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震撼登场,大决战,摇三摇,笑面杀手——
一场划时代的鱼饵大革命从此开始。
——摘自某广告词
罗少清一行离开后,唐子萱忍不住落寞独自走回到茜如跟她儿子戏耍过的野玫瑰丛旁。正午过后是山里最宁谧的时刻。山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了,林子里的雄鸟也暂歇了求偶时才发出的婉啼啭鸣,整座山腹盆地犹如一座遭遗弃的中世纪坟墓,沉寂得吓人。灼热的阳光蒸汲着大地潮闷的湿气,山坳里弥漫着冬季落叶开始腐烂发出的霉沤气息,远处采石场一堆一堆乱石在毫无遮挡的光照下白晃晃的十分刺眼。紧挨大指山跟峡谷的转弯山脚有一台笨拙的采石机械孤兀地蹲在乱石堆里,与山口这边多年废弃的秃堡惺惜相望……
唐子萱坐在一丛灌木的树荫下发呆,双肘搁在膝盖上,手掌根部抵住前额,视野中是一堆突凸地表的玄武岩石,它们呲牙咧嘴地趴在山坡上,像一头趴在山林里晒太阳的野兽,他的目光在触及它们以前,从未想过再过几万年几亿年它们又会是怎样的一种面目,大自然的巨掌是否在把坚硬冰冷的岩石捏碎成松散的粉末,再恶作剧地把它们变回到原始的模样儿呢……他定定神儿,目光溜过山石,继而想到它们坚韧的一面:那些没有生命的岩体以它们微不足道的力量拼命抵御着大自然风雨的侵蚀,桀傲的保留着当初脱离母体时的核心颗粒——而他就坐在这样一堆尖棱不平的岩体上,冷眼瞧着石缝间七零八落飘零的花瓣。
勾下身,他把地上的花瓣一片一片慢慢捡起,平放在掌心,用指尖儿轻轻抚平花瓣上的折痕;几乎每一只花瓣都被孩子揪得凌乱不堪,褶痕处渗出深色的浆汁——“玫瑰的血……”——他发呆地瞅着那些蔫掉的花瓣儿,和它们受伤流出的血……眼神儿渐渐有些迷乱。
“这玫瑰不属于我,”他喃喃自语,悲哀地对自己的影子说:“它尖厉的荆棘刺得你遍体鳞伤,而你,却还在这里悲悼它灵魂的空壳,滋生出一遍又一遍的怜悯……是啊——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距离……”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各种跟玫瑰有关的话题,渐渐的有一些厌烦。“去爱自己的妻儿吧,”冥冥中他这么想,心底生出一缕愧疚,想想平素在妻子面前表现出来的偏见和冷漠,一下子改掉自己的初衷是多么地困难!“他们毕竟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呀!”他强迫自己这么想,“难道在你身上应了那句粗俗的狎语‘老婆是人家的好,儿子是自己的好’么……”
“该回去一趟了,”坐得久了,屁股底下沁出湿湿的凉气,“嚯”地站起身,拍拍屁股上沾的湿土草屑;恶狠狠地对着太阳底下自己缩小了的影子发脾气。“难道你不懂得自家的妻子也同样需要关爱么?……年纪轻轻独守空房的滋味儿她可从没向你倾诉过……”
脑子里浮想起妻子的温柔,他懊悔不迭。两个多月没沾妻子的边儿,他竟以为这种愚蠢的做法很平常,殊不知近在咫尺的逃避给她的伤害更严重;换句话说,这么做就能逃避掉一个男人应该负起的责任么?……的确,她——过去那个骄横的土公主——竟然从不向我提什么要求,这种情况在现在也一样;一个没能尽到责任的男人、父亲,在一个默默爱着你、注视你,幽怨哀愁又无可奈何的巴望能用最原始的方式感化你的妻子面前,还有什么脸面用对方的痛楚去延续那一丁点儿可怜的自尊呢!
男人的肌骨一旦被柔情所浸晦,一切孤傲顷刻便会湮没在狂热情爱的漩涡中。自尊萎褪了,他再度觉着自己是一个应该负责任的男人……于是,一刻也不愿耽搁,唐子萱拔腿朝一条通往老屋的小路往回赶。
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到了老屋寨子门口。两扇粗疏枯黄的木栅栏有半爿被地上散落的柴禾挂开着,栅栏子木臼窝儿里有磨研得酽黑的研痕。池塘岸沿一人多高的柴禾垛大多扯得只剩下半邋子,往前走几步,在两堆柴禾中间的一小块空地上坐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男孩背靠一棵酸枣树叉开双腿坐着,一条腿横搭在灰扑扑的土场子空地上,另一条腿悬空吊在岸坎儿上,脚尖儿差不多挨到了水面,胯裆前的一块青石板上用白粉笔画了一个棋盘。男孩这边摆的小石子代表红子,敌方是折成小截的柴棍棍,看来拥有石子兵马的将帅很懂得在心理上藐视敌人,孩子营造的战争氛围恰恰暴露了他不可遏制的好胜心。
唐子萱不露声色地驻足观看,看男孩指挥他的兵马纵横捭阖。孩子把一架黑炮推进到了红方底线上,红方觉察出了对它的威胁,想把黑炮捉开。但他不知如何去捉,偏着脑袋在那里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好办法来。唐子萱看出了孩子的困窘,伸过手去拿起一挂红车,“车八退三,炮一退三!”黑炮退至兵行线,仍对红方有威胁,这一点孩子也看出来了,于是红车又想把它捉到别的地方去。他走了一着“车八进三”,唐子萱走了一着“炮一进三”,孩子又走“车八退三”,对手也针对着走了一着“炮一退三”……,“哎——,你耍赖!”孩子生气地冲他喊。
父亲想结束这场无休止的游戏,便对孩子说:“儿子,可不能老这么走。黑炮不愿到别的地方去是允许的,而红车‘长捉’却是禁止的。你瞧,红车必须变一着棋,不然它就算输了。好了!这个我以后再教你。奶奶呢?”他问。
“坟园剜菜去了。”儿子抬手指了指池塘对岸。何雨寒正半蹲半跪在菜畦地里,佝偻的背影被一排老鼠子刺挡住了。——唐子萱若有所思地望了一会儿菜地那边,他知道母亲还得好一阵子才能回家,便从远处收回目光。他疼爱地看着儿子的眼睛;他喜欢听旁人评论他儿子的眼睛是多么的大、睫毛是多么的长等等。“爷爷放牛去了,”儿子讨好地说,“妈在堂屋里。妈——”他尖起嗓子朝自家门楼里喊了一声。
“莫喊,”父亲伸手摸摸儿子的脑袋,“育红班放学啦?想不想爸爸?”
“想哇!”儿子天真地仰起小脸,脆生生地答道。
“唔——”父亲故意不相信似的摇摇头,“修远哪里想呢?”
“脑瓜子想,”儿子伸出脏兮兮的小手,认真地指着自己的鼻尖,“骗人是小狗。真的。傍黑睡觉都想,宵夜了睡不着,就趴在被窝里使劲儿地想……妈说了,我这是思潮起伏。”
“呵哟!”唐子萱被逗乐了,“小小年纪也懂得思潮起伏啦!”
“嗨!”儿子得意地拍拍故意挺鼓的肚囊皮,神气活现地说:“满肚子墨水,用起来直溅!”
做父亲的忍不住大声笑起来,猛一抬头,看见妻子斜倚在门槛石鼓上望着他们父子。
唐子萱像对待一个大朋友那样,用力拍拍儿子的肩膀,“玩儿去吧。”然后朝虞丹兰走过去。
“你……这些天还好吧?”他极不自然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夫妻间早已不用的客套话,嘴角肌肉也不自主地抽动两下。
虞丹兰略显慌乱,心房急剧跳动起来;丈夫很久没用这么亲切的口吻跟她交谈了,因而在她脸上浮上羞赧的妩媚。她嫣然一笑,让男人相信她依然在等他。
她两眼含情,有些像新婚之夜那样害羞;男人习惯地朝妻子投去一瞥,便毫不费力地猜出了女人的心思。他们夫妻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在一起了,尽管前些日子有几次妻子羞答答地向丈夫做出了一些爱抚的暗示,做丈夫的正在为石料场装璜石面的抛光问题大伤脑筋,似乎总也调动不起兴趣来,连他自己也解释不清究竟是太疲累的缘故还是回家前后饮酒所致,妻子年轻躁动的心思当然瞒不过他的眼睛;但为什么自己表现冷淡,他不能够去追根溯源。他不也是明明觉察出了妻子的痛苦而不愿去矫揉造作、去虚伪地满足一个女人的情感需要而严厉自责过么?自私、固执、偏拗和痛苦……在一次次与良知和血肉之躯迸发的激情斗争之后,后者产生的直接结果是自己的屈从,以及对妻子阶段性的抚慰而宣告败退。在反反复复的内心较量中,他承认自己是一个败者,一个意志不坚韧的男人,有关这一点,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感到羞愧。——总之,他是忽视了爱情对于女人的滋润作用,直到女人的容颜日显憔悴才引起他的警觉。况且,虞丹兰嫁过来之后,当大队团支部书记那会儿颐指气使的脾性改掉了不少,她努力让男人相信自己贤妻良母的角色扮演得非常出色。
在大脑错综复杂的纷念一闪忽的功夫,唐子萱脸上的笑容变得诚恳多了,眼神儿也迥然不同从前了。
而此刻,虞丹兰面对丈夫少有的温存反倒警觉起来。尽管内心里充满了一个年青女人对爱情的渴望。她已经习惯了丈夫对她的冷漠和应酬。自打遭到丈夫第一次不露声色的伤害,相当长久的日子里,即便夫妻间有过相互渴念的热烈,并且也坚定的相信正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纽带在死死地维系着家庭,但女人的心总是在布满疑云的阴影下度过,以致于一个大胆泼辣的女人变得乖戾多疑起来;碍于脸面,她不愿主动跟丈夫交谈,除了乡村女人害羞自卑的传统,更重要的她要固守最后的姿态:她虞丹兰在情感上并不是贪得无厌的人。对丈夫的冷淡,她也采用同样的冷淡来刺激他:痛苦地克制自己的情欲,尽可能的扮演贤淑妻子的角色……通常是这种带有感化性质的冷战僵持不了多久,男人在稍稍温和一、二次以后,暴躁的脾性又不知不觉地凸现,似乎对妻子所做的一切努力视而不见……
“难道我当初的选择错了吗?”她不止一次黯然神伤,“不!人人都有爱与被爱的权力!既然他最终选择了我,说明他还是爱我的,起码对我并不反感。只是他——一个情感动摇不定的男人,一时被那个骚婆娘迷住罢了。”一提起罗茜如,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处心积虑的暗地里跟踪观察丈夫,翻看朋友寄来的节日贺卡之类的玩意儿,直到从男人平静的脸上再也寻觅不出一丝儿疑迹才稍微放宽一颗猜忌的心;紧接着,又生怕男人把对罗茜如的依恋转移到旁的女人身上,她盘诘过男人两次,甚至有一次跟一个曾经与丈夫站在路边谈笑风生的女人大吵一架……这些个致命的错误导致的恶果,是男人对她存起了戒心,越发轻蔑她的小家子气了。
现在,虞丹兰半边屁股倚坐在石鼓上,拿一种复杂的眼神瞧着他。他苦笑笑。
“回来了。”她淡淡地问。
“嗯。”男人回答。
夫妻面对面的对视了一、二秒钟,他伸出磨起了茧花的手掌,猛地捉住妻子的手,握在掌心——但很快又松开了,内心深处泛起在山里握住罗茜如手的刹间感觉叫他不胜惶恐。“你还好吧?”极力掩饰住不安,他不好意思的无话找话。
虞丹兰有些受宠若惊的任凭男人再次捉住自己的手,一股久违的闪电般的暖流涌遍全身——先前一切一切的迷惑、诅咒在这一刻全都化成了委屈还有……撒娇,两泡泪水夺眶而出……
何雨寒在栅栏子门听说儿子回来了,乐得拎起菜篮一溜小跑往屋里赶。儿子媳妇正在里屋说话儿,老太太喜笑颜开地撂下满篮子嫩苋菜鲜黄瓜,忙不迭摸进厨屋,踮起脚尖儿,从一只老式木囤的谷仓里扒出一块腊肉,凑到鼻子底下嗅嗅,还好,还闻不出辣哈气;老太太不放心,又凑近门口迎亮处仔细瞅瞅,也瞅不出虫子啃咬的痕迹,这才捧着腊肉,用嘴吹拂掉附在肉上的谷糠灰,拿到案板上,剁成寸厚的肉丁,一古脑儿塞进两只瓦罐里,盖上瓦砾,稳当当地塞在灶膛旁角,然后坐在灶前添柴生火煮饭。约摸一袋烟功夫,灶膛的瓦罐里冒出咕嘟咕嘟的气泡声,腊汤的浓香也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宵夜多炒了两个菜,饭菜端上“桌”时就到了掌灯时分。一家人习惯地围坐在水缸盖旁边,何雨寒一边把捞起的腊肉丁往儿子媳妇碗里夹,一边不时停下筷子,心疼地看着儿子往嘴里大口扒饭。
“紧劲儿吃,啊?”做母亲的不住唠叨说,“公家里清汤寡水的,不比在家里油盐重。”
“我已经吃得够饱了。”儿子不好意思地停下筷子。唐树声同往常一样,夹了菜独自坐到灶门口矮板凳上闷头扒饭。修远只拣瘦肉和煮得透亮的肉皮儿吃,咬剩下的肥膘全夹到爷爷碗里;虞丹兰伸碗接过婆子夹递过来的一块腊肉,心里明白是婆子给儿子夹菜生怕媳妇见怪才这么做的。谁也猜不透她正在想什么,表面上看她很温顺地低着头,慢慢咀嚼着腊肉和饭咽下,实际上她一直都在回味宵夜前在卧室被丈夫拥住,盖在她唇上热吻的滋味……
很久没有这种激荡人心的感觉了。这一晚他们像久别重逢的恋人,如胶似漆的,在平日看起来粗俗好笑的动作在今天却变得那么自然而饱含感情……似乎每一点细微末节都能最大限度的激发起对方的情欲;过去那个自以为清高傲气的唐子萱不见了,躺在妻子身旁的是一个彻底剥撩开了虚伪面纱的充满活力的男人。男人的疯狂在这一夜没有引起女人的反感,他几乎毫不费力地就从女人眸子里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以前他只是在怨恨罗茜如对他的背叛的时候,才会表露出有悖常理的强烈的情欲,干出一些粗鲁的事情来。
当二人都疲累不堪地平躺在床上,男人刚要朦胧睡去,妻子伸出柔软光滑的胳膊从头顶绕过男人的颈脖,叉开五指分梳着男人浅短的头发——女人兴奋期得直想跟男人说话。她絮絮叨叨跟男人诉说水库上的一个“地带工”转不了正,最后跑到县城做药品生意发了大财。“啧啧!听说她穿的一件贴身牛奶丝内衣就值二百多块钱!”
男人明白女人提这话的意思。女人也巴望有一天能转成国家正式干部,端上财政的铁饭碗。
唐子萱并不反感女人唠叨这些,但他知道这件事操作起来很不容易,得有国家下达的指标,而且这指标很难弄,僧多粥少;渐渐他累了,不一会儿便打起了轻鼾……
虞丹兰叹口气。
天色破晓时分,虞丹兰起床帮婆婆煮好早饭,尔后叫醒修远,吃过早饭,把儿子送进村办育红班,自己匆匆赶往水库。
唐子萱破天荒在家睡了一回懒觉。起床的时候,家里只剩了母亲何雨寒搬只矮凳坐在门楼子摘菜。何雨寒已经好几年不编织苇折子了,现今乡下人穿皮鞋解放鞋的渐渐多起来,编出来的苇折子也卖不出价钱了。唐子萱匆匆扒了碗饭,跟母亲打声招呼,到自家责任田里找父亲唐树声去了。昨天乍见父亲的衰老,令他心底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惊诧。“怎么父亲头上有了白发?”想想自己平日里跟狐朋狗友聊天的时候,父亲总是悄然搬只小凳笑眯眯地坐在一旁听年轻人胡吹海侃,这个情景深刻印在他脑海里了,因而跟父亲聊聊天的想法一下子冒了出来——这么想着,双腿就不由自主地朝自家责任田走去。他知道父亲一定在那里!
果然,在村东头连成片的农田中间,继父正蹲在地头抽旱烟袋。去年秋里播种的冬小麦长势旺盛,麦秸穗叶沁出的青苗气息清馨怡人,唐树声蹲在青草漫过脚踝的田埂上,微微支楞起耳朵,似在听植物“吧吱吧吱”的拔节和麦粒扬花灌浆的籁籁声——其实麦垅间除了偶尔传出虫子的叽叽声,什么声响也听不见,麦粒要等到快成熟的时候才会发出诱人的“劈啪”声。那些只是他虚幻中的动静罢了。侍弄了几十年的土地,它们天籁般的宁谧、干涸的龟裂、雨露的滋润……都深深牵扯着他的心。