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搞的首期“亮点工程”的确令人拍案叫绝。这个被他选中搞试点的水镜乡与外省相邻,有两公里国道穿境而过。六十年代初全国席卷红色浪潮那会儿,水镜乡十五个自然村都改了村名,原先的观音堂村改叫爱国生产大队,老鹰嘴子改叫丰产,大山垭子改叫青山……被卢副县长挑来做试点的就是唤做“青山”的大山垭子地界。大山垭子山势并不险峻,充其量只能算做一道丘岭坡梁,穿境公路从坡梁的垭子口穿过进入一个三面环山的黄土盆地,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模样,当地的农作物以苞谷为主。从外省延伸过来的公路转过一个不大的、光秃秃的山垭口就到了琼山地界,年久失修的沥青路面坑坑洼洼,大大小小的坑凹也成了琼山挨骂的由头儿,而跟琼山接壤的外省公路早几年就更新了坚实宽畅的四车道水泥路面;山垭口这边,由于常年干旱缺水,公路两旁栽的树也大多没有成活,有几处坍垮的路基变得跟旁边的农田混淆不清,公路远郊的平畈上座落有大山垭子村的二十几个村湾。卢西鸿的设想就是把这些远离公路的村庄迁徙到公路沿线,建一个整齐划一、外形美观的新农村。建成的新农村有二百来户人家,每户六间大瓦房紧邻一个屋顶漆成天蓝色的吊脚楼;吊脚楼的屋顶用铁皮铺匝而成,楼上一层储放粮食,楼下棚屋栓牛栓羊喂猪,建这些房屋县里补助每农户人民币5000元,剩下不够的资金由农户自贴。
过境公路重新铺设了四车道的高标准水泥路面,县里已经规划了,在全境通往省城和外县的公路沿线拨划出近千亩土地,大张旗鼓地宣传鼓励农民转换模式搞经济作物种植,政府给出一定的扶持基金,开发“十大工程”,即十里葡萄长廊、十里苹果长廊、十里银杏长廊、十里养植长廊等等,如若卢西鸿的计划全部实施,一两年内琼山县的对外形象就会得到整体提升。现在看来,罗少弼的退位对他影响不大——也可能到此结束,像他这样早年掺入政坛的少壮派的“沙子”已经成功地跟原先板结的土壤粘合成一团儿,况且这些雄心勃勃的少壮派大有风头日渐之势,所以他不必担心老头子的宿敌会对他构成威胁。现在他卢西鸿有了用武之地,他要甩开膀子干一场,从这些少壮派中脱颖而出,因而,着手搞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政绩工程比什么都重要。——鉴于上面种种原因,上任至今他一次也没有回过茅茨市的家。事实上,他跟罗茜如的夫妻关系已经是名存实亡了,离婚的念头早有了,只是眼下自己走马上任还不到半年,马上离婚影响不好,所以他就这么拖着。实际上,撇开夫妻矛盾本身,这件事带给了卢西鸿卢副县长一个意外的收获:那就是他舍小家顾大家、为改变琼山贫穷落后面貌的献身精神已经赢得了众口一词的赞誉。
唐子萱的消亡让他精神一振。他决定跟罗茜如摊牌,而且就在这次现场观摩会结束之后!“他不是念念不忘唐子萱吗?”他充满恶意地诅咒道,“我要让她所谓的爱情连同那个死鬼一起埋葬掉!让她什么也得不到!”
观摩团的车队一停稳,从车内钻出来的省观摩团的贵宾都被眼前的美景弄得惊喜不已,在一个荒凉贫瘠的黄土高坡,大家亲眼所见二百来幢农舍组成的崭新农村沿着过境的公路一溜字儿摆开,吊脚楼下的栏圈里,牛或者猪羊在安详地吃草,天蓝色的屋顶下,旗杆样的廊柱上挂着一串串苞谷棒子,囤仓里堆满了粮食,公路两旁重又栽上了极易成活的意大利白杨,山垭子的荒坡上有几百号人在热火朝天的挖树窝,卢西鸿隔老远地指着那些人对来宾说,山上挖树窝的都是青山村的村民,大山垭子山场是县里规划的一个“板栗”实验基地,两百公顷,根据省农科院果木专家的建议,准备栽种一种在红壤丘陵地表现丰产、抗旱力较强的“大红袍”品种。在说到“大红袍”时,卢西鸿风趣渊博的才华又适时地表现出来,他给贵宾们介绍“大红袍”的来历就像讲一个诱人的故事,好像客人们面前已经堆满了色泽鲜丽的果实。“‘大红袍’是清朝嘉庆年间安徽广德县呈献给朝廷的贡品,”他娓娓谈道,“嘉庆皇帝见其色泽如大臣身穿的大红袍而信口赐名,此后‘大红袍’便誉满九州,声闻中外。‘大红袍’坚果味甜,有微香,果肉含蛋白质7.13%,脂肪2.3%,淀粉6.1%,可溶性糖7.4%,栽下三年便可以进入始果期,八年生进入盛果期,板栗坚果是菜食和炒食的佳品。”未了,他风趣地列数了“板栗红烧鸡”、“板栗炖甲鱼”、“桂花栗子羹”等等一长溜美食佳肴,引得来宾哈哈大笑,现场气氛十分活跃。他则趁机把精心准备的台词儿一古脑儿的推销了出去,说,农民工每挖一个树窝县上付给一元钱的劳动报酬,3月12日植树节前板栗树苗全部可以栽种完毕。卢副县长的介绍赢得了观摩团阵阵掌声。
现场经验交流会一个小时后适时结束,陪同观摩团返回县城的路上,卢西鸿已经想好了怎么就解决当地人畜饮用水问题向重要人物争取一笔资金。“爱哭的孩子有奶吃”,上任前他曾听说过某个日进斗金的“国家级贫困县”的谬传,看来这是真的。就琼山县这样一个远近闻名的国家级贫困县,每年向国家争取到手的扶贫资金竟可达到两千万元左右!在教育、招商引资等各个领域,国家都有优惠政策。况且,戴着“国贫县”的帽子,县里各垂直管理部门可直接向其上级主管部门争取资金支持,而且这部分资金更是可观。来琼山之前他卢西鸿曾以为琼山是中国的“非洲大陆”,而他这个极有可能被人遗忘的“非洲人”也将面临政治上很难翻身的困境,孰知这里的政治环境比他想象中的要好……现在,他——卢西鸿——卢副县长,正试图尝试脱离了罗少弼卵翼庇护的滋味儿——至少潜意识里他是这么想的。回到宾馆的住处,疲惫中他倒在沙发上小憩了一会儿,脑子里仍在思考如何跟妻子离婚的事儿,“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活人还难找吗?”
他对摆脱罗茜如设想了很多种方案,但他最终还是一一推翻了先前的设想。
老头子刚刚下台,那么做是不是太露骨了?他绞尽脑汁地思索道,女人最不值钱的是什么?女人最痛苦的是什么?他似乎在“年龄”和“感情”上找到了他要找的答案。四十岁的男人是个宝,四十岁的女人像根草;四十岁的男人被人捧成花,四十岁的女人牛屎粑。还有什么比人老珠黄后又遭人抛弃更痛苦的呢?!同样的道理,失去了男人慰抚的女人将会像一朵失去雨露滋润的蒿菊慢慢枯萎掉……一个男人折磨一个女人,或者一个女人折磨一个男人,其实根本不需要多么强大的理由,仅仅只用冷战就能达到目的!像所有生理健全的男人,他卢西鸿身体内的雄性荷尔蒙正处于分泌旺盛时期,对女人的渴望一点儿也不比旁的男人少,鉴于初来乍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他必须对自己体内时不时冒出来捣乱的欲望加以克制——克制!但他决不会傻到把自己的政治前途抵押在一桩毫无幸福的婚姻上。——而且——他忧虑最多的是这个时候跟妻子提出离婚,儿子才出国,在约翰逊夫妇的庇护下,他等于失去了对儿子的监护权——实质上,儿子的监护权对他已经不重要了;那只不过是离婚双方在法庭上做给别人看的一个藉口。他不能让他的对手揪住任何的把柄。
这期间他接了一个电话。是大山垭子村长打来的。他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的请示卢副县长,栓在农家栏里的那几十头牛羊是否可以牵走了?卢西鸿耐住性子听对方诉完苦,不耐烦地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也来找我?”
卢西鸿接完电话,疲惫地倒在沙发上,继续想心思。他反复权衡了利弊,终于决定聘请一个私人律师,由他出面协调离婚事宜。这样对离婚双方都体面。
“我就不相信她罗茜如会赖着不离!”他兀自笑了笑,起身到浴室冲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