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紫山的大火在当天傍晚就被扑灭。火警层层上报到市里,市里马上紧急调动了一千名武警赶往火场扑救。在增援人员到来之前,度假村员工和当地人在离“大卫城堡”一百多米的山脚下成功地将原先五十米宽的环山防火带清障拓宽完毕,燃烧的大火在掉转方向又烧毁了近两百亩山场之后,终于熄灭了。
戴紫山南麓烧起的这场山火过火面积近三百亩,从北麓这边根本看不出曾经发生过大火的痕迹,因为度假村的建筑群都在北麓盆谷地,游客只有登上“大卫城堡”的城头堡,才望得见被烧得焦黑的十来座坡梁。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草木灰糊味儿,北麓这边山口被大队人马践踏过的山场显得凌乱不堪。
扑火人员在山上严防死守了一夜,以防死灰复燃。第二天,一千名武警呈扇形由山脚继续往山顶搜索,像过篦子一样把过火的山场篦了一遍,直到确信山火再无复燃的可能。起火的当天下午人们在火势最先蔓延的那个山头找到了唐子萱。他匍趴在一块嶙嵴乱石上,已经死了。人们看见他半边脸贴伏在地上,渗出血水的脸上沾满脏黑的草木灰,压在身下的岩土浸染了大块暗红的血迹。他死的模样儿很难看,超乎寻常的痛苦使他看起来表情十分吓人,扭曲的嘴巴大张着,似要拼命呼吸最后一口空气……另一个死者衣衫褴褛,脑袋肿得像颗油黑的葫芦,整个的身板架几乎是倒压在唐子萱身上。
“他不该去救他,”年轻的司机朝老头吐了口痰,愤忿地说。“本来我们几个都退到了防火带后边,大本营的人也赶到了城堡脚下砍草清障,我们完全可以在那里阻断火头等待大部队救援。虞腊贵肯定是疯了,六十岁的老鞭杆像个疯子追着火屁股乱扑乱打,唐监理冲进火场拽他出来,他还手舞足蹈猴蹦乱跳。正月十四跑到山里砍他妈什么田坎子!烧死他活该!”
几个武警战士把唐子萱从参差不齐的树桩上抬起来,树桩上血迹已经凝固了,尖棘间隐约残挂有一缕缕血肉。虞丹兰母子和唐树声夫妇被接到镇殡仪馆时,唐子萱已经被精心化过妆,躺在柏木梓棺里,神态安祥,像刚刚睡着了一样。虞丹兰隔老远的看见悼念厅悬挂的黑布挽幛,只觉手脚冰凉,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几个人过来架扶起她,虞丹兰“哇”地哭出声来,悼念厅里立刻哭声一片。一直到了晚上,女人还在哀哀地哭。心里稍微平和些的间断,女人就守坐在灵柩前,两眼直直地看着男人的遗像发呆。遗照是从男人生前最得意的一堆照片里挑拣出来的,看上去容光焕发,两眸炯然发亮。虞丹兰斜对着丈夫的遗照坐着,男人的那双眼睛也微笑地看着她;女人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一阵温暖的东南风从大敞的厅堂口吹进来,掀翻起灵柩前挽联的一只边角,女人颤抖着走过去,拿手轻轻拉平纠翻在花圈上的纸条,男人的眼睛又从另一边看过来,温柔地注视着她。女人更加悲伤,死死盯住遗照上的那双眼睛,充满仇恨地诅咒不可遏制地爆发出来:“你逞什么能去救人哪……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临死还拉个垫背的……”头顶上一只一百瓦的灯泡发出惨白刺眼的白炽光,十七岁的修远跪在父亲灵柩前一边哭,一边往一只瓦盆里烧纸钱,孩子的身旁堆了几大捆吊唁者送来的草纸;瓦盆里的灰烬已经堆满漫到地上,孩子还在不停地烧。唐树声已经哭不出声了,长哭使他的脸皮变得麻木,顺着下巴流淌的涕泪长长的垂挂在胸前,把衣襟打湿了一大块,儿子烧焦了的发隙间藏有一小截儿草棍儿,老人颤巍巍地替儿子摘掉,那些烧得鬈曲的毛发一碰就断,父亲有了一种剜心的痛,老人伸出长满茧子的手掌,抚罩在儿子半闭的眼睑上,拖长了嗓音的丧歌让人听了头皮发麻:“山娃子啊……我晓得你闭不上眼……是在等你的兄弟呀!可怜我的子愚正在往回赶啊……”
“儿啊!……我的苦命的儿啊!”整整一个夜晚,小镇上很多人都听到了一个老妇人凄凄惶惶的哀恸悲号……出殡那天,人们看见何雨寒的头发全白了……
电台播出大戴紫山南麓发生火灾的消息时,卢西鸿正在前往他蹲点的一个乡村。省里将在那里召开一个重要的现场会。
他的坐骑是县市级官员早已不坐的排气量仅为1.6升的那种低档桑塔纳,他的前面是一辆切诺基警车开道,后面是一辆高档尼桑。尼桑上的贵客是省里一个重要人物,紧随在尼桑车后面的是五辆豪华大巴,大巴上的贵宾是本省地、市(县)级主要官员组成的观摩团。01国道横穿琼山县境内只有大约两公里,卢西鸿上任前在原先工作的茅茨市找那些跟他或多或少有过交情的官员们伸手要了五十万人民币,又从省里要了四百万扶贫资金,他带着这四百五十万的见面礼走马上任了。眼下他正忙着把他朋友描绘的蓝图照搬到琼山来——反正唐子萱永远不会有机会展示他的雄伟抱负了——陪同他葬身火海的听说还有一个老头!卢西鸿在听到他的老同学在大火中被烧死的消息后,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觉,但不久就平静了。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在心底“嗤”的冷笑了一声。
车队打县政府所在地的南山开出,绕过县府北侧“世纪广场”宽阔的柏油马路,往城外驶去。透过车窗朝外望,偌大的广场显得空旷而冷清,只有几个环卫工人在打扫卫生;广场西北角零散座落有一片低矮破旧的民房,那些房屋上空布满牵得蜘蛛网似的电线,就像一个画过妆的美人儿脸上粘有一粒苍蝇屎那样难看;卢西鸿还知道上一任政府打算把这些破房子里的民居整体搬迁,就像当初把世纪广场这块山坡上的烈士陵园远迁到十五公里外的荒山上一样,然后土地对外招标开发,形成一个跟世纪广场相配套的繁华的商业区,听说最后是因为拆迁安置资金跟那些拆迁户未谈拢才遗留至今。至于世纪广场,这个占地三十亩、耗资八百万元人民币修建的城市形象工程很是值得琼山的大小官员们自豪:广场中心点是一个基座略高于外圆的圆形平台,平台上面有大理石铺成的花瓣图案,喷泉,通往平台的台阶还没有最后完成就停工了,倒是一棵高大的观景树已经移栽过来了,听说那棵被称做活化石的银杏树光树龄就五百多岁了,而从千里之外的深山里买来这棵古树又花费了两万多元;在广场周遭人文景观都没有完成的情景下,古树兀自孤零零的戳立在圆形平台的正中央。
“世纪广场”是上届县委县政府决定实施城市经济转型战略,主打“辣椒节”品牌搞的,卢西鸿到任后被指定分管农业科技这一块,城市建设这一块由另一个副县长负责,所以世纪广场的收尾工程卢西鸿根本不用去操心,但他清楚新规划里城市要向东发展,东边丘陵盆地不占耕田,适合兴建山水一体化城市,现有的世纪广场可能就此要停下来。——难能可贵的是,园林部门在原本应该铺设草坪的广场上种起了冬小麦,权充草坪之用,眼下麦苗已经出土了寸把高,斜眼望去绿茵茵一片,倒也不失一种野趣。
重起炉灶另开张——卢西鸿的前任主打的是“辣椒牌”,经过反复论证,他要打出一张比前任更具有影响力的王牌——“板栗牌”!卢西鸿踌躇满志的要干出一番事业证实他来到琼山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