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茜如被一阵“扑棱棱”的鸽子振翅声吵醒。昨天她就注意到这座农家小院的屋脊上落满了灰色和白色的鸽子,“咕咕咕咕”的低音多重唱,在散发着干草沃土芬芳的村野上空传出老远……天井院正堂屋檐下一溜儿悬吊着六只黄荆条编织的鸽笼,不断有鸽子飞进飞出。堂屋地基比铺了鹅卵石的小院垫高了近二米,外廊檐很宽,石盘柱基上两根粗圆的木柱撑承着平缓徐落的屋顶檩梁。堂屋外廊土阶上搁着一架十米来长的笨重木梯,木梯上端徐搭在屋檐的横梁上,——那是一架上好柏木制做的木梯,略显灰白的纹质上一圈一圈深褐色的年轮还很清晰。茜如猜想那可能是主人给鸽子投食或掏鸽蛋用的。
估摸着天快亮了,她轻轻下床穿好衣服,在花厅屋檐下伫立片刻。
踏进天井院,仰头即可看到天上还没有隐退的星星。天色灰蒙蒙的。环顾整座宅院,依稀可辨以前偌大庄园的规模和气派。院落以东四十来亩地基上都是青砖上顶的深宅大院,所砌建的风格也摒弃了乡下最常见的那种看起来又蠢又笨的平垒式,大而轻薄的古式青砖平仄相间横扣仄砌,整面整面的山墙——包括气势不凡的门楼——用这种四方空心式砌法完成以后,显得格外古朴凝重。门楼子往西到村寨门不到五十米都是土砌瓦盖的土墙屋,大概是专供下人居住的,解放后也分给了农户。正如白天所见,令茜如奇怪的是,这家的门楼并不像旁人家的门楼那样端端正正地南向砌着,而是稍微往西偏了那么一点;门槛是一根尺余高的石条,磨得青光乌亮,门槛外边蹲着一对青石鼓,鼓身的石钉和青龙纹鳞精美绝伦;东厢房的偏间是后来砌上的,用来把这边院子跟那边院落隔断开来。花厅外墙墙根下有一条两尺来宽的碎石板小道,是村东村西的必经之路;紧邻碎石板路的是一条贯穿村头村尾二十余米宽的清水池塘,常年流水潺潺,清水悠悠,池塘对岸到卧龙岭脚下是一大片肥沃的土地。围绕这座气派宏大的庄园,周围数百亩良田的原野上,呈半弧形散落着四﹑五个村落,虽说那些房屋进行了多次修葺整新,依旧掩饰不住它们在历史上跟仓湾庄园曾经有过的隶属关系。
黎明前的村落响彻了此起彼伏的雄鸡啼唱。院子西北角一棵高出屋檐的桃树在晨风里发出簌簌的声响,西间灶屋的窗户透出一点豆大的灯光,屋里传出一个女人压低了嗓音的呛咳,一缕呛人的炊烟随即弥散到了天井小院里。罗茜如见过这家的女主人,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四十六、七岁的女人,缺乏油水滋润的头发在脑勺后随便挽了个髻,一根铁质发簪从凌乱的发髻中间穿过去。女人额头的抬头纹很深,黧黑的肤色上有两三道刀刻般的皱纹沟——皱褶沟底颜色稍浅的地方是女人原来的肤色,接受阳光照射相对少一些,乡下女人的勤劳坚毅还有沧桑全坦露在那张脸上。
她打消了去帮女主人做点什么的念头,径往门楼外面走去。大门虚掩着,有人在她前头出门了。门前水塘的水面上有一团团模糊的白雾在升腾飘荡,一株百年老枫杨兀地从花厅宅基下歪斜着长出来,横卧着掠过水面,恰好形成一处天然跳板。老杨树浸在水里的树根部蒙生了一层湿滑的青苔,要二人才能合抱的树身平躺在离岸约两米远的水面上,尔后昂然向上,张扬着撑开伞状的树冠,树冠披撒下来挨近水面的枝条也随着水波的荡漾一摆一摆地拂动,枝叶婆娑间串挂着一串串青色的和干褐色的蔻荚。凭借渐渐亮起来的天色,罗茜如试探着伸出一只脚,足尖稳稳地勾贴住树干,然后轻身一跃跃上树身;深吸一口水上清新的雾气,她蹲下身,把双手慢慢地浸入水里,肌肤顿时感觉到了清溪的凉意和柔润。
老枫杨树根伸出的岸边有两级窄溜的石阶,窄得只容得下半只脚板,主要方便村里人搭脚到深水区淘米洗菜槌衣;男人们也习惯了多走几步站到枫杨跳板上挑水。唐子萱担着水桶走近老杨树的瞬间,他们几乎同时看见了对方。唐子萱刚才只顾低头走路,不料竟与罗茜如打了个照面。
“噢!……唐子萱?”
罗茜如诧异地睁大眼睛,失声喊道。
“你怎么……住这里……”
唐子萱怔在那里。昨晚无意间瞥见罗茜如,他心下便像揣了一只兔子“咚咚咚”地跳个不停。整个夜间他都没有睡踏实,反复设想碰见茜如的场面,以及怎样面对茜如的目光等等。茜如的幼稚,纯真,有时真让他觉得好笑。当然,他承认在她的性格中掺合最多最难分离的成份还是可爱和率真。“失去了这种率真,她还会是罗茜如吗?”他不断地提出假设,又竭力去否定它们,以致于弄得很疲累,脑子里像搅了一盆浆糊。最后索性不去想它。鸡叫三遍才迷迷糊糊睡去。鸽子的聒噪惊醒了他。这些小精灵体内的生物钟奇妙的准确,天际间的一丝儿曙光也足以让它们振翅雀跃,离开巢穴扑向天空。他慌忙起床,决定先帮母亲挑满一缸水,然后照昨天的老办法逃之夭夭。他不希望茜如这么快就知道这是他的家!慌乱中唐子萱有些窘迫。
罗茜如看着他的窘态抿嘴一乐。朦胧的曙光让她看不清对方涨红了的脸,却头一回体验到他平日冷漠的背后还隐藏有男孩子少有的羞怯和腼腆。她连忙闪身让回岸上,唐子萱也不客气,跨前两步踏上杨树,钩住一只木桶浮在水面上来回晃荡几下,撇开水面漂浮的一层泡沫碎叶,迅疾一摁桶口,用力一提一晃悠,盛满清水的木桶便借助着惯力稳当地搁放在杨树跳板上。接着他如法炮制灌满第二桶,把它们挑上岸,搁下,站在两只桶中间。他觉得当着老同学的面儿就这么匆匆忙忙地走掉太不礼貌,也显得太狼狈了一点儿。
“你住的地方真美。”她打破沉寂,轻声儿说道。“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也不过如此呢。”
他并不在意对方的恭维,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看惯了这里的山山水水,感觉还真没你那么强烈呢!”
罗茜如挪揄道:“想必是你‘入芝兰之室,久闻不觉其香’吧。”
她的活泼感染了唐子萱。他笑的时候露出两只浅浅的酒窝。昨天以来的紧张、拘束全消失了,想了想,他诙谐地说:“也许,我们的祖先都是同饮一条河的水呢!”
罗茜如嫣然一笑。她实在无法对这种假设的诡论提出异议。便指着晨曦中的门楼问道:“我不明白,你们家门楼怎么不正着砌呀?”
唐子萱“哦”了一声,淡淡说道:“听老一辈的人讲,清朝末年,这座庄园的主人跟十里以外另一个庄园结下了仇。那一家老庄园主后来死了,为了破仇家的风水龙脉,就把老爷子埋葬在了对面的山岭上,”说着,他抬手往对面山岭上一指,“这座庄园的主人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法子,请来一个风水先生围着宅子转悠了几天,最后按照风水先生的指点在湾子前开挖了这么一道水塘,说是为了阻断埋在对面山上仇家带来的晦气,尔后又拆掉了好端端的青砖门楼,”他又朝着自家住的门楼努努嘴,“把它原先正对着卧龙岭的朝向稍稍往西偏了一点儿,也不外乎避邪祛灾之类的迷信罢了。呶,你现在看到的门楼就是重新砌过的。”
“后来呢?”罗茜如迫不及待地问。
“后来,那家老庄园主的后人都破败了,死的死,逃的逃,丢下老爷子的坟也没人管了。那座老坟历经了几十百把年,也渐渐矮塌了。成了一座野坟。”唐子萱说。
罗茜如似乎还有一个疑问,便转身指着满池塘的清水,又指指离池塘仅二尺之遥的花厅外墙,说:
“水塘离你们家墙基那么近,就不怕涨水淹泡了屋脚吗?”
“嗨!在这座老宅基下蹲着一只金蛤蟆呢!水涨地势就跟着长,从来淹不着。再说了,花厅地面是用上好的糯米蒸熟了,擂成泥糊状,然后拌上石灰捶夯牢实的。梅雨十天半个月,地面也不扯潮。”
罗茜如看着神采飞扬的唐子萱,他今天穿了一件蓝色球式背心,褪色旧军裤,一双棕色塑料凉鞋,一种她熟悉的桀傲不羁的力量,透过那张微微扬起的年轻脸庞﹑臂膀和胸腱结实的肌肉凸露出来。他们的话题很快转移到罗茜如下乡这件事上。
“全国都在搞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他抬头注视着罗茜如,眼神炯炯发亮。“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农民不欢迎他们,他们也不适应农村。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像当前提倡的那样‘学习金训华,扎根农村一辈子’吗?我们的祖辈,包括你我这一代人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出即起,日落而息重复简单的劳作意味着什么?重复!它实际上是在进行新一轮原始的﹑愚昧的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