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茜如正在把一顶燕尾帽往站在她面前的护生头上戴。十二个年轻的充满朝气的脸庞洋溢着喜悦,庄重的仪式快结束了,戴上燕尾帽的护生就是正式意义上的护士了。在罗茜如旁边,是一个身穿红缎旗袍、肩佩锦黄绶带、手托白色瓷盘的礼仪小姐,礼仪小姐的托盘里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叠燕尾帽,罗茜如正逐个儿地把护士帽给未来的护士戴上。椭圆形会议厅里座无虚席,医生护士来了很多人,主席台布置了绛紫法兰绒景幕,年轻的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在英格兰圣多马医院时期的画像悬挂在幕布中央,她是19世纪护理医学的创始人。主席台的一侧站着医院党委几个领导,医院党委书记兼院长——当年那个拦住内科主任虚心讨教的值班医生——容光焕发地站在被幕灯照得雪亮的前台,分管护理的副院长就是二十年前那个老处女助产士,她一直坚持着独身未嫁,只是她的头发前几年花白了,她现在每年要去美容美发店里烫染两次,把花白的头发漂染成漂亮的栗黄色或淡雅的葡萄紫,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关于副院长小姐忧伤的爱情故事早已被人们淡忘,眼下那些满怀憧憬的护生们正用充满敬畏的神情翘望着她;台下前排坐着院方请来的、早已退休的老护士们,她们曾在建院初期夜提小马灯巡查病房、佝偻着腰背一丝不苟地捏一支细竹签儿拨弄找寻细罗筛里病人大便里的钩虫卵,她们中间少数人退休时挂着某某科护士长的头衔,人们在她们的姓氏后面仍旧加上“护士长”的尊称,这些常常让老护士们感到高兴和自豪。
仪式最后一项是护生宣誓,罗茜如走到整齐排列的护生纵列前面,向着南丁格尔绣像,缓缓握拳,领读誓言:
我志愿当一名护士……
这时大厅里灯光熄灭了,台上燃亮了十三支熠熠发光的蜡烛。十二名护生一手托起燃烧的蜡烛,举起右拳宣誓,大厅里顷时回响起一群年轻的声音:
我志愿当一名护士,接过南丁格尔的小提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灯光骤然亮起,罗茜如神色庄重地转过身来,使自己面对那一群宣誓的护生。
“谢谢你们,”她动情地说。“建院六十年,这是我院首次举行‘授帽接光’仪式。你们都是本科生,将来还会有研究生、博士生,你们代表了护理阶层的最高荣耀,你们的荣耀和智慧将洗涤近两个世纪护士被人歧视和误解的痛苦;我相信,你们最终会以精湛的技术和辛勤的付出,赢得社会各界的广泛尊重,获得人民大众给予你们的丰厚回报!
“戴上这顶护士帽,象征着你们成了护理队伍的一员。所以,我代表老一辈护士希望你们,接过的不仅仅是象征意义中南丁格尔的‘小提灯’,而是接过和弘扬护理前辈热爱护理事业、关怀生命、无私奉献的崇高的人道主义精神,甘为人类的健康与和平贡献毕生!”
掌声“哗哗”响起,罗茜如双手平叠端放在胸前,掌心里托着一支燃烧的蜡烛,蜡烛在她掌心里偶尔发出轻微的“滋滋”的燃烧声,十二名新护士跟在她后边,缓缓打南丁格尔绣像前走过……
仪式结束后,罗茜如快步离开医院,在复兴路口拦了一辆的士直奔市郊机场,再有两个小时,卢仲藜搭乘的波音747航班将取道上海虹桥,然后直飞美国纽约。卢仲藜的姨妈约翰逊太太替他办妥了赴美就读的经济担保人的一切合法手续。仲藜原本还有三个月参加全国高考,但高三年级基本进入了旧课复习阶段,毕业考试在高二期末就考过了,他本人在毕业考试后不久就悄悄参加了美国一所大学的入学考试而且获得了通过。美国的高中生一年之内可以参加7次大学入学考试,这种考法实属世界教育之最。为了确保能够听懂大学的全英文教学课,约翰逊太太替卢仲藜报名参加了一个语言补习班,4月1日开课。经罗茜如夫妇跟校方通融协商,校方答应学生卢仲藜因特殊情况提前离校,三个月后与其他毕业生一道领取毕业证书。
从市中心到市郊机场需要半小时。上车不久,她感觉到手提袋里有轻微的铃声振动,接着传出悦耳的乐曲声。她拿出手机,是唐子萱打过来的。她猜想可能是他到市里公干,预先给她打了这个电话;也许,他已经到了她所在的医院,正站在大门口焦急的等着见她一面呢!她急急的“喂”了一声,奇怪的是对方没有回应。她等了一小会儿,按手机显示的号码打过去,“嘟嘟”的声音响了好一阵儿,对方仍无人接听。她关掉手机,心里却悄然涌动起一股暖流,视觉里开始浮闪他充满期盼的眼神——像初恋时节那样,她依然被那双眼睛透射出的力量震撼得心荡神摇,以前多次发誓视他如陌路人的坚心已经在山里的相遇里土崩瓦解了——即便是他以前陷入沉思时的那种眼神,在深深刺痛她的心的时候,她宁愿相信那是一种亲密的、假装傲岸的爱……掺和了自卑、有意躲在远处无时不刻暗自关注着她的爱。的士开得飞快,宽阔的机场大道平坦得似乎让车内的人感觉不到一丝儿颠簸;车子“嘎”然停下时,罗茜如才恍然醒来。
候机厅里,罗少弼夫妇正在跟丽娜和文惠说话,众人把仲藜围在中间。文牧站在离众人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打手机。卢仲藜则一声不吭地站在人圈子里,听大家说着什么。十七岁的男孩已经凸显出成熟的模样了:像他的舅舅们年青时那会儿唇边生出淡淡的茸毛,喉结也发育得像成年人的模样儿,粗犷的音色里透出一股浑厚的元气;老远的他瞧见了匆匆赶来的罗茜如,禁不住喊了一声“妈妈——”;他的嗓音太弱小,甚至还没有完全摆脱掉大男孩的羞涩——也许,孩子只是习惯性的轻轻嚅动了一下嘴唇;罗茜如隔老远没能听到。倒是众人一齐转过脸朝她望过来。
罗茜如跟众人打过招呼。刚才她在一、二米开外就放慢了脚步,有意识地观察了一下儿子的眼睛。被铁钉戳伤的那只眼球略嫌晦涩,由于做母亲的一再坚持,手术清创过程中没有摘掉儿子的眼球,尽管医生反复征询家属意见,希望按医疗惯例把受伤的眼球尽快摘除掉,等待以后装上外观好看一些的义眼,否则的话,受伤的右眼发生感染或炎症蔓延的话,势必波及健康的左眼。罗茜如深知这么坚持下去的后果:要么保住受伤的右眼,还要承载那只健康的眼球免及伤残;要么双目失明!她拼命地翻查有关眼科的医学文献,四处打听以前从不肯相信的土法偏方,终于在第二十八天——医生给出的期限的最后时刻,来自波士顿的一则医疗动态的消息引起了她的警觉。这则消息说,置换上假眼球中的大多数人会丧失记录光脉冲的功能,打乱人体生物钟按昼夜二十四小时循环的调节能力,导致睡眠活动减弱和一生的睡眠紊乱。
她决定冒一次险。
果然,仲藜的眼睛保住之后第二个月,瞳仁有了一丝微弱的光感,虽说视力测试伤眼仅存0.2,但这也让曾经给仲藜会过诊的眼科老教授们深感欣慰,罗茜如也稍稍放下一颗心来。眼下罗茜如最担心的还是儿子的自卑自闭,他不肯跟旁人多交往,到了国外儿子能否顺利闯过语言关……总之,若不是全家都赞同约翰逊太太的建议,让孩子换一个环境,逼着他过独立自强的生活,罗茜如是断然不敢贸然让孩子独立飞往一个陌生的风俗制度完全不同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对于罗氏家族每一个成员,另一个极其重要的因素绝对不应该被忽视掉:那就是在医疗技术发达的欧美继续寻找一种能够恢复仲藜最佳视觉的疗法。此后,孩子在回答母亲征询时表现出的那一种兴奋让罗茜如倍感惊诧,儿子毫不掩饰希冀尽早摆脱家庭卵翼庇护去过一种全新的、独立生活的喜悦。
走近亲人围成的圈子,罗茜如先跟爸妈道过问候。罗少弼恢复职务那年又蓄起了头发,近几年头发全白了,但发质却颇具光泽;他习惯地把它们往脑后梳理着,看上去更像一个学者。看见只有茜如一人前来,两个老人不满地对视一眼;罗少弼生气的责问道:
“西鸿呢!西鸿怎么不来!他不知道孩子今天走吗?”
茜如委屈地看一眼仲藜,生怕回答不当引起孩子的猜疑,旋即冲两位老人笑笑,故做轻松地说:
“西鸿临时有事,来不了。他让我代他送送仲藜。”
“哼!假忙!”老人显然对女儿的回答极不满意。“还有什么比孩子出远门更重要的?”
姬兰音怕再说下去伤了仲藜的心,连忙出来打圆场:
“算了,有事就是有事。西鸿他一县之长,哪比得上您这样赋闲的老家伙?您老罗年轻那会儿,一两个月不落屋是家常便饭。再说,姨妈舅舅都来了,舅舅为长嘛,仲藜自然也不怪他爸爸的。”
仲藜懂事地点点头,看着文牧舅舅。
文牧舅舅是他们同龄人中极少不戴近视镜的学者,他的名气远比文惠要大得多,也是罗氏家族第一个上了《东方名流》专题片的名人,在国家经济转型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是有目共睹的。文牧是博导,终身享受政府津贴。这会儿他关掉手机,朝文惠他们转过脸来。文惠半开玩笑地对他的兄弟说:
“怎么了?文牧。听你刚才的语气,好像给什么人做学术报告?”
“你倒说对了。是我的助手打来的。他正在起草一份学术演讲稿。党中央对大力发展国民经济是前所未有的重视,国家主要领导人多次请经济学家到中南海给他们讲课,这在新中国历史上还是头一回。”
“那你们会怎样讲?”文惠颇感兴趣地看着文牧。
文牧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即将到来的‘经济十倍速时代’跟以前的大锅饭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境界。经济界长期执行凯恩斯主义的扩张性财政政策正在钝化企业竞争能力,高税收又挫伤了企业积极性。而以减税为旗帜的供应学派政策80年代以来在美国的实践,在减少赤字治理通货膨胀方面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但它在调整经济结构、提高企业竞争力方面效果显着。经济学家们讨论的结论是要政府放手发展中小企业,努力推进大企业改革、重组,从供需两方面促进城乡市场繁荣。”
茜如走过来跟两个弟弟打招呼,然后把脸转向儿子仲藜,她得抓紧剩余不多的时间交待几句。透过候机厅巨大的落地玻璃,可以瞧见机坪上停着一架巨大的波音喷气飞机,再过半小时,它将载着仲藜飞向另一个陌生的国度,去寻找一个遥远的梦。
一些人开始涌向安检口。卢仲藜兴奋得脸色发红,刚才一直攥着的手掌微微张松开来。
“等等,”罗茜如脱口喊道,她刚才从孩子频频回头张望、倏闪即过的眼神儿里瞧见了儿子的惆怅,她知道那是儿子希望在他跨出国门的最后时刻能够看见他的父亲!卢仲藜一愣,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扭回头瞧着妈妈。“不要怪你爸爸!他真的很忙,希望你能理解。”
仲藜懂事地点点头。
“妈妈,我不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