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树声独自蹲在田埂上想心思。分田到户以后,唐家遭人羡慕的优势日渐衰落,变成了缺少劳力的困难户。子愚在部队转成志愿兵,唐家退掉了老二子愚名下的那二亩土地。搁置了一个冬季的犁耖耙什被干燥的西北风一吹,榫头大都松动了,必须赶在夏收前修整顺当。一想到手头有那么多活计要做,唐树声就明显感觉到粗糙的手掌涌动着一阵阵热呼呼的血流,庄稼人闲不住的秉性让他一刻也不敢倚老卖懒,打算瞅一阵子庄稼就去修整那些农具。唐子萱路过一块空稻场时,瞅见场边草地上扔着一只损坏了的犁铧弓架和几件木匠家什,他认得这些家什是父亲扔在这里的,那柄斧头被父亲磨得锋亮。
——蹚过漫脚背的青草,他紧挨父亲坐下。父子俩闲聊了一些夏收口粮的话题,便一前一后走回稻场修理扔在地上的犁架。通常干这类活,唐子萱只配给父亲打下手。
转眼到了六月,最后一个礼拜天,唐子萱被一个电话从山里石料场召回了镇上。好在五月尾六月初里大家都忙着夏收夏种,镇里主要精力都在那上边,麦粒归仓后各项工作又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四月初,石料场从山外拖回一台刨光机,安装调试后效果不错。他们把原先积压的几万块装璜石材统统搬出来重新加工,结果刨制过的板材既光洁又滑腻,纹理清晰,估计下半年可赚回一笔可观的利润。自打在城里冯写樵摆设豪华的客厅瞥见那张象征财富和地位的水墨石茶几,造型奇异的花架,唐子萱脑子里时常浮动着它们的影子。他痛恶仇视冯宅显示权贵的一切豪华摆设,唯独对那几件浑然天成的石雕生出一丝儿好感;谢天谢地!大自然的轮回实在让人称奇——上苍竟然赐给他唐子萱一座宝藏,暗示他创造出比前人更加优美的作品,剥夺掉只有少数新宠们才可能攫获的稀罕瑰宝。换句话说,他发誓要让贵族化的财宝平民化,所以,当他从地质研究中心拿到具有权威性结论的鉴定证书那一刻,竟然兴奋得手舞足蹈了。
——这就是他近两个多月忙得焦头烂额的缘故。接下去,他们又改进了钻石机打眼钻孔填充炸药的数量,被TNT震裂的矿石多呈放射状裂缝,撬起的大板块成了磨制茶几石桌屏风的上等料,连稍规整一些的下脚料也被打磨成圆柱螺旋体或各种式样新颖的饰物。原先呆板划一的格局在充满艺术光彩的纷呈中变得多极灵活了;而且他们欣喜地看到,采石越往深层,天然形成的花理纹路越好看,墨色浓,白质洁。一个星期以前,唐子萱托车捎给程雨农书记的一张水墨石茶几正骄傲地摆在镇党委办公室里呢!
程雨农一身钓夫打扮,穿着防晒长袖衬衫,头戴一顶赞助一个运动会获得馈赠的遮阳帽——那可是镇上拿五张百元大钞换来的纪念品,另附一瓶矿泉水。至于那一瓶跟白开水无异的矿泉水,喝光后他把瓶子扔在了体育馆梯形石凳下;唯有这顶帽子还可以派上用场,至少它潜在的价值不是乡下人浅俗的眼光能够评估的,每一个有资格从运动会场带回这样一顶帽子的人都这么认为。帽子的款式倒还新颖,白色尼龙网眼的,帽檐儿上印着大熊猫吉祥物,美中不足的是做工略嫌粗糙了一些,帽沿周边的针脚稀稀朗朗像出自戴老花镜的妇人之手。唐子萱见到程雨农回来后戴过一回,那玩意儿扣在脑袋上活像张开鸭嘴的半只西瓜皮。
唐子萱前脚跨进门槛,程雨农便迫不及待地从墙角拎过一只塞得鼓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包,掂了掂,说:“把你叫回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走!耍两竿子去。”唐子萱愕然瞅着半截子露出布袋的钓鱼竿,说:“你把我喊回来……就是要……钓鱼?”
“星期日耍两竿子不算犯忌吧?”程雨农淡淡地说,“前不久弄了根进口货,韩国产,碳钢竿儿。你小子有一次讲党课,不是大放厥词说‘不会玩儿的人就不会生活’吗?”
“嘿嘿……”唐子萱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那不是课讲完了,信口说着玩儿的吗?”
程雨农把帆布袋绑在自行车后架上,朝站在旁边的唐子萱呶呶嘴,示意对方摘下墙上挂的一顶旧草帽戴上。
“竹林湾东头那口堰水深,喜头好咬钩,半小时扯斤把鱼没问题。晌午把鱼拎到你老丈人家,弄一壶大麦酒过过瘾怎么样?”
“我跟在你程书记后面,就是到了我老丈人家里,也是秃子跟着月亮走——只有沾光的份儿。”他讪笑道,“我还没得鱼竿呢!”
程雨农正弯下腰检查“吱吱”作响的踏板,头也不抬地甩过一句:
“你小子把眼睛放尖点儿,瞪大点儿,给我盯住鱼漂就行了。实话跟你说,前段日子你们石料场办得不赖,成了镇上的财神爷。自今年撤消了公社以来,有大学文凭的干部是太少了,镇党委有意往你肩上压担子;眼下连学畜牧专业的干部进人事局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今天说是去钓鱼,实际上是找你交待工作。好了!不啰嗦了!走吧。”
二人骑车一前一后往竹林湾方向走,唐子萱一边揣摩程雨农找他的真实意图,一面不安地拿眼睛巡睃跟他们擦肩而过的路人,生怕有人瞧破程雨农帆布袋口露出的钓竿。幸好骑了不久他们就拐上了一条机耕路,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竹林湾。
竹林湾在仓湾上游,地势跟琵琶湖面平行。村里十来户人家,村东村西各有一口池塘,村后栽种着大片毛竹,村前几棵百年老槐把村庄跟外界标界开来。
二人绕道村后,斜插过一片毛竹林,来到东头池塘边,寻一块毛竹稀疏的空地支好自行车。几场夏雨过后,春上钻出地面的嫩笋长成了筷子粗细的毛竹。程雨农把帆布袋扔在一蓬盘根错节的竹蔸上,从一只小铁罐里抠出一条红蚯蚓穿在鱼钩上,瞅准一处冒出细密气泡的水面抛下鱼钩。
悠逸,熟练,全然瞧不出他的笨拙;而在唐子萱记忆里程雨农只钓过一次,那次程书记乐颠乐颠儿地扛着自制的竹钓鱼竿,鱼漂是从农民稻场上随手折的一截儿麻杆做的,用做标识的那一头儿麻杆拿红墨水染过,旧草帽,小折凳,两眼盯着鱼漂紧张的神情……那模样笨拙极了。池塘的水清澈透明,竿子甩出去好半天不见鱼儿咬钩,唐子萱不禁怀疑程雨农所说的“鲫鱼成群,半小时能扯斤把”的牛皮是不是吹大了一点儿?
“喂——,你是不是太抠门儿了。”他忍不住提醒道。
程雨农本不想理会年轻人的废话,转念想想也是,从脚边的小塑料袋里捏出一砣湿粉状的面疙瘩,扬手抛撒在鱼钩附近水面。
“多撒饵子。免得你说我小气。”他说,“如今连鱼都鬼精了,以往在钩上穿条蚯蚓就行,现在它嗅都不嗅就游开了,得往水里撒香喷喷的大砣糯米豆粉,鱼儿才肯上钩。”
“太精辟了!”唐子萱笑道,“你也学世故了?”
“过去搞‘王八三十鳖三十’那一套吃不开了。钓鱼也一样。”
话音刚落,一条八两左右的鲫鱼被钓了上来。程雨农眼见鱼漂倏的一点水,麻利地握住钓竿使劲一提,鱼钩拖住咬钩的鱼儿在水面来回晃悠划着弧线,等它拖得精疲力竭,程雨农才猛的一提甩,鲫鱼“啪”的便落在了塘边竹林里。唐子萱从坐的一蔸竹根上跳将起来,奔过去捉住拼命乱蹦的鱼儿,摘掉它嘴上的刺钩,把它放进水中的鱼网里,然后他就蹲在岸边,默默看着那条似乎忘了钩刺剧痛又欢快游动的鱼,深感它的愚蠢,它们直到下油锅也弄不明白这场灾祸起缘于它们本性的贪婪;鱼网的绳头被牢牢攀系在一蔸结实的竹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