葆儿。
“我不冷。已经习惯了,不会觉得冷。”葆儿答道。
“那姐姐进宫前日子一定过得很清苦吧。”
“之前,我也是做丫鬟,不过外面的粗使丫鬟当然没有宫里的丫鬟过得舒适了。”葆儿毫不隐晦自己的过往。
“其实我一直觉得在宫里做事也是很苦的呢。”舒淇耸耸肩膀道。她出身商人家,家境富庶,不过商业是最低贱的行业,一向被上流社会不耻,舒淇进宫就只能做个丫鬟。在家的时候过得是小姐生活,到宫里自己做起活来,当然不适应了。
“傻丫头,你爹爹把一切打点的很好,你的活算是最轻的了,知足吧。”葆儿戳着她的脑袋笑道。说实话,舒淇也是个美人胚子,白皙的小脸极惹人疼惜。他的父亲只想这个宝贝女儿嫁个好人家,了了一桩心事。谁知十三岁时偏偏被选进宫里。
舒淇拌了个鬼脸,表示自己很不服气。葆儿笑了笑,心里觉得很是温暖。这个小丫头太孩子气,让她仿佛回到了童年。她身上有的活力是她一辈子都渴求不到的。虽然两人年龄相差不大,葆儿却明显感觉自己比她老了很多。
说话间曼儿也来了,自从皇后逝世,她也一直留在这边,与葆儿倒是很谈得来。“在说些什么呢?这么开心,舒淇,皇上要的衣服准备好了吗?别到时候急急忙忙的又出差错,你葆儿姐姐保不了你几次。”舒淇撇撇小嘴跑走了。不同于葆儿的随意亲和,曼儿有些不苟言笑,且每一句话都正中要害,舒淇有点害怕曼儿。
看着舒淇匆匆离开,葆儿敛住笑容沉声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曼儿微微点头,压低声音道:“上官将军凯旋而归,不仅活捉了沈烜,而且收复了边境的一些小国,皇上让你过去,想让你在庆功宴上跳舞。”
葆儿略略沉思,却猜不出所以然来,只能点头答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得来的。”
“葆儿,你答应我,不能再和皇上对着了。他让你做什么,不是太为难的你就爽快答应,被他逼着做事总不是办法。皇上对你还算上心,你配合着些,趁着喜庆混着个主子,我们也跟着沾光呢。”曼儿声音轻柔,让葆儿无法回绝。不得不承认,曼儿说道很有道理,做主子是所有奴才的心愿,如果真的摆在她面前,她没有理由回绝,更何况,她已经不是清白之身。
葆儿低下头,算是默许了。
其实这些道理她早就明白,她也一直努力改变着自己的想法,一直努力地忘记某些事情。上官宏出征的几个月时间里,歆瑜来看过她一次,当然是在探望歆瑶的间隙,那时,她就这么暗示过她。虽然歆瑜并不知道其中发生的种种,但似乎所有人都看得出这种可能。
说起来,真是可笑的紧呢。除了葆儿自己,所有人都这么说。
捷报传来,**一片喜庆。所有的宫妃均笑容满面,歌颂皇上圣德。至于有几分真心,没有人认为有追究的必要。那些人,即便面对自己深恶痛绝的仇敌,也能面目含笑的把赞扬恭维的话说的滴水不漏。
于此同时,关于上官家的谣言开始传播开来。功高震主,这是历代皇帝最忌讳的事情,更何况这个皇帝的位子一多半还归功于上官家的大力扶持。
葆儿刚进入偏殿,就看见昊黎负手踱步,面目严肃,完全没有平日的戏谑玩弄。看见葆儿进来,昊黎拉过椅子坐下,随口问道:“你知道朕现在想些什么吗?”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葆儿毫不避讳的仰面与他对视,目光里有一种了然的宁静。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昊黎低低的吟诵着这几句话,忽然唇角勾起一个大大的嘲笑,紧盯着一旁的葆儿,“这种话也只有你敢当着为的面说,莫非所有人都如此想吗?”
葆儿不答反问:“皇上既然知道,还问奴婢干什么?”
“呵,有趣。你说,朕这回该怎么赏赐他呢?”
葆儿略微思索,缓缓道来:“上官将军已经是朝堂一品大元,官职不能再封高了。如果赏赐,只能赏一些金银财物,而这些是拿不上场面的。那唯一的办法就是赏赐他的子女。瑶嫔刚刚连升两级被封为三品的淑容,那么下面抡到的就是……”
“就是他那个有勇无谋的儿子了。”昊黎叹息着接口道。“他跟着上官将军还好,可怎么让我放心把军队交给他呢?”
“他的勇猛确实无人可比,只要驾驭得当,确有万夫不当之勇,那皇上何不将他放在宫中呢?流华宫行刺之后,侍卫统领的位置一直空缺,他补进来,直接听从皇上的领导也算遇见伯乐了,再者,上官歆玮性情耿直,为人虽说莽撞,但绝非奸诈狡黠之辈,只要皇上加以引导,利用他还可以牵制上官将军。皇上以为呢?”葆儿仔细的分析,丝丝入扣。
停下来时才发现昊黎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眼睛里有一种欣赏的笑意:“葆儿智谋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那葆儿就多谢皇上的夸奖了。”葆儿笑着应答,这些时日,他们以一种莫名的关系平衡着,相处着,虽然中间芥蒂丛生,交流却变得舒畅自然。
“葆儿,你还记得你也是出自上官家?”昊黎忽然问了一句,葆儿整个人瞬间石化,这些,她似乎早就忘记了。“朕知道,你也是上官将军的女儿。”昊黎说的相当笃定。
昊黎的眼神冷峻犀利,仿佛能看穿世间的一切。“你不愿意承认这个身份,因为你以前无所依仗,你怨恨上官一家。可是现在不同了,你应该把你该得的一切都要回来。一味妥协忍让只是懦弱!经历这么多事,你也该明了,为什么你进宫只是个奴才,而你的姐姐进宫就是主子。”
这些话,狠狠的戳到葆儿的痛处,她知道,她一直都是多么的不甘心呢。只是简简单单一个身份,得到的就是天壤之别。
“上官将军对你一直心存愧疚。朕若让你恢复了身份,这个赏赐会不会让上官将军感恩戴德?而且,对你对我都有好处。”昊黎起身,扶住葆儿些微颤抖的肩,“这些年你过得苦,为何要永远苦下去?你生性倔强,可是你想过那些关心你爱护你的人吗?他们并不想让你过得苦啊。”
葆儿知道,昊黎说的是他自己。现在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用心关心过她的人不多,但昊黎绝对是真的。花嬷嬷走的时候,就再三嘱咐,路是自己走的,只是走路的方式不同,经历的也就不同。如果真的想走一条康庄大道,一些该舍弃的,该忘记的,一定要坚决。
上官宏不算是坏人,她心中的仇恨也仅仅只是上官夫人而已。如果凭空多出一个女儿,上官家一定会搞得乌烟瘴气,哪儿还有心思某图最大的利益。至于以后瓦解势力的工作,来日方长。就算太后和上官夫人是亲姐妹,太后也绝不会蠢到谋划自己孩子的利益。
“皇上真是老谋深算啊。”葆儿咂咂嘴,说道,心里却是万分的感动。
昊黎伸手刮她高高的鼻梁,摆出他惯有的邪魅笑容,手指挑起她的下颔,迫使葆儿仰面看他。“那你就永远逃不出朕的掌心了。”他俯下身子,湿热的气息压上葆儿柔软的唇瓣,那么深那么粘,仿佛要穿越世纪的界限,直达永远。
葆儿第一次知道,原来昊黎也能有如此的温柔,温柔的让她舍不得放开。她抬起手,揽住他的脊背,沉醉在忘我的深情里。
“葆儿,不要再怪我。”
“葆儿,做我的妃,让我好好的爱你疼你。”
“葆儿,我不想你忍受刻意的刁难,不想你忍受莫名的委屈。”
“葆儿,告诉我你爱我。”
昊黎声音柔美辽远,带着深深的蛊惑,让人欲罢不能。葆儿嗯嗯的回应着,直至喘不过气来才勉强脱离昊黎的钳制。然而两人双双呆了,为刚才的柔情蜜语。他开口说的是“我”,而不是“朕”,葆儿听得明白。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回到了初见的情景。她一身白衣胜雪,站在波光粼粼清平湖岸边,公然违背他的命令。他愤然拂袖而去,后利用权势故意留下她来,想让她明白忤逆他的代价。
然而,这代价的确狠狠的加注在葆儿身上,却也狠狠的反噬了自己。
直到后来的某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他才明白,并非年少的一时气盛让他留下她,只是埋藏在心底不愿承认的情愫,让他不经思考就做出了如此的决断。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年少的心里便留下了她的影子,以及如花的笑靥。
在某个夕阳洒下满地斜晖的傍晚,那颗落入平静湖面荡起层层涟漪的石块,也曾在他的心底上下起伏荡漾起自己并不明白的涟漪。
昊黎的目光柔和中夹杂着炽热,看面前精致的面容上漾起的点点红晕,他的嗓子有些冒火的灼热感。他抑制住自己的冲动,哑着嗓子问:“做我的妻,可以吗?”
做我的妻,可以吗?
做我的妻,可以吗?
葆儿看着他眸子里焦灼的期盼,泪就这么流了下来,蜿蜒滚落。
她喃喃的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我愿意做你的妻,可我真的可以做你的妻吗?
这种惨烈的疼痛,她不敢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