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茜如感觉到他热辣辣的目光征询地注视着自己,连忙别过脸去佯装着看远处的山。说实在的,她还没想过那么遥远的事情,只隐约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巨掌正稳稳地操控着整个时代甚至……时间!人们只有在它运行的终结点,才有可能回首评说今天的是与非。知青中插队七﹑八年的老姑娘比比皆是。国家的工厂﹑大学里根本吸纳不了那么多的人。那些多余下来的人就必须自己消化自己。很多人万般无奈中把自己融合进当地农民的家庭。他们中间不乏为爱情献身的勇敢者,是知青真正的先驱,罗茜如既佩服又同情他们。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命运。“我见过你妈妈了。”她害怕把刚才的讨论继续下去,连忙换了一个话题。“其实昨天,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那就是你的妈妈。”罗茜如抱歉地说:“我们刚到你家,你妈妈正忙着给我们收拾屋子,弄得满脸满身的灰尘。真是让人过意不去。”
唐子萱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自己的固执和过错竟让母亲受到劳累,他不能原谅自己。罗茜如丝毫没有觉察对方的情绪变化,发自内心地说:“你妈妈真的太勤劳了。”
唐子萱深为感动:“从来没有人这么评价过我妈。”
唐子萱一番话倒弄得茜如不好意思起来。这时,唐树声肩荷粪锄,锄把上勾挂着一只拾粪的三脚猫粪筐,从村尾朝这边走过来。在自家门楼跟花厅外墙形成的夹角粪坑边停下脚步,把早晨拣来的猪粪牛粪倒下去,顺墙撂了粪筐荷锄,径直朝唐子萱走来。
“山娃子!”他挺和善地扫一眼茜如,喊儿子的乳名:“丹兰说早间找你有事,让你在家等她。”
唐子萱听到继父当着茜如喊他的乳名,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马上跑开。最后他控制住了跑开的念头,紧皱双眉,一声不吭。
父子二人正僵持着,池塘对岸的田埂上出现了一个穿白底碎花短袖﹑深蓝棉绸长裤的少女,中等偏高身材,额头齐眉梳着整齐的留海儿,辫梢稍稍卷曲着,两根黑油油的辫子充满诱惑地垂在胸前。相比之下,罗茜如的两只泡泡辫显得幼稚多了。
对岸的人影看得很清楚了。
“嘿!子萱。”少女高兴地喊道。不等对方回答,一溜小跑绕过寨子门,来到二人跟前,很热情地拉住茜如的一只手,眼睛里分明透出一丝疑惑。罗茜如很高兴见到虞丹兰,她对这个大队团支部书记印象不坏,只是碍着唐子萱的冷淡,夹在二人中间有些尴尬。她已经读懂了对方眼中的疑惑。主动招呼道:
“呀!是虞书记。我跟唐子萱高中同班呢。哦,对了,听说你也是我们同届校友呀!”虞丹兰有些不自然地笑笑,说:
“我还以为大名鼎鼎的罗茜如不认识我呢!你的作文可是经常被老师当做范文在我们班念呢。”
末了,她没忘了补上一句:
“以后可不要再喊我书记,怪羞人的。就喊‘丹兰’好了。”她目送唐树声跨进了门楼,轻轻地说:“我喜欢别人喊我的名字,那样更自然一些。是不是这样,子萱?”
她的薄嘴唇说起话来像连珠炮又快又急,不容别人插嘴。快活的时候还会习惯的挥一下手臂,像要在半空里尽情挥洒激情。
虞丹兰说话的时候,罗茜如颇怀好奇地研究着她的脸——因为对方的眼睛一直停留在她同乡的脸上,而他呢,却毫不在乎地把眼光游移到别的地方——发现她是一个漂亮姑娘:细柳眉下一对好看的眼睛,挺直的鼻梁,遗憾的是肤色天生黑了一些。“如果漂亮的五官再配上白皙的肤色,她会是一个十足的美人!”茜如觉得这么评价虞丹兰实在有点儿滑稽,又有些奇特。
虞丹兰装着没看见对方的冷淡,她相信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去征服这个傲性十足的男孩。
“找你两件事。”她一本正经地说。
唐子萱明显不快地瞟了一眼团支部书记,等着她把话说完。
“有人跟我推荐了一本书,”她平静地注视着对方,想从他的表情研究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她失望了。那张略显苍白﹑线条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反应。他的倔犟给她适才活跃的思想注入了一剂胆怯。她明显放慢了语调:“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我想你的书架上有这本书。”
“不是一本,”唐子萱抬眼看了她一下,慢条斯理地纠正道:“是四本。”尔后恭恭敬敬地说出一番话,他绝对不会想到会引起另外一个女性的反感。“一个女孩子,能够知道一些作家的名字就可以了。”
“偏见!”站在一旁的罗茜如很为虞丹兰也为自己打抱不平,脱口嚷道。
“不是偏见,”唐子萱认真地纠正道:“是偏激。”
茜如得意地一笑。
“伽玛变拜塔,拜塔变伽玛,反正变来变去,总变不掉你的大男子主义!”
虞丹兰转脸看看罗茜如,又看看窘迫的唐子萱,反过来解围道:
“算了算了。我们打破盘儿说盘儿,打破碗儿说碗儿,扯闲的事都不提了。子萱,到底借不借?”
“你看了会中毒的。你跟我们不一样。”唐子萱绕了一个弯子。
“中毒?”虞丹兰嘴角浮现一丝苦笑。“就因为我是团支部书记?”
“还有,你是党员培养对象。”唐子萱礼貌又不失刻薄地说。“跟老百姓不一样。第二件事,说吧。”
虞丹兰面部肌肉不易觉察地抽动了一下,马上自我解嘲说:“我们没有必要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第二件事,我正式通知你,明天到大队茶场去报到。那里需要一个会计,罗茜如她们几个知青,也得有一个本地人做牵牵头之类的工作。你知道的,本届回乡青年有一﹑二十人,不少人都争着抢着要去哩!”
说完,她静静观察对方的反应。唐子萱所能做到的,只是稍稍地向她转过脸来。在此之前,他一直装着在看左前方岸边的一棵小酸枣树,留给虞丹兰一个侧面像。
“你安排的?”唐子萱平淡地反问一句。
“当然是我大爹。”虞丹兰没有听出弦外之音,连忙答道。旋即又觉得在罗茜如面前抬出她当大队书记的大爹来多少有些不妥,于是改口说道:“是大队书记和副书记两个人定下的。”
唐子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应说:
“那,就替我谢谢虞书记的关照了。”
第二天,虞丹兰带着几个初来乍到的知青,在全大队十二个生产队转了一圈熟悉地形,看得出来,虞丹兰名气很大,走到哪里都有人笑脸喊她,这令罗茜如几个颇感意外。虞丹兰顺便向知青们宣布了一项分配决定。
“大队支委研究过了,你们四个每人分派给一个生产队,算是生产队出的外工。工分在茶场记,年底在生产队领口粮、分红。”除了姜鸽的四队在大队部附近,用乡下的土话说是“腰窝子肉”,叶蒿芙的二队、苏静虹的十队、罗茜如的十二队都处于这个狭长地带的尖端边角儿。也就是说,罗茜如几个领口粮,必须得走十几里山路才行。
转了一圈儿回来,姜鸽累得走路一跛一跛的,直喊腰酸脚疼。一走进门楼,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屁股歪在门楼一根青石条上,嘴里嚷嚷道:“我的姆妈呀!累死我了。”何雨寒这会儿盘腿打坐在门楼子里,屁股底下排开小饭桌大小的菖蒲苇子,正在编织一块草席样的东西,姜鸽见状立刻来了兴致,她对这种不知有何用途的草编产生了浓厚兴趣。手一扬,把在路旁采摘的一束野花扔到天井院桃树下的粪坑里,讨好的凑近女主人,搭讪道:“您家编这么小的草席干嘛?”
罗茜如叶蒿芙老闷儿也歪三撇四地坐在门楼子的青砖地上,好奇地看女人编蒲苇子。女人盘腿坐在地上,嘴里含咬着一根蒲苇子,那些细韧窄长还带着青色的蒲苇子在她手指间颤颤儿地跳过来跳过去;有时候,手头儿的蒲苇子编到末尾,便把嘴上叼含的另一根续接上去,她慢慢地往前挪动,屁股后头也渐露出一截编织好了的凉席样的东西。
“这叫‘打折子’,”她慈祥地瞧瞧城里来的女学生,说,“这种草叫‘毛蜡子’,我们乡下田沟里浅水塘里多的是。”
姜鸽还是不懂,又问:“打折子干嘛?”
女人停下手里的活儿,瞟一眼姜鸽脚上的白色塑料凉鞋,又扫一眼罗茜如脚上跟自己式样差不多的青口布鞋,心里暗叹这二人迥然不同的家境,便说:
“我们乡下人拿苇壳子铺鞋底,纳起来泡翻,不塞针。”
“这些草也能……做鞋底?啧啧!”
姜鸽觉得十分新鲜。她认真地打量一遍埋头编草席的女人,一件她妈妈姜铭维决不会穿的蓝士林大襟布衫、拿尿素尼龙袋布做的裤子——因为布染的不够黑,裤腿上“尿素”的字样隐约可见,在对面另一根青石条上堆放了一摞已经编织好了的折子,门楼子搁梁上还塞有一大捆这种坚韧如剑的干苇子,风干了的叶梗泛出干草特有的亮黄色。她不好意思地瞧瞧自己脚上新款式的凉鞋,又瞅瞅女人脚上的方口布鞋,冒失地问:“您家用得了这多?……”
女人再次看一眼这个好奇的女学生,警觉地说:“卖呀!三厘钱一张呢。”接着她问姜鸽,“妮子,你是大官儿的闺女吧?我看你穿的的确凉贵着呢,乡下还没人穿得起。”
罗茜如在一旁插嘴道:
“她是大名鼎鼎的姜鸽,省革命委员会冯主任的千金。”
“冯主任?……”女人一愣。昨天男人叫收拾屋子时,只说这批知青中有个省里什么头头的女儿。“你爹叫啥名字?”她问。
姜鸽“扑哧”一乐,竟然还有人不知道省革命委员会冯主任的大名!这令她想起了陶渊明笔下“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与世隔绝者,真是令人笑掉大牙!
“我爸爸叫冯写樵,妈妈姜铭维是省城一家大医院的医生。”她装作不经意地说。
女人似乎被姜鸽爹妈高贵的地位吓了一跳。大家都看见她的手一哆嗦,右手食指被蒲苇子薄刃的叶边划破一道血口,立刻就有鲜血冒出来。罗茜如跟姜鸽面面相觑,又瞅瞅脸色难看的女人,女人喉管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哦”,用拇指拿捏住流血的伤口,尔后意味深长地抬起脸重新打量一遍一脸茫然的姜鸽。等血止住了,便埋头编蒲苇子,不再理会她们几个了。
姜鸽见女主人不再搭腔了,自觉有些无聊,便跑到湾子前的老枫杨上,伸手揪住一把树条,白鹤亮翅地站着,一只脚伸进水里撩拨着清水,一边大叫“过瘾”。“喂——”,她快活地喊着叶蒿芙,“瞧这里的山水多清爽!我爸妈肯定会喜欢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