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地,他人已经跑下了楼,招呼司机一起,拔腿往冒出浓烟的山洼疾跑过去。
唐子萱往城堡外跑的时候,他身后已经跟上了三个闻讯赶来的山庄员工;山那边大本营的火警电话已经接通,有二、三十人正在望这边赶,不过那拨人最快也得二十分钟以后才能赶到。山下界山冲村长的电话也接通了,不少村民闻讯也抄起家伙,呼啦啦一路呼喊着往山场这边赶。
唐子萱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十分钟后赶到城堡脚下冒浓烟的山冲,看到叔丈人手里挥舞着几根树枝,在拼命扑打田埂上的火苗。火是从山冲望下数倒数第二条田埂烧着的,已经烧到了田埂跟山脚相连的边洼地带,点燃了山洼里的野草。——有责任田的这条山冲是一条叫不出名字的山冲,从山洼地到漫过相连的两个山坡上全是小松树和茅栗子树的混杂林,小松树多有碗口粗或胳膊粗;茅栗子树势高大一些,高的也有十多米,树皮纵裂的树干上稀稀落落残挂着去冬萎黄了还没有掉落的叶子,混杂林子里还丛生着生命力旺盛的低矮灌木和茅草。幸好起火那会儿山里没有刮风,加之虞腊贵见势不妙拼着老命地扑打,稍稍阻挡了一些火势的蔓延,刚才唐子萱们在城堡上看到的浓烟就是虞腊贵拖着一把树枝乱扑乱打的结果。虞腊贵原先打算砍掉田埂子上疯长的杂草,到山冲一看,田埂子上半人高的杂草长得密密匝匝,霜打雪压的成片倒伏下来,像一堵坚厚的草墙横挡在田跟田中间,两垅土地相连的田沟里野草也有一人多深;埂子中间一棵柳生的小木梓树,横枝桠叉的跟那些草刺纠缠在一起,看来砍完这条坎子,磨得再快的镰刀锋口不豁卷也得钝。他砍了一阵子,直起腰一瞅,一条田埂才砍出了一个边角——看来,照这么个砍法,不到天傍黑是砍不完的。老虞嘴里骂了一句娘,拎了镰刀站在那里大口喘气;决定抽袋旱烟;抽完旱烟时他临时改变了主意,掏出火柴,划燃一根扔到地上,他想一燎了之,省时又省力……点着枯草以前,他砍来几根柏树桠子拖在手里,守在埂子旁,眼瞅着草丛里红光一闪,火苗子“轰”的一声冲天而起,虞腊贵吓懵了,慌忙抱起树枝一阵乱扑乱打。
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枯草一遇到火星子就疯狂的烧着了,“哔哔剥剥”的势不可挡的烧着了,火势冲抬起强大的上升气流在焰火上空旋转舞蹈,同时搅带起燃烬的草木灰和未燃烬的火星子,裹挟着浓烟飞溅散落在附近的草丛里,又引发新的着火点……
头上的旧毡帽不知何时掉落了,虞腊贵浑身上下烟熏火燎弄得像个青面獠牙的怪物,一双血红的眼珠子十分吓人。失手烧了国家的山,闯下天大的祸,连累他的子孙赔得倾家荡产还得捉他坐牢,他眼睛都急红了,六十来岁的人竟像一个手脚灵活的后生,猴蹦急跳地从这边奔跑到那边,又从那头蹿回这头,两手紧抱着几根烧秃了叶子的树枝发狠地扑打。唐子萱见势不妙,冲过去从叔丈人腰间拔出镰刀,拔腿望半山坡跑,他看出了火势正在朝山坡蔓延,而且山上风势比山洼里要大,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会烧到坡岗上,他想趁大火还没烧到山腰松树林子之前,迎住火头砍开一道隔火带,也许要比追着火屁股扑打起作用。
在接近坡顶一块树木稀疏的乱石岗他停下来;虞腊贵的镰刀磨得十分锋快,唐子萱冲着一棵胳臂粗细的松树一阵乱砍,不到两分钟就砍倒了一棵,他把砍倒的树迅速拖到两米外的地方,奔回原地又一阵猛砍,好在这片岗地的栗树松树是大约十年前生态还林那会儿栽的,最粗的栗子树也不过碗口粗,松树是缓生树种,生长更慢,唐子萱接连砍倒了四、五棵,后头的三个人也赶到了,抄起铁锹砍刀对着小树杂草一阵横扫猛砍,他们必须在大火烧过来之前砍出一片空地来,这样至少可以阻挡火势的蔓延,为城堡那边防火带的清障争取宝贵的时间。
刮起了一阵可怕的偏南风,随风扑过来一股灼热焦糊的气浪。山脚下的杂树林子烧着了,已经听得见树木燃烧时发出的呼啸,离他们不远的一片松树林也烧着了,大火席卷了茅草灌木,火焰底层被烧炼成一层可怕的黄白混合色,在火焰的尖部才是烈火的本色——血一样的妖红!火舌猛烈舔烧松树皲裂的树皮——而那些皲裂成块鳞状的树皮原本就枯翘着,像一层薄薄的蝉壳,经火一舔就燃,每一棵松树躯干上都闪喷着数不清的火星,尔后整棵的松树烧着了,带脂油的松针在大火里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松针被烧得四溅迸飞,浓烈呛人的黑烟笼罩在整片树林子上空。空气越来越灼烫,搅刮过来的烟雾熏得人睁不开眼睛,喉咙又干又涩像堵了一团破布,虽说唐子萱他们已经在山坡上扫砍出了一条约两米宽十来米长的隔断带仍无济于事,大火以它吞噬一切的焰势扑过来,燎燃了隔断带对面林子的枯草,几个人被迫后撤到了隔断带这边,又一阵更大的偏东风刮起来了,稍稍压低了的火势又抬升起来,一只松瘤“砰”的爆裂了,炽热的气流将一团皮球大小的火球喷溅到半空里,又被强大的推力抛甩到隔断带这边的枯草丛,引发了更大一场灾难……
唐子萱意识到了更大的危险正在逼近,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拨打了最后一个电话,不等那边回答,他说了一句“我到这世上来过了……”便扔掉了手机。许久,电话里传送出一个女人“喂喂”的询问声,但他听不到了。因为他突然万分惊讶地看见对面火场里来回晃动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倔犟的叔丈人左蹦右跳地不依不饶地抽打着烧燃的枯草——不知他是否想以此来抵减自己的罪过和良心的责罚,看来他是豁出老命了!唐子萱还来不及想该钦佩还是该诅咒他,本能地闪躲过一股凶猛扑过来的火舌,绕过一小块焦糊的空地,朝叔丈人奔跑过去。
虞腊贵差不多被大火炙烤得虚脱了,一种希望赎罪的本能支配着他,双手死抱着几根烧焦了的树枝亡命地扑打。直到唐子萱冲进火圈一把抱住他,把叔丈人一只胳臂架在自己脖子上,半架半拖地把他往外拽,虞腊贵的两只手臂还在徒劳的下意识的乱挥乱舞。他们的四周都是烧燃了的树,那些以往青枝绿叶、披散着巨伞样树冠的木本植物每一枝都迸发出美丽的火苗,阻挡住他们的退路。唐子萱架背着虞腊贵,瞅准两棵树的空隙钻过去,一根树枝掉落下来,砸在唐子萱头上,立刻有一股头发烧焦了的糊臭味冒出来,又一根更粗一些的树枝掉落下来,迎面砸在他脸上,又从脸上滑掉在脚背上,痛得他几乎要跳起来——现在虞腊贵的一只胳膊死死搭绕着他的脖颈,躯体沉沉的全仗靠他半拖半背地往外拽……他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双脚像踩在一块巨大的、不着边际的海绵上,软沓沓的发软发飘,……艰难地纠翘起脑袋,他看见不远处有一棵栗子树戳立在冒着残烟的山坡上,——长长吁出一口气,他伸出一只手去撑扶那棵黑不溜秋的栗子树或者松树——他朝它貌似坚实的树干伸出手去,烧得滚烫的树干立刻把他的手掌燎起了一层血泡,他倒吸一口凉气,想缩回撑住树干的手,但是自己全身的重量还有叔丈人的体重全倚压在那瞬间力量的真空上——几乎同时,他清晰地听到了仿佛从天外传过来的“咔嚓”断裂声——一个栽趔,身子朝前仆倒下去,那根拦腰折断了的树干残留在地面一尺多高的尖桩,像一把折断了尖刃的宝剑刺进了他坦露给它的胸膛!
更大的一阵剧痛袭来时,他已经不能动弹,脸朝下仆倒在地,左脸颊紧贴一堆烧得发烫的乱石,尖棘不齐的树桩从他的左胸直插进去,在他背部露出一小截已被鲜血浸染得通红的尖刺,伴着撕心裂肺的疼痛,他甚至听到了心脏一点一点裂开的声音,现在每呼吸一下都牵扯肺脏颤发出一阵更加剧烈的刺痛,使他不敢也不能大口的呼吸,两秒钟之内就感到了严重的胸闷气短,一股腥热难闻的气息钻进鼻孔,他的四肢开始不由自主的痉挛起来,立刻有更多粘稠的东西从他体内汨汨流淌出来,那些腥热的液体裹在又脏又黑的草木灰里缓缓往前蠕动……他惊恐地看着它们,眼神逐渐变得迷离……幻觉出现了,血与草木灰的混合物在他眼里迸现出灿若星汉的眩光。最后一刻他清醒过来——因为每一阵抽搐都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清醒和……痛苦,疼痛、爱人、儿子、迷茫……他觉得自己刚刚做了一场梦,现在这个梦就要结束了,他的归宿在哪里呢?在他仍感觉得到短浅意识的最后几秒,也可能是三秒、五秒……,唐子萱完全进入了抽搐悸动状态,四肢由于痛苦而蜷缩,两拳死死攥捏着一把泥土,惨白如纸的脸贴伏在一堆凹凸不平的山石上,那块山石连同石缝里薄瘠的黄土上覆盖了厚厚一层草木灰,草木灰里的一粒……也许是几粒尖硬的石子硌戳在脸上,戳得皮肉生疼——这个时刻他的疼觉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敏感,在感觉自己顽强坚持的意识快要模糊过去的一刹那,他努力往天空抬了抬脸,似要最后看一眼他头顶的天空,然而他没有成功,昂起的头颅无力地垂下去,重重地摔落在那堆乱石上,扑溅起一阵不大的草木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