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重又抛下鱼钩,程雨农把鱼竿的尾尖部用力插进岸边松软的湿土里,直到插入的深度能够独撑起竿的重量,又拣来一块拳头大的石块塞在竿和地中间,做成一个杠杆支点。一切弄妥当后,他腾出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叠信纸递给唐子萱。
“市委统战部转来的信函,”他吸口烟,悠然说道:“一个台湾人有意到戴紫山投资旅游开发。该摸的情报他都摸得差不多了,也不排除投石问路的可能。”
唐子萱头一个就想到了罗茜如的伯父那个国民党空军少校。统战部的函件之后还有一封请求转给上紫溪镇的信件。
程书记并各位镇长台鉴:
首先感谢诸位给我和我的侄儿辈热情、亲切的款待。品尝了那次精心调制的晚餐,使我年轻了五岁。但更使我难以忘怀的是你们那份乡亲、乡情。
六月初返台后,我一直在与本地的商界人士接触,希望能够找到一些诚挚的合作伙伴。近些年台湾当局放宽了对印尼国的融资倾斜度,不少商贾都涌往爪哇开办工厂商行去了,而融资一旦到了印尼,再调出来就难了。有一些人手中虽有一些现汇,但对回大陆投资仍心存顾虑。我知道大陆即将放开土地政策,而我等原本就是汉中血脉,早年赴台,而今更思叶落归根,故争取到几位同仁倾囊融资……
我的太太东方明瑶要我顺笔向你们问好。
顺颂
瑞安
罗少清
一九八七年六月十八日
“少校一行在镇上用过晚餐?”唐子萱问。
程雨农说:“他们几个到山里的当天,黎副市长就挂来电话,询问有没有一个台胞前来戴紫山观光。当天下午我们在路上拦住了那辆面包。你以为姓罗的少校是谁?——他是罗省长的胞兄哩!”想了想,他说,“人家起了心在我们戴紫山投资,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市里和有的乡镇相继搞起了什么娱乐业,依我看那是扯他妈的淡!搞什么不好,搞那些嗲着嗓子唱歌扭屁股的生意!我程雨农这辈子宁可不进市里什么局当官儿,也不靠引进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创‘政绩’。这个台湾少校的动议很合我的胃口,镇党委接到市委统战部转来的函后经过了认真的考虑,决定在不违背国家政策的前提下,给这个台湾人和他的公司比其它地区相对宽松一些的条件,允许他们进山投资。——不过,镇上认为由我方出土地资源,台方出资金,合作开发更合适一些,既搞活了当地经济,也提高了上紫溪的知名度。可以说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儿!市委也批准了我们的方案。从现在起,你以镇长助理的身份具体抓办落实‘戴紫山风景名胜旅游区开发筹备组’的筹备事宜,由我任组长,另外抽一个副镇长主管日常工作,办公地点设在镇政府,挂牌,刻章,常设办公。你尽快拟定出一份详尽工作计划,编制资源分类调查提纲,定人,定时,定职,定责,全面展开‘戴紫山风景名胜旅游区’申报前的资料收集工作。镇党委研究决定,限你们在今年大雪封山以前拿出一整套戴紫山风光的摄像资料,完善人文景观资料。也就是说,你们有半年的时间去操作,最迟在农历春节前我们就要携带资料赴市里汇报,跟台商碰头,共同协商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开发方案。至于你们有什么困难,需要我拍板解决的,直接跟我汇报好了。”
他拧开茶杯喝了一口水,咀嚼着吸进嘴里的几片茶叶,吐掉。
“还有,在合资项目谈妥之前,石料场要关停掉。这是台方的意思。主要是要保护风景区的自然面貌,对景区内的古树名木挂牌立标,加以保护,特别是核心景区,原则上一草一木不准破坏。”
他习惯地捻拔着下巴上稀疏几根胡茬,严肃地说。的确,他本人在这穷乡僻壤的山区独自奋斗了近二十年,历经了整个新中国行政改制的反复折腾,由解放初期的区公所人民公社到“文革”中的“区”改“大公社”,再由县市合并变成“区”……直到今年1月上头又来了红头文件撤区建镇,上紫溪人口指数和国民生产总值刚好达到了符合建“镇”的标准,被市里划定为行政“镇”,建制上摆脱了紫溪公社——也就是现在的紫溪镇的领导,待遇比原先的“片儿”高出了一格,比资源雄厚的老紫溪镇又“矮”了半格。
“矮半格就矮半格吧!”他自知论实力上紫溪十年内挤进全市“十强乡镇”行列还有很大难度,但毕竟往前挪了一步。他很不服气地看着市里在财政拨款上给大镇划拨出一笔笔专项扶持资金、给予减免税收种种优惠政策……而他们这些又穷又小的乡镇简直就是后娘养的!所以,台湾少校的出现一扫他此前的愁霾,他相信少校的胞弟罗省长会顺乎情理地了解到山里发生的一切……不管怎样,程雨农现在最想感谢的就是戴紫山冲里的农民,就凭山里人在罗省长落难那会儿给他偷偷送过南瓜红薯,他程雨农就得感激他们。同时,他还想起另一个实权人物黎瑞扬。黎瑞扬去年调进市里,官至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黎瑞扬的擢升在绝大多数像他程雨农这些常年累月踩田埂的乡镇一把手无异于一种前程似锦的暗示,他知道黎副市长喜欢不露声色地看着他的下级怎样把他的关于艰苦奋斗、廉政勤政的演讲辞做为经典语录或潦草或工整地写在笔记本上。实际上,黎瑞扬的下级们只能那么做,进城的幻想对于他们大多数人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
“我们可以找到黎副市长,让他出面为上紫溪说话。”程雨农说。
“找他?!”唐子萱不屑地撇撇嘴,朝远处水面扔一块土疙瘩。“靠那个又是送木材又是塞茶叶才爬上去的黎副市长?”
“闭嘴!”前者用警告的口吻教训说,“假若再来一场政治运动,我看你就是典型的右派!你不要把下级给人大政协委员们送几根木头几斤茶叶当成腐败,动不动大惊小怪的。黎副市长上调是因为紫溪在历史上就是一个大镇、强镇,这些大镇、强镇的党政一把手得到提拔关注是很正常的事情!况且他的父亲是一个老贫协委员,他本人在‘文革’期间也无大的错误,任用他是很正常的。”
他恶狠狠地瞪唐子萱一眼:
“你的好朋友卢西鸿,昨天刚被任命为市委组织部副部长。这该不是你反感的‘老人政治’吧?”
“当然不是,”唐子萱惊诧地看着他的上司,好一会儿才沮丧地说:“确切地说,是‘裙带政治’!”
“你小子尾巴一蹶,我就知道你要屙么屎……”程雨农盯住他的眼睛,截断他的话头。
“算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唐子萱叹口气,“像戴紫山麓的大理石矿藏在整个中原都十分罕见。单凭它细腻华贵的石质而论,舍弃它重新搞一个旅游项目,是不是丢了西瓜捡起芝麻?况且,市场上经过高技术包装的石材很走俏,场里每年上缴镇上十万元利润不成问题。罗少校不是还没定下来吗?镇上也没有正式跟市里汇报,我想利用这个回旋余地再抓它一笔收入,放着现成的银子不捡,不是太可惜了吗?”
“你的建议可以考虑。记住!是考虑。”他加重语气,“这样吧,镇政府可以考虑在半年内放宽对石料场的政策,但石场位置必须挪到山后边缘地带,小面积深开采。这么做既不破坏戴紫山地况地貌,耽误经济开发,必要时恢复植被也容易得多。等政府手里有了足够的资金,即便那个台湾少校不来投资,我们自己也要把旅游项目搞起来。对外界扩大上紫溪的知名度毕竟是长远大计。靠山吃山,我们就先吃地上的,地底下的财宝留给子孙后代也不为错。”
收拾渔具前十几分钟,他拿出另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递给唐子萱,叮嘱道:
“这上面是你们需要完成的工作。今年大雪封山前必须交给镇党委审核。下一步,我们还要拿着这些资料到省里请专家论证。进退成败都在此一举。”
唐子萱一看,纸上写着:
1、戴紫山风景名胜资源调查评价报告,一式二十份;
2、戴紫山风景名胜区现状景点分布图,一式二十份;
3、戴紫山风景名胜区核心区各景点景物分布图,一式二十份;
4、戴紫山风光相片,一式二十份;
5、戴紫山风光电视系列片“溶洞景观”,一式五套;
6、戴紫山主要景物幻灯片,一式五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