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铭维大声朗读着英文单词,眼睛却禁不住的老是朝对面通往小亭子的小路上看;每天的这个时辰,天刚朦朦亮,荔园医院高干区楼外桦树林的小路上,就会走过来一个英俊帅气的年轻男人。那是中共中南地区行署专员,他在解放省城的一次战斗中负伤,现在旧伤复发前来疗伤的。姜铭维是这家医院的实习生,一个月前刚来到这里,实习期一年。少女膝盖上平摊着一本英文读本,坐在一棵参天古柏下的石凳上,旁边是一泓清澈的湖水,离此不到十米就是座绿琉璃瓦亭阁,她大声朗读着单词——这个新来的实习生独特勤勉的举动已经引起了周围很多人,包括每天到此散步的年轻专员也注意到了。这会儿他视野里早已出现了那个少女的侧影,专员的脑子出现了短暂的眩晕。
姜铭维故意翘扬起脸庞,更加大声地朗读出一连串儿的单词。行署专员今天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在亭子里逗留,而是轻轻一笑,径直往少女这边走来。因为他从晨读实习医生的读音中听出了一丝渐次迷乱的成份。“听你读书也是一种放松,”他来到少女跟前,面带微笑,“对不起,我可以在旁边坐一会儿吗?”他指指少女石桌对面的石凳,征询地看着她。实习医生显得有些窘乱,脸色微微发红,“这是您的自由。请坐。”
“你在哪个科实习?”专员独自安静地坐在一旁听实习医生晨读。过了好一会儿,少女合上书本,似乎是要离开,他则抓紧时机问了一句。少女双臂把书抱在胸前,落落大方地说:“外科。”想了想,她补充一句:“普外。”
年轻专员笑了起来,“哦,哦,专门开膛破肚的外科!那里有个姬兰音医生可是外科一把刀喔!都说她年纪轻轻的,医术高超。”
实习医生不易觉察地皱一下眉,很快的她就笑了。“您说的没错儿!姬老师是我的带教老师。每台手术的前一天,姬老师都按排两个实习医生,一个主刀,一个做后备。临上手术台总要考一考我们。譬如,一个疝气,它的发病机制,部位,手术程序,注意事项,术中可能出现的意外如何抢救等等。假如回答的一点不漏,合格了,可以上台;答不上来,后备人员再答。后备也答不上来,对不起,我来做,你们看,再回去看书!‘因为我们的手术刀下是生命!生命!懂吗?’”她学着姬兰音的模样儿板起脸孔,严肃地说。
“你的姬老师是个称职的医生。”专员说。实习医生连声附和:“她的威望很高。”她大胆地凝视着专员的眼睛,发现他也在看自己。年轻的专员有一对淡褐色的眼睛,眸子炯炯发亮,透出一种灼热的力量。她勇敢的迎上那双眼睛,四目相对,恍惚中似有一道闪电击中了她,闪电击垮了少女一个月以来用心构筑的矜持……最后还是她假装做去看湖边的一堆假山石,从他脸上挪移开目光。
“您这么年轻,就是大名鼎鼎的战斗英雄,真是令人敬佩。”实习医生似乎并不急于离开,腼腆地说。
“想听我打仗的故事吗?”他逗她。
“想啊!”她惊喜地转过脸来,再次注视那双漂亮的眼睛。
他们就这样彼此对坐着,他给她讲述他所在的游击区小队参加攻打省城的战役,讲他在以前的正规部队攻破鄂西一个小县城,他毅然决然花掉一块银元的津贴在一个地摊买得一块洋花布被面儿、每次打仗前都要从缠腰包袱里解开珍视抚摸一回的有趣故事……他的精干,睿智,幽默,适可而止的谈吐举止,竟鬼使神差的使她忘了问他,宁肯花掉仅有的一块大洋买一床战争时期根本用不上的细洋布被面,究竟出于什么动机,那床红蓝相间麦穗花的被面她从来没有见到过……她内心里产生了一种想知道那床被面下落的冲动……
她想要问个清楚……
“写樵——”
她拼力喊一声。醒了。
省革委大院静谧极了,鸟儿在树枝间欢快地叽喳。院子里有两棵木兰科落叶乔木,隆冬里结出了硕大的花蕾,春寒料峭的二、三月间树上就开满了洁白如玉的花朵。眼下那些高雅如莲的花苞热热闹闹地开过又悄无声息飘零了,浅灰色树干上冒出一片片鸽翅样倒卵形绿叶,有几只小鸟就把巢筑在了树梢间。女人喊了两声,见没人应,知道丈夫又到阳台上打太极拳,然后读半个小时的马列专着去了。男人没有睡懒觉的习惯,而且他的勤勉是有口皆碑的。她索性闭上眼睛假寐,一边听鸟儿的啾叫稠鸣,一面翻了个身,顺手挪过一只软缎枕垫塞在膝下,让自己右侧卧的睡姿更舒服一些。
姜铭维在等着听康巴丝石英钟敲响六下。
清晨的燥热令人不安,估计正午地表的温度会达到35℃。阳光透过洁白的落地帘照射进卧室,洒金鹅黄的大丽花正在窗帘上绽放,映照得整个房间馨雅、辉煌。这个女人刚刚步入“第二青春期”:拥有凝脂般光滑的容颜和一双好看的柳叶眉,乌亮杏眼中最迷人的部分是呵护眼圈儿四周的修长浓密、微微向外翻卷的睫毛。她体态娇小,一根宽窄适宜的黑缎带极随意地把大波浪卷曲的烫发在脑后束卡起一个蓬松马尾,她的年轻自信还有……高贵,在女儿姜鸽撒娇时扳着她母亲的双肩并行的时候,不知内情的人往往误以为这是一对要好的姊妹!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与生俱来的高贵富足让她有资格漠视跟她擦肩而过的男人女人。因了跟中南地区行署冯写樵冯专员的婚姻关系,实习医生姜铭维实习结束后顺理成章地留在了荔园医院做了一名神经内科医生。现在,她已经升到了医务科长的位置上——放在从前,医务科的那道门坎儿连迈进去两步她都在心里发怵!最重要的是,她不必再像从前,手捏一根竹签划刺病人苍白的脚板寻找神经刺激的阳性体征,或者俯身叩听那些浑身散发着难闻气味的人的心肺杂音——还要随时假装出一副虚心的样子,聆听骑在她这个小“医士”头顶上的主治医师、教授们喋喋不休的训诫!甚至连那个病案室钉病历的女人,竟然也敢当众嘲笑她姜铭维写的病历不合格!就在昨天,姜铭维科长带领一组人马突击检查了一遍医院的卫生,从这个科迈到那个科,每到一个科,她都要板着一副脸孔出其不意地擦抹一把门窗旮旯,她太了解原先那些趾高气扬的专家教授们了,那些人对院方布置的卫生大扫除总有抵触情绪,能敷衍的就敷衍。——而她姜铭维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她总会抹出一手的黑灰,然后毫不客气地叫他们返工。在原先实习的外科,她甚至让一个先前所谓的“教授”爬到桌子上,颤巍巍地拔掉墙上一颗钉歪了的铁钉!——她很有成就感!说白了,她得感谢这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不是这场运动,也许像她这一类的小人物——仅仅只有一纸中专文凭的小“医士”,只配被赶到病案室钉病历,永远莫想在这样一个声望显赫的大医院翻身!在红色革命的旗帜下各种身份和职务一律平等,卖茶叶蛋的和造原子弹的身价相等,所有主治以及在此之上的医生,统统必须跟级别比自己低上几级的医士们一样,二十四小时轮值班,不讲任何的附加条件!
在她的床头墙壁上挂了一幅友人馈赠给她丈夫的杭绣:两只雪白的波斯猫温驯地蹲在镜框里,四只眼睛发出幽蓝晶亮的光,粉红的鼻头仿佛一翕一翕的,在嗅着什么。姜铭维不屑地睥睨它们一眼。她极度憎恶这些猫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两只阿富汗的土着长毛猫和土耳其和阿比西尼亚地方的安哥拉猫交配繁衍的纯种猫,占领了墙上那块本应该挂另一副世界名画——米勒的《晚钟》的位置!她喜欢《晚钟》,并非她对带宗教色彩的东西有某种嗜好,而是那幅油画画得太好了,色调柔和,逼近自然。画面上,一对农民夫妇沐浴在金色色调的落日余辉中,身旁放着一辆小手车,地上插着一把农具,旁边有半篮土豆;一天的劳作将要结束,从远处的教堂传来了颤抖悠扬的钟声,他们面向教堂发出虔诚的祷告……
但她的省革委会主任丈夫冯写樵只瞥了一眼便大发雷霆,暴怒地斥责它为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东西……与唯物主义水火不相容的修正主义大毒草等等等等。文艺复兴的侵略和复活,对他来说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和必须彻底铲除掉的!
“怎么净欣赏这类污七八糟的外国画!”他气咻咻地说,“一个省革委主任家里挂这种危险的东西,不是授人以话柄吗!真是愚蠢!”
的确,在她丈夫的意识里,这些东西是不该出现的,而且更是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