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罕见的春雪袭击了紫溪。
抢在冰雪融化前,唐子萱率领的十八人小组重新进山,补拍制作了山涧雾凇、悬崖冰挂很多难得的冰封奇景;紧接着,所有资料包括合资修建“戴紫山分时度假村”的规划报告,一古脑提呈市府办公室,等候市长办公会的批复。完成了山里的工作,唐子萱稍稍松了一口气。恰在这时罗少清从台湾发过来一份电传,称他的经纪人在长江大酒店专候土地拥有方前往洽谈具体合作事宜。由于唐子萱前期表现不错,亲身参与了戴紫山旅游资源的实地考察,被镇里推荐到市里,临时做了黎副市长程雨农赴汉洽谈的助手。在唐子萱坐进黎副市长专车那一刻起,最真切的感受除了拘谨就是浑身上下不自在,尽管有几次他试图让自己保持表面的平静。
黎副市长的奥迪轿车平稳地行驶在四车道的国道上,密封极好的车内开着空调,几乎听不到外界的噪音,司机偶尔往车盒里塞进一盘磁带调节车内过于寂闷的气氛,随之就会响起台湾歌星悱恻缠绵迷幻娇娃式的歌声。黎瑞扬面无表情地仰靠在柔软的真皮座垫上,双眼微闭,露出很疲倦的样子。
下午四时,奥迪驶进长江大酒店院内的停车坪。
罗少清的经纪人等他们已经等得很焦急了。
“你们终于到了。”他微笑着迎上来,“眼下国际形势复杂,罗先生本人和他的合伙投资人对融资也是顾虑重重,所以委托我前来跟你们洽谈,他本人过两天就转道泰国飞过来。”
“好哇!”黎瑞扬高兴地说,“见到你,我们等于见到了罗先生。至于国际局势有一些动荡,罗先生的担心实属正常现象。以他的特殊身份,既要考虑投资商的利益,又必须顾及少弼省长目前的处境。换了任何旁的人,都会做此考虑的。”
“谢谢您的善意谅解。”经纪人不失优雅地说。“也许,我们在谈妥双方各自需要担负起的责任、投资多少诸项条款的基础上,我的委托人还希望在园林建筑风格上有它的独到之处,既有民族古典式的,又包罗欧亚美异域时尚,譬如仿照台湾‘大卫城’格调修建一座‘大卫城堡’,等等。——这里说明一下,这个‘大卫城堡’纪念的‘大卫’王,不仅仅是一个异族的王、基督教的王,更重要的是他在公元前1000年左右建立了统一的以色列王国,是人们期望中的救世主形象。罗先生用心良苦,他希望以此来象征祖国统一,这一点就不用我赘言了,有关这些,将在我们洽谈的后期一一提到。尤其罗先生诚恳希望能够获取地主的谅解和合作。”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罗先生还有一个关心的问题——”
“什么问题?”黎瑞扬连忙问。
“是关于那个奇异夏冰洞的奥秘,”经纪人说,“它冬暖夏冰的成因考察清楚没有?”
“这很重要吗?”程雨农问。
“当然。”经纪人说,“做为旅游开发区的一个特别节目,它涉及到面向社会推出整体包装的效果。”
程雨农“嘿”了一声,冲旁边的唐子萱呶呶下巴;后者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看少校的经纪人如何进行他的工作,又假设自己立身于经纪人的角色会怎么去做……忽而听到程雨农在催促他解答经纪人的提问,便暂时抛开适才的遐想,略加思索,回答道:
“关于夏冰洞奇异现象的成因,在我们的考察报告里已经向市委提交了一份详尽的资料。当然,罗先生那里我们也准备了一份。地质学家在考察分析后认为,这个地区可能存在寒热两种储气带,这两条储气带同时向外释放气流。由于冷热空气的轻重不同,所以,在炎热的夏天,重的冷空气会积聚在地表,洞内就结冰;冬天,轻的热空气会上升冒出地表,洞内就不结冰。有的人还做了补充,在冬夏能自动开关,冬天让热气冒出来,夏季让冷空气跑出来,这样就形成了奇异的夏冰洞。”
“我想,罗先生一定会很高兴看到你们的考察报告。”经纪人说,“罗先生对戴紫山的评价可用十六个字概括:‘山青林密,水秀洞奇,自然朴实,奥幽野趣。’”转而他说:“最后一点,也是罗先生特别叮嘱过的,就是他过来投资,大陆方面不要在媒体上大肆宣扬,尤其不要暴露他的姓名!这边一张扬,台湾那边马上就知道了,结果反倒可能对罗先生他们不太好。”
“这个——”黎瑞扬颇感意外。想了想,他向罗少清的经纪人保证说:“既然罗先生提出来了,我们一定替他保密。只是我们怎么对外界宣传呢?您知道,地方政府推介一个项目,总得有一个法人代表吧?”
经纪人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考虑。他不慌不忙地说:“我想罗先生一定有他的安排。喔!我已经提前替你们预定了房间。”
黎瑞扬笑容可掬地答道:“从经济节省的角度考虑,我们在汉口设有一个负责对外联络的办事处,食宿便宜;——这样吧,我们就遵循乔先生的安排,在酒店订两间便宜一些的标准间,我跟程书记住一间,两个年轻人住一间,这样有利于双方洽谈。”
“嗨呀!我的黎副市长,”目送经纪人的背影上楼去了,程雨农连忙摆手抗议:“不是我老程替你吹牛皮,你自个儿住单间儿得了。同房的四大恶习:磨牙、打鼾、抽烟、放屁,你独自净占了前两头!”他笑谑地对唐子萱点破道:“黎副市长的呼噜是出了名儿的,B—52轰炸机!对,就那种B—52轰炸机俯冲时发出的尖啸……”
“嘿嘿,”黎瑞扬颇为自得地笑着,“我也不怕你个捣家子卖我的丑,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堂客丢一晚上听不到我打鼾,还着实睡不安稳瞌睡哩!”
“瞧瞧!”程雨农得意地冲年轻人一乐,“不冤枉人吧?”
安顿下来,看看天色尚早,唐子萱便信步穿过回廊来到一楼天井院,一泓清冽池水中游弋着几尾金红鲤鱼,铺设了鹅卵石子的池旁种有一丛高大的美人蕉,开出一串串橘红的花苞,院子里还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亚热带花卉植物。
“看来,”唐子萱蹲在水池边,低头看着水中的倒影,脑子里却在想另外的事情。“……黎瑞扬的身上竟也存有温和随性的一面。”任紫溪公社书记整过自己的屈辱经历恍若发生在昨日,令人刻骨铭心隐隐生痛。难道黎大书记整人的这段经历他淡忘了?记得一个叫纪伯伦的人曾经嘲弄过那些蠢人‘把唇上的微笑来遮掩眼里的憎恨的人是多么的愚蠢呵!’——这类人天生就不是政客的料儿!黎副市长可不是那种人,他会像一个绅士、一个骑士……面带笑容地去跟他的政敌握手。
他胡思乱想,又想到了程雨农,够义气的!至少,他没把我的老底儿当着黎副市长的面儿戳穿——关于我的那些偏激论点他都知道……他似乎窥知了我灵魂深层最为隐秘的底细。
两天后,台湾少校转道泰国飞抵武汉,双方在长江大酒店顶层的国际会展中心大厅正式签订合同:由茅茨市上紫溪镇人民政府与台商罗少清合股兴建“戴紫山分时度假村”旅游胜地,前者以东西长约十公里、南北长约五公里、呈三角形分布、总面积约五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作价两亿元入股,后者投资一亿元人民币作为股金,台商经营权五十年,五十年后“戴紫山分时度假村”经营权收归上紫溪镇人民政府所有。
离开省城的当天清晨,一行人登门拜谒了罗少弼省长——而罗少弼自1982年12月在省六届人大一次会议当选为省长以后,五年届满后又当选连任了。黎副市长代表乡梓赠送罗省长一只从山里石料厂挑选出来的镶着椭圆形有浮云图案的大理石红木茶几,另有一只造型逼真的石雕苍鹰。送给少校的是一套复制的青铜编钟。
罗少弼一清早正打算出门,他看起来很忙,但还是拿出十分钟时间接待他的客人。他简要听了黎副市长的工作汇报,顺便和蔼地环顾一遍随从人员,并没认出十几年以前在山里打野李子的农家男孩就站在这一拨人中间。总之,除了黎瑞扬,程雨农和随同来的小车司机都争先恐后地跟少弼省长打过了招呼。此刻在这个农家出身的青年脸上虽然像众人一样堆着礼节性的微笑,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儿,全然感受不到省长大人的威仪或亲切,有的只是难受。在省长的目光最后落在他脸上的那一刻,唐子萱几乎紧张的透不过气来。幸好这一切很快过去了,少校在罗少弼走后主动招呼客人坐下,他的经纪人过来给客人沏上茶。唐子萱在人家沏茶的当口打量了一遍客厅,客厅不算太大,布置却显得高雅。一幅名贵的《关山雪霁》图,挂屏下方矮脚装饰柜两端各搁置了一只景泰蓝花瓶,古香古色的青瓷花瓶描绘有五子戏牛和牧童吹笛图;墙角的根雕花墩放有一盆标明有着三十五年树龄的小叶三角枫,盆景取名“愚根露爪”。由客厅转往里间小餐厅有一道屏风相隔,玻璃屏风采用了大幅夸张的磨花图案,两枝新竹上首有两行隽秀苍劲的磨字题词:未出土时先有节,到凌云处总无心。茶几上摆着一套椰雕茶具,显然是专作装饰用的,茶壶脚鼎上水浪翻滚,鲤鱼跳跃,壶耳上长龙飞舞,十分逼真;其它八只配套的椰杯雕刻有花鸟人物,简直看得唐子萱目瞪口呆。
“唐先生,”少校微笑地伸手示意,“请喝茶。”
“噢……”唐子萱自觉失态,连忙自嘲道:“对不起,这椰雕真漂亮。”
少校欣然答道:
“看来唐先生对艺术颇有鉴赏;这是我从台湾带给我三弟的礼物,毕竟我们兄弟分隔好几十年了。您看这椰雕好在什么地方呢?”
“这……您过奖了。”唐子萱不经意看了一眼黎瑞扬程雨农,他二人也拿赞许的眼光看着他。受到鼓励,唐子萱认真地想了想,谦逊地说:“那——,前辈面前我算是抛砖引玉吧。观赏艺术品不外乎五赏。古往今来,赏其器以实用为上;赏其质优异为上;赏其型流畅为上;其色以亮泽为上;其工以精巧为上。五赏俱有,那么就是一件美不胜收的上上品了。单就这组椰雕而言,它是一组浮雕,主要依据椰壳原形、量材加工、清壳雕刻而成,八只配套的小型椰杯上雕塑有清代着名画家任伯年的花鸟人物,整组椰雕风格古朴,线条深浅得宜,花鸟人物微妙微俏,栩栩如生。如果单纯像民间所用,拿椰衣做扫帚,椰壳当水瓢做饭碗使用,那就不叫艺术了。”
“想不到唐先生年纪轻轻就有这般见识和雅致。黎副市长,您的手下真是藏龙卧虎哟!”
“长江后浪推前浪嘛!”黎瑞扬谦和地望着少校,嘴角的肌肉不易觉察地轻抽了一下,“毛泽东主席有一句名言:青年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由于有了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双方谈得很愉快。从少校下榻的官邸出来,他们跟一辆疾驰而至的红色夏利出租车相遇。唐子萱眼尖,一眼看见车里的卢西鸿,心里“格噔”一怔,不知卢西鸿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便故意放慢脚步,闪身一旁,让正在跟少校握手道别的黎副市长程雨农走在前面。
卢西鸿下车后没有立即看见他们一行,他背对他们站着,习惯地挺直腰部,然后并拢四根手指极优雅地往上往后抹了抹头发。紧跟着下车的是他的儿子卢仲藜和妻子罗茜如。
在他们全家转过身来的时候,大家彼此都认出了对方。
“啊哈!西鸿啊——”黎副市长惊喜有加,抢前一步,笑逐颜开地瞧着依偎茜如站着的卢仲藜:“仲藜跟罗大夫都来了?”
卢西鸿满面春风地走上前来,像所有时髦矜持的青年那样,他把深铁灰短袖衬衫下摆随意又潇洒地扎在挺括的西裤里,左前胸衣袋口绣缀有一只银丝线饰的船舵“船王”标识,显得正统严肃的银灰色领带更衬托出他的老到成熟。见到黎副市长一行,他显得很高兴,老远地就伸出双手,抢前一步握住黎副市长的手……程雨农的手……最后轮到他老同学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