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P·K·乞儿英文谐音,图画的意思。这里喻指挺胸翘臀的美女画。,”蒿芙刻薄地送她一个绰号,高声讥讽道:“P·K·乞儿!”——因为路途太远,她们到乡下来的头一晚被安排在县招待所住宿。姜鸽曾当着众人的面炫耀地抖开一条稀罕的牛仔裙,穿上。“这裙子真洋气。”苏静虹当即发表评论。姜鸽拍拍隆起的小腹,咕哝一句:“看看!肚皮凸起来了。”叶蒿芙故做惊讶道:“哟!没屁股。臀部拱不起来,不好看。把头扭到后颈窝里算了。”姜鸽白蒿芙一眼,轻盈地一旋转,笑嘻嘻地说:“没关系。挂个牌子:‘本人只宜看背后’。”——现在叶蒿芙猛地记起这么一个绰号,就顺口送给了姜鸽。“P·K·乞儿,你的幻想真是太丰富啦;一个地地道道的幻想派。”
姜鸽被叶蒿芙一顿抢白噎得满脸通红,毫不相让的反唇相讥道:“我这个幻想派倒是会唱一首顺口溜哩。”
“什么顺口溜?”叶蒿芙警惕地问;
“诸位想听听吗?”姜鸽神气十足地操起浓重的武汉腔,蹩腔蹩调念起来:
叶胖子的妈,
真邋遢;
洗脚的水,
摊粑粑。
“嘻!”叶蒿芙毫不气恼地撇嘴一乐,阴阳怪气地冲姜鸽道:“依我看,这个‘叶胖子的妈’,完全可以改成‘姜胖子的妈’,只要押韵就行啦!”
被姜鸽送了个“老闷儿”雅号的苏静虹,背靠墙角摊开的被卷,收拢了铺摊在床上卜卦的一副扑克牌,轻描淡写地瞄一眼三个伙伴:“算了,算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较真儿呢!”
叶蒿芙听不惯“老闷儿”的中庸,尖刻地讥讽道:
“啧啧!‘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啊!——噢!我记起来了,你们都是衔‘金钥匙’出生的贵乘人!可是静虹你的‘金钥匙’呢?一不小心给弄丢了?丢了‘金钥匙’,可就难以预料生命轨道伸向哪里了,也许像你当铁路工人的老爸扳道叉,沦落发配到哪个大山沟里贡献余生……至于有的人,”她眼睛的余光瞟向姜鸽,“呶!只须领略游览一番美丽的乡村风光,顺便把‘金钥匙’表面再镀上一层金粉就行了。”
姜鸽得意地朝叶蒿芙露个笑脸。
“算你没喝醉茶。”她笑眯眯的,不怪也不恼。
对于同伴的争吵,罗茜如一点儿也不在意。她在埋头整理凌乱的东西。她的行囊简单到除了背包脸盆外,就一只小牛皮箱,仅此而已。姜鸽的富有和炫耀她早有心理准备,因而对自己的寒碜也并不难为情。盛装衣物书籍的小皮箱是妈妈早年用旧了的,破了毛边儿的箱皮褪得都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不过茜如猜想它原先一定是很好看的红色、棕色、或者黑色,因为小皮箱的整只骨架还十分结实,摸上去手感挺硬实。下乡之前,她把它翻找出来,用一层薄韧透明的牛皮纸把小皮箱糊了一遍,然后根据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学着木匠弹墨线的做法,找一根细纱线浸透墨汁,绷直,手指轻轻一拈,反弹回去的墨线就印在了皮箱上。她在箱盖上弹出两道平行线,让它们在四只角的交汇处形成几个小小的方格图形。
她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夜幕渐渐笼罩了原野,远处山峦的轮廓像横卧在天边的怪兽。唐子萱双手枕在脑后,独自一人躺在一块荒凉的坟园里。这块无主的坟地,有一半挖垦成了他家和邻家的菜园。他家的菜地跟邻家的菜地畦畦相连,菜地周围种扎着混种的“老鼠刺”篱笆。这些成活了的冬青科常绿灌木最高可长到3—4米,最奇特的是它的革质叶片尖端有三个尖硬的刺齿,中间一个常向外卷,茎部平截,两侧各有尖刺1—2个,这些坚硬的叶片尖刺能够最大限度地防止钻进菜地糟塌菜的鸡们狗们。入春,别名儿叫“鸟不宿”的植物开出黄绿色小花;等到十月下旬和第二年一月,会结出一种鲜红别致的粒形球果,莹然若宝珠,散点满树。他记得在哪本书里读到过,圣诞节里,欧洲人常把这种学名唤作“枸骨”的绿色植物缀满礼品,系上红绸风铃,妆扮成一棵棵漂亮的圣诞树哩!
在他的侧后方是一小块从四川移植过来的楠竹,不知什么原因,已经枯死了。本地生长的毛竹林依然繁盛,有一对鹧鸪在竹梢筑了巢,彼此发出“喀咕”、“咕咕——咕”的啼叫,夜色中平添了几分凄凉。隔着一条汩汩流动的清水塘就是他的家。院子里传出的喧闹声隐约可闻,从正面瞧见的门楼只是一堆黑魆魆的影子,看不见里面的灯光。但是门楼里每一件物什的位置他都非常清晰:门槛两边的龙凤石鼓,石鼓上每一颗石钉都被门楼的主人摩娑得青光泛亮;一尺五寸高的青石门槛——据说砌这么高的门坎是不让家里的肥水外流——儿时他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从它上面翻跨过去,有时候还从门槛这边重重摔到那一边……不过,这些都是他儿时的记忆了。有一句话让他始终牢牢记着,那句代表了唐家几代人辉煌和骄傲的话,继父经常在子萱兄弟跟前提起:
“这幢老屋——,是你们的奶奶颠着小脚赶毛驴、推板车,支援前线打鬼子、打土匪、革命胜利后从地主老财手里分得的。那阵子,你奶奶一个小脚女人真风光啊!十里八乡是头一个跟男人们一样披红戴花的‘支前模范’。”——当然,唐子萱明白继父指的“奶奶”其实不是自己的亲奶奶,从血缘上说,是子愚的亲奶奶。……他已经躺了一个多时辰,没有人注意他。田野的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炊烟飘散开来,他使劲嗅了嗅;决定再呆一会儿。
懂事以来,今天他第一次违拗了继父的意愿,并且还怂恿弟弟子愚一起,跟他躲到山里拣橡子去了。头天傍黑儿大队书记虞腊贵来过,跟他继父唐树声在门楼子里扯了两袋烟工夫的家常。虞书记的意思是,区里要安置一批知识青年,重要的是,里面竟有省革委冯主任的女儿!他颠来覆去思量过,全大队几十个湾子的房屋矮的矮,破的破,唯独仓湾是从前老地主的庄园,青砖上顶,门檐气派,而唐家住着的,又恰是这所庄园里最好的正堂四合院,有东厢房花厅合围的偌大院落……他让唐家把往年的花厅先腾出来安置知青住下,区里的拨款随后就到,大队准备在对岸卧龙岭茶场修盖一栋房舍,这个茶场往后就作为区里县里定下的知青点。
虞书记猛吸一口烟卷的时候两眼放着光亮,全然没有其它大队领导挂在脸上的对知青的嫌弃。交待完毕,他卸下千斤重担似的长嘘一口气,拍拍屁股,起身走了。
唐子萱很敏感。他猜到收拾房子的差事必定落到他和子愚头上。虞腊贵所指的唐家花厅是门楼右首的一间大房子,跟上房的堂屋开间相当,房势地基却矮了堂屋近二米。当年唐家分得这座四合院时,各处雕梁板壁就已初显陈旧之色了,花厅的四扇橡木门半人高以上的板壁全是雕着老式的“囘”字花雕,而在唐家这样的乡户人家,繁缛脱俗花俏气派的花厅实在是太奢侈太浪费,串亲走戚的客人最多被主家引到堂屋里坐坐,花厅就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所以,老唐家从分得房屋的那天起,花厅实际上成了搁置农具家什的杂物间。而此时的杂物间里除了一架笨重的老式风车,一只空荡荡的盛粮的柏木仓囤,屋角落里摆放的犁耙耖等,墙上还挂着农家特有的簸箕虾网之类的劳什子,一挪动就尘土飞扬……那架老祖宗遗留下来的臂摇式风车也非得四个人搭手抬才行。收拾那些杂什子,唐子萱打心底里反感。大队书记是什么!——跺一脚地皮都会抖三抖的土皇帝。至于那个什么省革委主任,那就更不用说了!果然,老实巴交的唐树声找到唐子萱的时候,一字不漏的重复了大队书记的话,嘱咐哥俩儿次日上午一定把花厅打扫干净。子萱低着头,佯装听继父说话,心底却有一丝鄙夷的愤愤不平冒出来。低声咕哝:“……反正到时候我来个稻草提黄鳝——开溜!”
夏秋里,只要进山寻副业的人肯下力气,满山坡的橡子多的是。唐子萱略施兄上,卖给供销合作社的收购站煮酒,换几个下秋的学费钱。
爬过卧龙岭脚下的茶坡,山半腰的松栎混生林就是他们要到的目的地。碗口粗的栎树上结满青色的、棕褐色的籽实,成熟后的橡实经风一吹,便洒落在山坡的灌木丛里。在高大的槲树白栎底层,是形成灌木状的小栎橡子,山里人管它们叫柞子柴、柞树稞垃子。在它们卵状叶的顶端也掖集着一束束小颗粒的籽实。唐子萱把箩筐抵靠在一丛小栎橡树上,以免磕翻,便跟子愚分头拨开灌木,弯腰寻拣落在地上的大橡籽。柞子柴的青叶散发出一股青泥的郁香,齿状叶背梗的细密绒毛搔弄在裸露的脸上、脖子上痒痒儿的。散落在山坡的橡子多半是成熟了的,大的有一粒毛栗子那么大,小的也如小拇指大小,外壳呈金黄色和古铜色,也有一些青壳的随风摇落下来,尾部大都紧紧地贴在或枯黄或青茵的盘状壳斗里。有时候,兄弟俩还直起腰,在小橡树枝上撸一把那些小拇指大小的青橡子。对煮酒的原料而言,橡子的大小不太影响什么——但是打凉粉,妈就会把有些麻栎的果实挑拣出来,因为它们又小又丑陋,橡实全被一圈一圈的壳斗半包在壳里,要想掰开来还真不容易,做出来的橡粉麻涔涔的涩口,必得放进凉水里多漂多泡才能吃,很麻烦的。不到晌午,二人已经拣满了带来的箩筐。
“歇歇吧!”子萱喘口气,背靠一棵马尾松坐下。
子愚坐在哥哥旁边,拣根枯枝在地上乱划。对哥哥的谋划,他向来言听计从。今天不知怎的心里有些发怵。“爹妈会不会打我们?”他惴惴不安地问。
“不会。”子萱肯定地回答,瞟一眼子愚,继续给他打气。“我们拣了百把斤橡子,先挑到街上卖了。再转来拣一挑子回家,交给妈打橡粉、喂猪……猪吃了还长膘呢!你说妈还会打我们?”
子愚不吭声了。子萱并拢四指插进橡子堆里一拨一拨翻弄它们,光滑的橡子被他抄得哗哗的响。子萱把橡子中太大的太小的,还有那些短圆柱形的小叶橡实,统统拨拉到旁边,柞栎果的卵形或椭圆形的似乎也不合他的意,橡实长卵形的大都比较均匀但不怎么美观,最终他决定挑拣出卵状圆柱形的白栎果实。在他眼里,每一颗成熟橡实的外壳都天生镀附了一层褐棕色的漂亮光泽,这是其它品种的橡实所没有的。
他挑拣出足足一大捧这种玛瑙色带暗褐条纹的橡粒,装进一只小布袋里。又挨次拣出一个,左手三个指尖儿捏紧橡粒尖端,右手指轻轻捏着果尾的壳斗盘状鳞片,稍一用力一个180°的旋拧,果实跟壳斗便分离开来。子愚在一旁用一根尖利的木签,在一枚橡实的小盖帽上戳一个小圆洞,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外掏玛瑙壳里裹着的籽粒,只留下一个美丽的空壳。放在唇边一吹,橡哨发出“雀雀”的脆音。子萱似乎不屑于摆弄子愚那些小玩意儿,他心底埋藏着一个秘密:要亲手做一串世界上最美丽最珍贵的橡子项链。他还没有想好橡子项链最终是不是送给倾慕已久的人,总之,他要倾注整个心血去完成它。这个农家青年此时此刻最急于完成的,就是在他看来十分奢侈的爱情礼品。
傍黑,兄弟俩走在回家的田埂上。挨近坟园的时候,他停下脚步,撂下挑担,伸手拦住跟在后头的子愚。
“给我。”他说。
子愚朦朦地问:“什么?”
子萱说:“橡子。把你荷包里的橡子统统给我。”
子愚有些不情愿。
“你可以再拣嘛!”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弟弟说。子愚怏怏不快地掏空所有口袋,把橡子全给了哥哥;于是子萱让子愚一个人先把筐里的橡子挑回去,撒个谎称自己有点事得拖延一下,躲进坟园里想起心事。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唐子萱估摸着继父的脾气早已发过了,便忐忑不安地推开虚掩的大门,一脚跨进门槛,径往西灶屋摸去。他知道锅里一定热着一海碗饭菜。
狼吞虎咽吃下两碗饭,唐子萱蹑手蹑脚穿过天井院,朝东厢房他和子愚的卧房摸去。上屋母亲房里还有灯亮着。花厅的两扇门大开着,昏黄的灯光从门洞里倾泻出来,斜射的光柱里悬浮着无穷个尘埃颗粒,屋里关于达·芬奇的争吵充满了诱惑,他放慢了脚步,把自己隐身在黑暗里。令他不知所措的是,上苍让他头一眼看见的人竟是罗茜如——他最想见到又不敢见到的人!顿时有了一种惶惑,仓惶中他几步奔逃进自己的卧房,紧闭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