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必须学会克制各种危险的欲念,对革委主任的政治生涯负责。家里一只笨重的老式樟木箱成了《晚钟》的归宿。夫贵妻荣是何等浅显的道理!或者准确地说,做为省革委一号夫人,她的荣耀已经达到了顶点,她需要这些荣耀的庇护。解放前,姜家在胶东半岛一个小县城开有一爿染布作坊,全部的资财是两间十一檩青砖瓦院、十几口染土布的大青缸。解放初期划定成份,当地老百姓把姜家十几口缸连同查抄的其它一些浮财抬摆到大街上,把这些东西跟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城市贫民相比,给老姜家定下个“小商”的成份。接下来的岁月里,这“小商”印记随着血缘关系装进了姜家独养女儿姜铭维的政治档案。好在成份划定当中又可分出许多等级,由资本家、地主、富农、上中农、小商、中农……贫雇农一路排下来,“小商”从属于可以团结改造的对象,但仍是一个被“警惕”的阶层;姜铭维跟专员结婚后,对自己的“小商”成份更是忌讳莫深,填写各种表格时在“家庭成份”一栏她必须老老实实填上“小商”,但填写“本人成份”一栏,她就轻松多了,毫不迟疑地填上“学生”二字。而冯写樵在党内不断升迁的革命资历也帮了她的大忙,她打心眼里感激他的庇护。她在外科的老师姬兰音嫁给了当时的中南地委书记、姜铭维丈夫的顶头上司罗少弼。姬兰音在大学稀里糊涂地加入了一个倒霉的教会组织,“文革”中清理阶级队伍时被清理出来,受到政治管制。最近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说姬兰音有一次来了月经,那天恰巧是滴水成冰的“三九”寒冬,她被通知去给一个病人做剖腹探查手术,术前洗手她对护士央求“给弄一点儿热水泡手”,结果被人揭发写成大字报,指责姬兰音放不下学术权威的臭架子、资产阶级“骄娇”二气严重等等。而她姜铭维呢,既无历史前嫌,又无资产阶级小辫子被人抓住,是一个公认的医德高尚的好医生,省革委主任的贤内助。
不过再后来,她隐约觉察到冯写樵有事瞒着她。最后知道的是:冯写樵原先在黄泛区老家另有一个已经离了婚的结发妻子和一个年幼的儿子!——而且,他在跟她结婚前有一个月不曾露面,回到乡下不露痕迹地跟乡下老婆打了脱离。
“那是老太太包办的。”有一回,面对姜铭维怒气冲冲的醋意,冯写樵被迫吐露了实情。他尽量轻描淡写地讲述这些往事。“1938年6月9日,”他回忆说,“蒋介石命令在黄河花园口龙王庙西侧掘堤放水,试图阻挡侵华日军对开封的进犯。由于国民党当局借口军事机密,生怕走露了风声,花园口决堤淹没了豫、苏、皖三省1.5万平方公里土地,29万人被淹死,500多万灾民流离失所。
“我的童养媳何雨寒就是从那次黄泛灾难里逃出来的,全家十口有九人被洪水淹死,她死死抱住一根冲垮的房檩木头被人救起,跟着难民一起奔逃时跌栽到一个污泥坑里,被我母亲看见一把拽起,就这样,她跟在我们身后讨米要饭,认我母亲为干娘。那年何雨寒十岁,我九岁。”他面无表情,把那次不幸的婚姻归咎于历经苦难的老母。在他看来,从她老人家干瘪的嘴缝里吐出的话语,像一只老蚕吐出的乍看美妙无比的柔丝,尔后缠绕成坚韧茧壳,把它的猎物牢牢困死在茧房。六年后,老太太固执地替儿子完婚,三天后儿子即逃离了家乡……
逃婚的第五年夏天,四岁的女儿感染霍乱死掉了。1955年回家跟妻子办理离婚手续,面对病卧在床命若游丝的老母冯余氏和默默无语的妻子何雨寒,冯写樵竟鬼使神差地留在妻子房里住了一宿。过后,他又为自己的轻率和冲动懊悔不已,那一夜的冲动竟使何雨寒后来生下了一个儿子!
“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两个女人。”他说。
“两个女人?”姜铭维敏感地瞅着他。
“一个是我的母亲冯余氏——老人家到死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只听老一辈人说,我母亲出生时正赶上栀子花开,家人就随口叫了她‘栀子’。”他深吸一口气,“我十五岁那年,地方保甲长带一帮国民党兵痞四处抓壮丁。我来不及逃走被堵在了屋里。情急下,老太太一把把瘦骨伶仃的我塞进一只倒扣的箩筐里,尔后一屁股坐在箩筐上。结果那帮人搜了半天,只瞅见一个小脚女人畏畏瑟瑟坐在一只黑不溜秋的箩筐上,便悻悻走掉了。那年底,由母亲做主跟童养媳圆了房。我跟她离婚走后,她跪在地上对天起毒誓离婚不离家,老母亲恨我薄情寡义,愤怒之下撒手归西。后来听说何雨寒母子千里迢迢迁回了我母亲老家,鄂湘交界的一个山区。”
“第二个女人,就是何雨寒吧?”姜铭维斜睨一眼满脸愁容的丈夫,刻薄地抢白道。冯写樵讪笑道:“你呀!你呀!”
姜铭维幸灾乐祸:
“主要是你的小布尔乔亚思想作怪;嫌人家不识字,土气。”
冯写樵生怕惹恼了妻子,连忙自我检讨:
“有你这样的革命美女诱惑,我还能好到哪里去呢!”
“别净拿我当替罪羊,”姜铭维反感地蹙眉道。
“我们的婚姻是受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部《婚姻法》保护的,”他无力地申辩说。声腔里夹杂了一丝讨好的成份。
“准确地说,是你钻了法律的空子。”她一点儿也不顾及男人的面子,尖酸地讥讽道。
争吵归争吵,夫妻间种种不愉快不久就冰消雪融。姜铭维对有关两个女人的话题很快便淡忘了,因为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属于她,而且将来这个局面也不会更改。倒是这场运动把罗少弼夫妇赶出了省城,冯专员摇身一变,成了堂堂的省革命委员会主任
早晨六点刚过,姜铭维已经在厨房里了。一连几天,男人都是在家吃了早饭才去省革委处理公务。今早他想换换口味儿,前几天都是猪油糖开水冲蛋花儿,就着公家食堂买来的馒头吃,这会儿她要亲手做一道并不麻烦的浙鲁名菜——清水醉虾。姜铭维操起细丝勺捞起用清水喂养了三天的河虾——那是她路过菜市场特意买的——沥干后,投进一只盛装了53°烈性白酒的镂花玻璃钵,盖严。趁那些河虾在烈酒中醉晕的空隙工夫,她一溜儿小跑到机关食堂买回几只馒头,一小碟臭豆腐干。
冯写樵穿着睡衣下楼的时候,桌上的餐具早摆好了。他伸手揭开钵盖儿,一只浸泡得半醉的河虾“倏”地蹦摔在桌布上,姜铭维看了一乐,也不去拣它,钵里还盛有许多只这样通体透明的小虾,犯不上去拣一只弄脏了的。冯写樵拿起筷子夹住一只虾送到嘴边,上下牙齿轻轻一咬,留在唇边的半只虾尾便剧烈挣扎摆动起来,随着一声清脆的“喀吱”,虾体断成首尾两截儿。冯写樵夹住剩下的半只一起送进嘴巴里,津津有味地把它吃掉。
大约一刻钟,冯写樵用餐巾抹抹嘴巴,说一声“我吃好了”,起身上楼去了。姜铭维听见楼上小会客室的电话铃响个不停,之后是她丈夫接电话的声音。她趿上拖鞋跟过去,冯写樵已经接完了电话,把自已舒舒服服埋在猩红色麂皮沙发里。茶几上扔着几份浏览过的报纸,头版位置都加了醒目的黑体字:
再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
另有半版,标题同样醒目:
狠批下乡镀金论
离五十岁还差五个年头的冯主任身体已慢慢发福了。肚皮像一只倒扣的西瓜,更糟糕的是,头顶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年轻时又厚密又有光泽的满头乌发开始莫名其妙地脱落,每洗一次头顺手都会捋下一大络,无奈中,只好委屈两鬓生长的几绺头发,让它蓄得比先前更长一些,好反梳过来盖住头顶一小块光溜溜的、寸草不生的平原高地。他正在心里盘算另一件事情。见姜铭维进来,他在沙发里伸个懒腰,起身踱到书柜旁,把读了一半的恩格斯的《反杜林论》合拢,塞进一排简装本的《毛泽东选集》旁边,“我今天会很忙。中午和晚上不用等了。1954年江北地区涨大水,把那一带的水库湖泊都灌得满满的。有人头脑一发热,从汉水迁移了三个公社几千个渔民过去,组建了一个‘红旗’人民公社。这不,省里为这事伤透了脑筋。二十几年过去了,打渔河里没鱼,撑船河水搁浅,种田他们又不习惯,一些老弱病残,年年到省里、中央上访。这些迁移户跟当地人的关系也不那么融洽,不少移民的子弟娶不到媳妇。昨天十几个渔民到省革委大院强行搭起地棚住下了,大有不解决问题就不走的架式。上午省革委要召开专题会议,研究这个老大难问题。”
姜铭维觉得没必要把问题弄得那么复杂,随口道:“再把他们迁回汉水不就得了!”
“这不是一个迁返能够解决的。”冯写樵皱起眉头,“他们提出了许多苛刻条件。”
“什么条件?”姜铭维好奇地偏过脸问。
“户藉全部返入城市。你说容易吗?当初他们只有几千人,眼下恐怕超过两万了。”
“一群好吃懒做的东西!”姜铭维气愤地骂一句,“把为首闹事的抓几个不就完了?”
“省革委眼下还不想把它转化为敌我矛盾,”冯写樵懒懒地回答,“他们在农村不是还有土地可以耕种吗?你没瞧见知识青年都在往农村去啊!解决大范围的城镇户口绝对不行。只有拖一拖了,也许这是惟一的途径。”他随手整理好公文包,“好啦好啦,姜鸽下乡的事你去跟她谈一谈,女孩子长大了归妈管,独生子女留城的政策至少在我们家里行不通。你想,才学了几笔简易画法,成天嚷嚷着要上美术学院。省革委主任的女儿一毕业就留城上大学,别人会怎么看?!”
“就没有通融的余地了吗?”姜铭维蹙了蹙眉,“譬如到医院弄一份病历?很多有路子的家长都这么做。独生子女而且身体有病,留城是政策允许的嘛。”
“你们女人总是盯着脚尖上的利益!”冯写樵心里很不高兴,“眼下形势很不说,这个时候搞特权,不是把手指头伸进人家嘴里让人咬吗?!”说罢扔下站在那里发呆的妻子,转身更衣去了。
姜铭维一愁莫展跟进卧室的时候,冯写樵已经换上了一件熨烫平贴的白衬衫,正在一丝不苟地扣袖口的小扣,对着穿衣镜,眨眼间他又恢复了一个显赫官员的骄矜。瞟一眼妻子,用洞察一切的口吻说:“姬兰音不是出过你一回洋相吗?你记住她一辈子!很好。现在我告诉你:他们的今天很可能就是我们的明天!记住!政治从不怜悯被打倒的对手!”
顿了顿,他接着又说:“中央下决心要搞治理整顿,已经有风声了。照这个趋势,可能要平反一批干部的冤假错案。说到平反干部,还有一个对你我都很重要的情况,不知你感不感兴趣?”他转脸瞧一眼女人的反应,发现她很注意地在听,便接着说:“前不久,省公安厅一处报来一个重要行动方案请省革委审批。根据中央统战精神,公安部布置各地要弄清解放前逃亡流落到香港、台湾和世界各地的国民党特务、党政要员及所有敌伪人员的下落,他们是死了,还是活着?七十年代以来死了多少?活着的在从事什么?是经商?务农?从政?各地以县为单位,把本县的分区、分乡、分阶层摸底排队,通过查历史档案,找年纪大的人座谈,安排内地跟海外有各种关系的人给他们写信联系,做到底子清,情况明。罗少弼虽说是被打倒了的走资派,但他有两个哥哥解放前逃到了台湾,据香港那边报告,罗家老大老二还是国民党空军校官。所以这次罗少弼也被中央统战部纳入了视线。我正在考虑布置统战和公安部门,由他们出面先找到老罗,让他给罗老大罗老二写信。历史上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说法已经变了,现在叫三年河东、四年河西!上面要为一些人平反,我们在这个敏感时期再不表现一些积极和宽容,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将来就彻底完蛋了。”
“你就不怕他们翻过身来搞秋后算帐?”姜铭维忧心忡忡地说。
“谁也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除非他是神仙,”说着,他不易觉察地摇摇头,“游戏规则就是如此。你比别人强大,人家忌妒你仇恨你,巴不得拈个借口置你于死地,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平起平坐的,又恨不得爬到你脊梁骨上踩你几脚;只有那些失魂落魄的社会的弱者,人们才肯施舍一丁点儿同情和怜悯。”
说罢,他对着穿衣镜转身一个正步,拿过公文包夹在掖下,脸上浮起一丝冷笑,补充一句:
“所以,照这样一说,罗少弼、姬兰音现在的遭遇并不值得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