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到区里报名了。”
八月的一天,茜如兴冲冲地跑进一间低矮的旧平房,迫不及待告诉妈妈这个消息。农村生活的新奇幻丽,像一块磁铁牢牢吸引了她。上午接到通知到区里开会的应届高中生,还有一些初中毕业生都踊跃报了名,下到乡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区里一个分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干事还点了茜如的将,要她带头表决心。“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去是大有作为的。”罗茜如一开始就引用了一段广为流传的毛主席语录,谈到狠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苍白的思想渊源时,她运用了一个精彩的反诘语式,激情澎湃地说:“同学们!难道我们愿意呆在城镇的家里,做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白痴吗?不!‘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最末一句充满革命激情的口号,是她从报纸上学来的。她在说它们的时候激动地打了个手势,恰如其分地把演讲气势推向了高潮。她的发言立刻赢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直到独自走在回家的砂石公路上,茜如仍旧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她甚至设计好了下乡后如诗如画的美妙前景:在绿茵如毡的麦苗地里同贫下中农一道施肥;在开满金灿灿菜花儿的油菜地里挥汗如雨;在沉甸甸的稻谷田里挥镰收割……她甚至还考虑到了下乡前夕一些细枝末节的准备工作:譬如说到供销社买一只白搪瓷脸盆,在盆周用大海样蔚蓝的油漆正正楷楷写上“苦中自有乐,乐在吃苦中”几个字……再买一张牛皮纸糊在妈妈那只破旧的小牛皮箱上。她不怕吃苦受累,渴望在艰难困苦中寻找生活的真谛和乐趣。
姬兰音佝偻着腰,脚上穿一双半旧的黑色胶鞋,站在一只特大号木盆旁,双手握紧一根木棒使劲地搅动木盆里的东西。屋角一隅的矮灶上架有两口大铁锅,锅里煮满了污黄的白色衣物;煮沸后的水蒸气源源不断地往屋脊冲腾扩散,弥漫到整间屋子,一台转起来咣咣响的老式吊扇悬挂在正中横梁上,有气无力地旋转着,电扇叶片搅散的白色汽雾还来不及消散,锅里又不断有新的汽雾升腾上来;一根塑料管往木盆里汩汩注着清水,姬兰音气喘吁吁地搅动盆里浸泡的衣物,浓酽的血水漫过盆沿流到地上,有些溅到深至脚脖的防水靴上。地面上的污水最后汇流进墙根一条室内凹槽,通过墙脚凿开的一个洞口排放到屋后麦田的污水沟里。大铁锅旁两个深大的清水池边沿堆满了清洗过的工作衣和手术孔巾,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脓血的腥臭味!茜如拣一小块儿稍微干爽的地面站定,隔着一层汽雾,默默看着忙碌的姬兰音。在她执着的印象里,妈妈矜持,高雅,穿手术衣、戴无菌手套,手持薄如翼蝉的刀片儿轻轻划开病者皮肤切口时,右手小指很优雅地微微翘起……因此在她内心深处,一直都有一个怪物在拼命地抵制着那个邋遢下贱的洗衣妇。偶尔,姬兰音会被人押去给病人做一例手术,那时罗茜如的心里就充满了骄傲,连走路都蹦蹦跳跳的。眼下,她的幻觉消失了。脓掺合血的这堆秽污,彻底击碎了她年轻的幻想。
“这些东西,刚从手术台弄下来。”应该说,姬兰音无论外表还是气质涵养,都是极优秀的。她在奋力劳作时惟一的乐趣,是长久地凝视某一块浸润了血迹的孔巾,血液在凝固过程中浸染出一块块不规则的斑迹,有时候她就把那些布块平铺在地上,自己坐在小板凳上长久地盯着那滩血迹,在疆域图样的斑迹上竭力寻找想象中的手术位置。她把弯曲的线条看做是腹腔里延伸的静脉或者动脉,一小块蝌蚪状的血污,她把它联想成手术中的胰腺或者肝脾……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反复地默默地温习某一个手术过程中的琐碎程序。这一些超出意志之外的力量,有时也会被一些市侩的聒噪或燥热或寒冷冲淡,让她倍加怀念少女时代在黔贵老家度过的时光,怀念山瀑旁那个常年半晴半雾的吊脚楼山寨。1946年夏末的一个清晨,一个贵州女子中学的苗家女子瞒着母亲,偷偷当掉了身边最值钱的也是她惟一的辫绣围裙,买了一份当日的报纸,躲在一个僻静角落,从最后面的第八版看起,一直翻找完了四版,心里凉了半截儿——她在翻找当年全国高等学府录取的名字!绝望之余,她咬咬牙翻到头版,在第六十名她找到了姬兰音的名字!再往后,她一路替人帮佣打杂,辗转跋涉,穿过战火纷乱的大半个湖南,来到省会长沙……可是如今……
事情起源于她自己填写的一份个人档案。组织把它翻找出来,警惕地嗅出这里面的异样!姬兰音的父亲姬植卿曾经是北伐革命军的一名少校医官,大革命失败后辗转编入国民党驻滇92师。姬兰音打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父亲,母亲独自带着她,用父亲托人捎回的钱供她念书。1944年一个漆黑的夜晚,一个浑身是血、右袖管空荡荡的中年男人突然闯进吊脚楼。尔后母亲便把那人秘密藏匿到屋后草莽岭一个山洞里,这人便是姬兰音的父亲姬植卿。后来姬兰音断断续续从母亲嘴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姬军医官所服务的92师师座有一个宠爱的三姨太,三姨太有一天突然提前分娩。因驻地山深林密,离最近的县城抄小路也有百十公里,惊慌失措的师座便命人唤来姬军医官为三姨太接生。不凑巧的是,三姨太腹中的胎儿是横位难产,胎儿一只胳膊娩出母体后再也无法下来。眼瞅着产妇的宫缩一阵比一阵紧,军医官吓得脸色煞白,明白再拖延下去,胎儿肯定会在宫挛阵缩中窒息死掉,三姨太的性命也难保全。权衡再三,他战战兢兢地禀告师座,说明只有舍去胎儿才能保全三姨太性命……好不容易等到师座默许,军医官下狠心切掉了胎臂,小心翼翼地给三姨太施行了宫内转术,费了很大周折才把死胎弄下来,猛一抬头,一支黑洞洞的枪口直抵住他的脑门儿!
再接下来,由于他本人连忙跪地求饶,脸色铁青的师座也许看在昏迷不醒的三姨太份儿上瞬间改换了主意,掉转枪口对准军医官的右臂连开三枪!——后来,姬植卿自忖性命难保,连夜拖着残臂逃离了魔窟。
——也就是那年夏末,姬兰音暗自定下了当医生的志向,希望将来能为更多的伤残者提供生命救助。虽然父亲逃回老家后连惊带吓不久就病死了,但姬兰音仍然坚定不移地记着共产党领袖的话:“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对党组织她认为不应该有丝毫的隐瞒,而应该如实填写各种表格……理所当然的,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一来,一顶“历史反革命分子”的高帽子毫不留情地戴在了她的头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现在,她并不想停下手头的工作,灶台上堆成小山样的被服还等着她去搓洗。姬兰音拼力搅动着手里的木棒,一边任凭女儿呆站在那里,所有灾难压来时,反而构筑了她宠辱不惊的性格。现在,她根本不去看茜如的眼泪,语气平静得好像刚做完一例手术。
“去哪里呢?”
茜如呆在那里。姬兰音历经的苦难、屈辱,在肉体上、灵魂上都超出了一个女性的负荷!每当痛苦的目睹那些堂而皇之的医生把女人发育正常的子宫当做肿瘤切除掉、拉长粗糙的羊肠线把手术切口缝合成歪歪扭扭的蚯蚓样疤痕而毫不内疚的时候,她的心里都要凭空添上一道蚯蚓样的疤痕,沉痛而恶心。她最大的心愿埋藏在心底七年了一直不敢说出来:“有朝一日重返手术台,我姬兰音一定要用最简捷、最漂亮的手法在我的病人身上留下最完美的纪念!”
“难道‘革命’的结果,”她时时扪心自问,“就是让外科医生去掏厕所,让造原子弹的科学家去种地吗?”不用问,她已经明白了女儿“报名了”三个字的含意。丽娜四年前就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念完小学她才十二岁,受父母历史问题的牵连没能升上初中。如今茜如重蹈丽娜复辙,不能不让她担忧。一阵胸闷,她赶紧拄稳木棍。
也许是眼前的一幕太残酷,茜如年轻的心太容易被蛊惑,一个小时以前挤在区委报名处的兴奋、激昂顷刻间从涌动的血液里骤然冷却到了冰点。她惶惑地垂下睫毛,轻轻吐出两个字:
“仓湾。”
姜鸽“啪”地揿开床头的红色奥菲格皮箱,炫耀地拿出一尊红丝绸覆裹的维纳斯石膏像,——这是她的同伴们渴望得到却无法拥有的,他们的工人抑或小市民家庭根本不可能给他们提供维纳斯之类高品位的东西,甚至连看上一眼的奢求都不可能办到!至于她的父母为什么没有按照惯例把女儿放在一些高干子弟中间下放到某一个专门开辟的知青点,而是让她混杂在一般普通人家子女中呢,恐怕除了大面儿上的严格要求,更重要的是让她——严格地说是他们夫妇——的政治对手无懈可击。此外,诸如鹤立鸡群的微妙效应姜铭维夫妇也考虑进去了。姜鸽——造物主的偏爱不仅赋予了她这只骄傲的小鸽子高贵显赫的出身,永不匮乏的物质享乐,还刻意造就了她美丽的容貌:白皮肤,大眼睛,双眼皮儿,高鼻梁;永不缺乏血液润泽的樱红小唇。只是造物主的一丁点儿疏忽,把原本十分完美的五官遗憾地安放在一张宽且短的脸庞上。姜鸽把石膏像小心翼翼地摆放在代替了橡木写字台的箱盖上,然后足尖一个漂亮的芭蕾旋转。
“诸位——!本小姐将会给着名的女神续上断臂,创造震惊世界的奇迹!”
“噢!给维纳斯续上断臂?”正在翻弄杂什的叶蒿芙转过脸,斜睨着姜鸽,幽幽地说:“亲爱的‘画家’小姐,别尽想入非非啦!多少世纪多少美学家考古学家,甚至高天赋的骨科专家都试图给爱琴岛的女神像续上断臂,艺术顾问们设想了许多种手举苹果、灯、衣服或是手指指向各个方向的姿态,他们都失败了。你知道法国国王路易八世吗?他认为维纳斯保持现在的样子就很好。小姐该不会让女神长出一双丑陋的‘水管工’的手吧?”她摆出一副不可思议的姿势耸耸肩,“还是去画你的‘鸳鸯戏菜花’吧!”
屋子里爆出一阵笑声。罗茜如笑弯了腰。叶蒿芙的一顿奚落真是刻薄到了家,兵工厂造枪炮的父亲赋予喝长江水长大的女儿疾恶如仇的秉性,一有机会便跟这位自视清高的中学同窗过不去。姜鸽咬着牙,转而瞪着笑得“咯咯”响的罗茜如,没好气儿地“哼”了一声:“这也值得好笑!你懂得达·芬奇么?懂得伦勃朗么?懂得印象派么……别说‘鸳鸯戏菜花’,就是‘肥肉’、‘搓板’,我也照样能画下来。”
她把胖胖的叶蒿芙比喻做一堆“肥肉”,清瘦的罗茜如成了洗衣的“搓板”,毫不吝啬地向对方倾泻她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